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的光线已经幽暗,四个人并没有玩“升级”,戚子绍要教给大家一种扑克算命法。他光是默想了一个念头算了一次,情绪颇高。胖子问你算的是什么,他笑而不答。胖子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谋算着夏清吧。戚子绍说:“即便爱夏清,那也是我的权利,这没什么错呀!”夏清已经脖脸彤红,把扑克拨乱,说:“都胡说,胡说!”戚子绍趁机张狂了,当场挑明他就爱上了夏清,爱上了夏清但能不能离掉现在的老婆,会不会最后娶了夏清,这得看天意了。就以某种牌代表能结婚,以某种牌代表不能结婚,重新洗牌起牌。大家都屏了气息看翻牌的结果,竟然是代表能结婚的牌首先便翻了出来。戚子绍就说:“夏清,你也是亲眼看了,你要等着我!”夏清一时无语,眼睛扑忽扑忽地闪。胖子说:“夏清真老实,你以为他说的真话?”戚子绍说:“信不了我也该信牌呀!”王老板就让给他的房地产生意算一下,算出来的结果也是好的。王老板就说既然做房地产能成功,你得支持我了。戚子绍没有回应,却问:“你觉得夏清怎么样?”王老板说:“好么。”戚子绍问:“怎么个好?”王老板说:“五官好,身架子也好。”戚子绍说:“夏清有综合之美!”胖子说:“呀呀,世上还有什么好词?可别忘了,这么好的人是谁给你介绍的?”戚子绍说:“这一句话你说得好,得感谢你,晚饭咱要喝酒,炒熊掌吃!”
当戚子绍从帐篷里出来,似乎觉得夏清差不多已经是他的人,哼着小调往木屋去,一进门就喊:“晚饭吃什么呀?”
木屋里烟雾腾腾,锅灶边只看到养路工汗油闪亮的脑袋,他在把面条往开水锅里煮。
“没有炒熊掌吗?”戚子绍说。
“哪儿会有熊掌。”养路工说。
“别的野味呢,譬如黄羊,果子狸,崖鸡子?”
“用菌子做了汤。”
“只有菌子?”
这使戚子绍很丧气。
胖子说:“瞧,他的话落实不了吧?”拉了夏清到房间里去了。戚子绍听见夏清在房间里还说了一句:“我就要吃熊掌么!”故意提高了声音和养路工说话:“听说山上又有了狗熊呀?”
“是有吧。”养路工说。
“怎么不打了狗熊吃呢?”
“我们都在这山上。”
“你们?你是指你和狗熊吗?”
“是吧。”
戚子绍进了房间,说两个养路工是素食主义者,他们常年呆在山上认那些野物都是同类了。“我现在明白了,”他说,“山下边嚷道狗熊成精了,会说人话,一定是他们传出来的,为的是不让别人捕猎。你们没注意他们的模样也差不多快要像狗熊了,腰粗屁股圆的,行动迟缓,还不停地吭哧吭哧着。”
戚子绍说没有道理,夏清却仍在说:“我偏要你给我熊掌吃!”
“我会的,小姐!”
“戚处长,这可是你说的,”胖子说,“吃不到熊掌我们就不走啦!”
吃过面条,两个女人就在房间的炕上歇下了,她们光着脚,披散了头发,脱去了外套,而紧窄的内衣使身体该瘦的地方都瘦下去,该胖的地方都胖起来。戚子绍和王老板在房里赞美了一通女人形体的艺术,对面房间里的养路工就起了鼾声。屋外十分地安静,偶尔有车辆呼啸地从公路上驶下山去,听到的就是松塔落地的声音。说好的今晚上都不要睡,直聊到天亮,两个女人却很快就显出倦容。慵懒的姿态是特别惹人爱怜的,戚子绍满嘴的口水,言语开始放荡,王老板就说他是困了,打了哈欠去了帐篷。王老板一走,两个女人就并排靠在炕头上和戚子绍说话,越说身子越往下溜,后来就躺下去,而且胖子的眼睛也合上了。戚子绍真想胖子是睡着了,他就敢去和夏清接近一番。但胖子偏是躺在炕的边上,让夏清躺在靠墙的里边,又不知道胖子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假睡,他不敢造次。
“养路工在山上呆久了,真的能和野物和平共处吗?”夏清说,“那么,山上所有的野物都能认识他们了?”
