刘昆是在旅行回来的第三天看见那个男人的。他与吴敏驱车去旅行已经有二十多天，他们完成了婚姻开始的第一步度蜜月，他们去了海边，二十多天的时间基本上是守候着那座岛屿度过。在二十多天时间里，他完全放松，把三十五年来的东西全部放下来，或者抛弃，他觉得那座岛屿将他和吴敏都带进了另一种生活状态之中去，从此以后，他们再也用不着等待、约会等恋爱之前的活动了，从此以后他们将厮守在一起。在度完蜜月回来之后他没有想到吴敏给征丽打完电话后告诉给刘昆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征丽恋爱了，吴敏与征丽是好朋友，征丽什么事情都会很自然地告诉给吴敏，吴敏给征丽打电话时把他们度蜜月的许多情况都告诉给了征丽，比如海边的石头如何奇怪，潮汐在夜晚撞击岛屿上的那座下榻的宾馆，比如他们怎样在海边日光浴等等，她说完之后问征丽最近怎么样，刘昆看见吴敏惊喜地说：“哦，你恋爱了。”吴敏将征丽恋爱的消息告诉刘昆时，他掩饰着自己的震惊对吴敏说：“好了，我今天要到公司去看看。”实际上他是想看到征丽，但是第一天，第二天他都没有看到征丽，后来他才想起来这段时间是征丽在家休息的时间，因为秋季还没有降临，秋季降临前夕，征丽可以忙着做秋季时装模特。所以在公司里是看不到征丽的。但他又没有理由到征丽家里去，因为他现在也弄不清楚他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想见到征丽，吴敏和那座岛屿就是他的整个世界。自从吴敏将那个消息告诉他以后，他觉得自己有许多种感觉，但这些感觉都是一些无法说清楚的感觉，第一种感觉就是他看见了一种不该看到的风景，征丽身边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在刘昆看来是完全多余的，他不该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在征丽的身边，第二种感觉就是征丽正在被异化，正在被这个男人的呼吸所异化，而在刘昆看来，能够异化模特征丽的不应该是任何人，而应该是那些四季美丽的服装，第三种感觉比前面两种感觉要显得虚弱，他觉得征丽正在悄悄地从他眼前跑走，她要跑到另一种生活中去，他的双手无法再抓住她，她正在穿越那些时装，她要跑到另一个男人的生活之中去，这种虚弱的第三种想象使刘昆感到压抑和失落，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看到了那个男人。他是在驱车回家的路上看到他们的，他看到征丽和那个高大的男人并肩在街上行走，好像是在悠闲地散步，又好像是在奔往一家商场，征丽穿着蓝天服装公司生产的那套白色的裙装，她走在人行道上时显得很醒目。刘昆将车速减慢，他看到那个男人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所以这个男人不可能是征丽的弟弟，这个男人就是征丽恋爱的对象，她的男朋友。他的存在证实了那个消息是正确的，证实了模特征丽已经恋爱，他的存在使刘昆意味着失去和平与宁静，也意味着失去多少年来他对征丽的那种命名方式：她就是商品。为什么要有上述两种失去的东西呢，其一，刘昆从本质上讲不愿意看到征丽恋爱，因为从另一种角度讲，他是喜欢征丽的，从第一次看到她修长的脖颈时他就欣赏她，并且喜欢她，准确地讲他为了自己找到另一种理由抛弃自己对征丽的爱意就将她拟为一切商品中的商品，而既然她成为了一切商品中的商品，他就希望看到征丽确实是一种名符其实的商品。所以，他不愿意看到的场面发生时，他变得头晕目眩，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将车开回了家。还剩最后两天假期的吴敏身上系着围腰从厨房中奔过来扶住了面色苍白的刘昆对他说：“你累了，瞧你变成这模样。”吴敏将他扶到床上去贴近他耳朵说：“我给你做了好吃的，你躺半小时。”刘昆嗅到了从厨房里飘来的香味，吴敏是一个美食家，也许是职业的缘故，她总是温柔而体贴别人，但她没有意识到自她将征丽恋爱的消息告诉给刘昆以后，他们之间的生活已经在慢慢地发生变化。但吴敏根本无法知道刘昆在想些什么，半小时后她唤醒了刘昆，其实刘昆根本没睡着，他闭上双眼只是为了逃避今天所证实的一切。由于他看到征丽恋爱的事实，看到另一个男人走在征丽身边的事实，他从床上来到餐桌旁时对那些美味的食物丧失了任何兴趣，他只喝了一小碗吴敏用微火熬的虾仁汤。吴敏说：“是不是我的技术下降了。”他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9
用什么理由找征丽呢？刘昆是一个严谨的男人，他不喜欢在没有理由的情况下与一个女人约会，他必须有邀请这个女人的理由，多少天来刘昆一直在寻找这个理由。他终于想到了一个理由，就是与征丽商讨今年冬季时装的流行趋势问题。他站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前，好不容易才拨通了移动电话，他喜欢站在窗口，看着楼下的街道以及伸到窗前的梧桐树叶给征丽打电话。征丽的屋里没人接电话，也许她正在沐浴，刘昆在半小时后又给征丽拨通了电话，正像刘昆猜想的那样，征丽果然来接电话了。当征丽听到刘昆的声音以后就说：“刘总啊，祝贺你度完新婚蜜月回来。”刘昆沉默了一会，当征丽说完她的祝贺词时，刘昆握住移动电话的右手有些颤栗，他克制着自己说：“征丽，今天晚上我想约你到咖啡屋——哦，就是G市最好的天天快乐咖啡屋谈谈我们冬季时装的趋势。”他没有想到征丽也有另外的约会，她是这样说的：“刘总，很对不起，今天晚上恰好我与朋友约好了，地点也是在天天快乐咖啡屋，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另约时间好吗？”这是一个强硬的理由，具有巨大无形的力量可以使征丽拒绝刘昆，他握住移动电话的右手又是一阵颤栗，他意识到一种悲哀的东西，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他握住移动电话的右手颤栗，他沉默了一下说：“那好吧，我再给你约时间。”刘昆恍惚地将目光投入梧桐树叶那边的一排正在拆迁的民房中，他嗅到一股强大的灰尘正在弥漫中到达他的窗口。
他对自己说，今天晚上征丽一定是与她的男朋友在约会，也许他们就是在天天快乐咖啡屋认识的，征丽喜欢喝咖啡，而在天天快乐咖啡屋能喝到上好的咖啡。这个故事很浪漫，征丽在天天快乐咖啡屋喝咖啡时认识了她的男朋友。但这个浪漫的故事被刘昆虚构了一遍又一遍后他突然意识到要让征丽尽量地减少与那个男人约会的时间，最好是让征丽在另一种忘我的状态中生活。但一时间他无法找到让征丽进入另一种状态生活的方式。他嫉妒那个男人，是她占据了模特征丽的生活，他对自己说：征丽可以谈恋爱、结婚，但不是此时此刻，而是将来，将来是什么呢？将来就是征丽已经不再是模特的时候，也就是说不再是一种商品的时候。
10
他与征丽约定的时间是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同样是在天天快乐咖啡屋，他与征丽都在同一时间八点整准时地出现在咖啡屋中。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么近地与征丽呆在一个空间里，征丽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这种幸福不是她穿上美丽的时装走在舞台上时的幸福，也不是他送给她一辆红色跑车，将钥匙递给她时的那种幸福，这种幸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刘昆迷惑地摇摇头，难道是那个男人给予她的幸福？刘昆又摇摇头，那个男人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量给予她这么令人费解的幸福。
他们对于冬季时装问题只讨论了一会儿，因为刘昆根本就不想与模特征丽来讨论时装的趋势问题，刘昆的服装公司有最好的服装设计师，他们经常飞往世界各地探讨全球服装发展的新动态。所以，他们有关服装的话题变成了沉默，刘昆不得不对自己说我可以问问她，她到底是不是真恋爱了，我有理由关心这件事，因为我对她的培养倾注了心血，因为她是我们服装公司模特队的一员。当这个话题慢慢展开后，模特征丽脸上的那种幸福的光泽正在变成流动的音符和泉水，征丽很信赖刘昆，她告诉刘昆她与她的男朋友贺华就是在这座咖啡屋认识的。这几乎与刘昆想象之中的完全一样，一个发生在咖啡屋的浪漫的爱情故事。然而，面对一个幸福的人，刘昆觉得自己根本阻止不了从她洋溢着幸福的面庞上那些正在流动中的音符和泉水，因为面对这情景，刘昆根本不能对他公司的模特征丽说：“你不能去恋爱，你必须迅速结束你的恋爱。”所以，他与征丽在咖啡屋的时间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但解决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征丽喝着咖啡，她不顾刘昆在场，仍然在那些流动的音符之中向往着刘昆无法看到的一切。刘昆又想到了那句话：“因为她是商品。”这句话使刘昆有了与征丽深入谈话的机会，当他劝征丽不要太早地沉溺在恋爱中时，征丽不解地看着刘昆说：“刘总，其实我现在恋爱并不早，我与吴敏是同岁的，她都已经从恋爱进入婚姻了。”刘昆郑重地说：“你不是吴敏。”“那我是谁呢？”“你是一个模特。”“难道模特就不能恋爱了吗？”“我的意思是说这是你最好的时期，你不能让恋爱毁了你自己。”征丽又喝了一口咖啡说：“我的恋爱不会毁了我，只会升华我。”刘昆听到这话后感到再也无话可说，征丽看着他，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那种微笑是迷人的，每当刘昆看到这种微笑时，他心底就会升起一种特权般的欲望，虽然这欲望很淡，但是这欲望却诱发着他的激情。