“动物都是有灵性的。”
屋外有什么鸟在叫,一声长一声短,长长短短的。
“听见了吗,鸟在说话了!”
“你能听懂它们的话?”
“我是猎人呀!”
“这鸟在说什么?”
“一个说:你在哪儿?一个说:在你心里。一个说:干啥哩?一个说:想你哩!”
夏清挤了一下眉眼,她知道戚子绍在给她骚情。戚子绍却走过来,一下子捏住了她伸在炕边的脚。她吓了一跳,用手指指胖子。胖子睁开眼来,说:“你去睡吧,我可困得不行了!”
“那你怎么就不睡着呢?!”
戚子绍说了一句,离开了房间,胖子猴一样跳下炕就把房间门关了。戚子绍听见了快速的关门声,心里有些不悦,站在门外了发现山顶上的夜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时候,公路上有一辆车驶过,他往路边闪了闪,但车依然挂了他的衣服就跌倒了。车剧烈地刹住,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看见他已经爬了起来,问:没事吧?戚子绍勃然大怒:“你是怎么开车的?你要把我轧死了,我再和你小子说!”但车却忽地一声开走了。
王老板闻声从帐篷里出来,瞧着真的没事,就说:“真把你轧死了你怎么和人家说?!”戚子绍气咻咻又骂了一句,自己也笑了。
第二天早上,四个人又坐在车里往山上行驶了一段路,戚子绍和王老板就拿了枪往树林子深处走。胖子和夏清不愿意留在车里,也要厮跟着,和王老板吵了一架。戚子绍没了办法,就叮咛王老板要寸步不离她们。他们走过了一面斜坡,草丛里就发现了熊粪。胖子不相信是熊的粪,戚子绍便用树棍拨着粪讲解。扭头见王老板和夏清还在后边,就趁势抱了一下胖子的腰。胖子说:“你不爱我,你爱夏清的。”戚子绍说:“也爱的。”胖子说:“我这腰粗,你抱不住的。”戚子绍用力抱了一下,放下了,说:“你要不是我乡党的老婆我肯定就把你……”戚子绍知道自己在应付,但胖子也是女人,需要安慰的,果然瞧见胖子高兴了,在说:“我其实不是胖,是丰满哩。”
夏清去了坡下的崖坎后小解。三个人坐在坡上等了一会儿,夏清还是没有上来,却有了一声尖叫。戚子绍立即让王老板拉了胖子往坡上去,自个就跑下崖坎。原来是夏清也发现了一堆熊粪,而且熊粪是湿的。戚子绍就又喊王老板快把两个女人送回到车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开车门下来。夏清才一走,他就提枪继续往坡上走,走了一里,果然就看见了一只狗熊,狗熊正蜷成一团在蒿草丛里睡觉哩。
“叭!”戚子绍瞄准着放了一枪。
狗熊翻了一个滚儿,滚出了草丛,窝在一块长满了苔藓的石头后。
戚子绍兴奋地跑过去,他没有想到今天打猎是这么顺当和容易,在他动手去提狗熊的后腿要把它翻过来的时候,他想到这只狗熊的掌真大,是让养路工来烹饪呢还是拿到山下那个小饭馆去爆炒?“不,养路工是反对吃荤的,”他自言自语道,“让肥胖女人做,要做得没一点腥味。”但是,戚子绍刚刚提住狗熊的后腿,狗熊却忽地站了起来,黑乎乎的一座小山一样,他被压住了,那只熊掌就踩在他的胸口,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想死还是想活?”
戚子绍听见了一句人声,扭头看看周围,周围并没有人,声音是从狗熊的口里发出的。狗熊真的会说人话呀,戚子绍眼前一阵漆黑,他知道他是遇见了那只传说中的成了精的狗熊。
“想活。”他说,他还能说什么呢?