但是，每到这样的时刻，另一种理智就会提醒他说：“因为她是商品。”所以。在这样的时刻他就与征丽分手了，这是一个理智的世界，也是一个夜色升腾的夜晚。刘昆驱车回家，吴敏还没有回来，这是一个他一个人面对的世界，所以，他又坐下来，吸着一支烟在想关于征丽的问题，征丽也许说得对：“我的恋爱不会毁了我，只会升华我。”但是对于别人可以，对于征丽来说却不可以，因为刘昆不能容忍任何一个人将征丽带到另一个世界中去。所以，在这种理智的世界里，刘昆想出了另一个想法，只有这个办法可以让征丽暂时摆脱她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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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丽听到刘昆要带她去参观国内一些出类拔萃的服装公司时，她很高兴，她说她已经呆在G市很长时间了，真应该去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气息。她根本没有料到刘昆带她出门是要她离开她的男朋友，他看到征丽高兴的样子感到自己的这个计划是对的，他要让征丽马上回去收东西，今天就出发，征丽说时间太紧张了，能不能明天再出发，刘昆从抽屉里拿出两张早已买好的飞机票对征丽说：“你还有两个小时回去收拾东西，两小时后你必须到达飞机场。”征丽看了他一眼驱车回家了。刘昆看着征丽的背影很得意。两小时后在飞机场，刘昆也没有看到征丽的男朋友来送她，他就问到：“你的男友贺华怎么没有来送你。”征丽说贺华昨天刚刚到外省去出差。刘昆带着征丽乘上了飞机，飞机离开地面时，刘昆看看坐在身边的征丽，他看见征丽正在翻一本书，翻到中间的某一页时，征丽突然盯着里面的文字，他侧过身，看到书中有这样一句话：“顿时这个一切像微风一样轻盈的王国失去了和平。”
飞机终于在空中展开了它平衡的翅膀，就在这时刘昆的心里也同样开始平衡起来，他带着征丽离开了地面，这就意味着他带着征丽已经离开了喧闹的大地，他要带她到哪里去呢？他要让她保持着商品的纯粹性，他要使她的生活蜕变成一种持久不变的纯粹——保持着商品本身的最纯粹的本质。所以，他的内心现在已经像飞机穿行云层时一样平衡自如，他不时侧过头来看一眼征丽，在这个时候，征丽已经进入了他制造的游戏之中。
不要惧怕游戏这个词，在这里，刘昆制造的游戏是一种冷酷的游戏，又是一种乌托邦游戏，因为他每时每刻都在想象着把征丽从她的男朋友的生活圈子中带出来，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扮演着扭转征丽生活方向的救世主；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伸出手去试图将误入爱情歧途的征丽从一种歧途中拉出来，所以，这就是他的游戏，当征丽坐在他身边时，他觉得他制造的这个游戏毫无疑问，已经在成功地开始了。
飞机两小时后降临在他们访问的第一座城市上海。飞机降落时征丽告诉刘昆，她六岁时来过上海，跟着她的姥姥，但只在上海停留了一个晚上。上海是购物的天堂……说到这里，刘昆看到了这个时装模特眼里的那些欢乐，他看到了这个叫商品的女人，眼里涌满的欢乐却不是商品的欢乐，而是一个妩媚女人的欢乐。
12
刘昆带着征丽来到了外滩边上的一座饭店刚住下来，征丽说能不能带她到外滩去走走。这是刘昆最乐意的事情，刘昆身穿洁白的西服，这是他最喜欢的时装，但由于是白色，他从不轻易穿它，今天他穿上白色西服，看上去他仿佛年轻了好几岁，所以，当征丽看到他时就对他说：“刘总，你今天可是上海滩上最英俊的男人了。”刘昆还是第一次听到征丽赞美自己，其实，他今天穿上这套白色西服并不是为了让征丽高兴，而是今天他内心突然滋生出一种纯白色的东西，他非常渴望能够穿上这套西服。征丽赞美他时，他有些不好意思。
他带着征丽走出饭店，已经是黄昏了，外滩边上很安静，似乎什么声音都没有，但偶尔会有汽笛的鸣号声传来，征丽说应该把吴敏带来，刘昆说她也许正在飞机上呢！征丽就说吴敏真是一个幸运的姑娘，刘昆知道征丽的意思是说吴敏的幸运在于她嫁给了自己。刘昆觉得征丽看自己的目光时很特别，他们已经来到了一片沙滩，这是外滩保存得最好的原始沙滩，刘昆与征丽并肩行走时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他带她出来是要让她逐渐地忘却那个恋爱中的男人，看起来，征丽今天很平静。她偶尔会抬起头来，她抬起头来时眼里又会涌动起他几天前看见的那种幸福的音符，刘昆便说：“你是不是在想贺华？”征丽笑着说：“他是我喜欢的第二个男人。”“哦，那么第一个男人在哪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