“想活?那让我把你干一下。”
戚子绍脑子里还没有转过弯来,他已经被狗熊提起来翻了个身,而且裤子就被抓了下来。他感到了屁眼非常地痛。然后,眼看着狗熊顺着一行白桦树一步步走远了。
戚子绍狼狈地返回来,他的衣衫肮脏不堪,屁股撅着,一跛一跛的。大家忙问怎么着,是碰着狗熊了吗。戚子绍说他和狗熊突然遭遇了,他打了一枪,把狗熊的前腿打折了。他去追时狗熊却一抱头从荆棘丛里往沟下滚,他也滚,滚在半坡被树茬挡住了,只好回来。
他们回到道班的木屋里吃饭。王老板和两个女人为戚子绍敬酒,虽然没有猎到狗熊,但他们已为他的不凡的身手而佩服了。戚子绍是喝了很多酒,心里郁闷,脑袋就晕晕乎乎,说要睡觉就睡下了。一觉醒来,又是个黄昏,但这个黄昏比不得昨天的黄昏,月亮早早地就挂在西边山峰上。戚子绍听见王老板和两个女人在房间的土炕上打扑克,他就提了枪往山上去了。
越往山上去,越是风清月明,露水已经潮上来,渐渐湿了裤腿。戚子绍在林子里的一块草坪上长长吁了一口闷气,看见了狗熊在一口山泉边喝水。忙呸了一口,呸出了半截咬断的牙齿,同时开了一枪。狗熊在枪响中一只脚栽倒在了泉里,接着脑袋也栽倒在了泉里,不一会儿整个熊都栽倒在了泉里,水哗啦地扑溅出泉沿。戚子绍跑近去,才要想着怎样才能把死了的狗熊从泉里弄出来,狗熊忽地又从泉里腾跃而起将他压在熊掌下了。
“你是想死还是想活?”狗熊又在说人话。
“想活。”他说。
“那让我再把你干一次。”
戚子绍自个翻了个身,把裤子拉下来,他听见了水声,屁眼更是钻心地痛。
戚子绍是踉踉跄跄地赶回来,王老板和两个女人还在木屋土炕上打扑克。他们不知道戚子绍又出去打猎了,也没有听到枪声,当戚子绍进了木屋,他们嘲笑着戚子绍一醉竟能醉大半天,睡起来还是形容憔悴,衣衫不整!戚子绍只好笑笑,说他也要打牌的。
“你走路怎么啦!”夏清说,“匡着腿?”
“上了火,痔疮犯了。”
“烂尻子!”
两个女人哈哈笑起来,她们开始用一种暗语对话,音调极轻极快,戚子绍觉得是外语,听起来嗡嗡一团。
“请说汉语!”戚子绍有些难堪,他听不懂她们的对话,但他猜想一定是在说着他的坏话了。
“我们说的是重叠音。”夏清说。
两个女人又对话了一番,戚子绍听出是把每个字音重复一次,但因为说得轻而快,他只能听出前边一句,后边的又不知说什么了,而夏清的脸顿时绯红。
“你们再这样说话,我得抽你们舌头了!”
“他俩合伙欺负我!”夏清说。
“是王老板喜欢上你的搭档了?”
“是喜欢上了,戚处长,”胖子说,“但你一定不会吃醋的,因为我们决定要牺牲夏清了!”
说罢,王老板竟揽了胖子的腰走出了木屋。
“哎哎,”戚子绍故意地叫着,却把木屋的房间门掩了,笑笑说:“再不牺牲,贷款和推销的事恐怕就吹了。”回过头来,夏清却端端直直坐在炕上。戚子绍去摸了一下她的脚,她的脚缩了,又去拉她胳膊,她往炕角退,说:“他们要牺牲我,我却不愿意哩。你坐好,咱们说说话不行吗?”
但戚子绍一时没话可说。
“说狗熊的事吧。”夏清说。
“那就说狗熊吧,”戚子绍说,“狗熊是世上最丑的野物,也是最坏的野物,我和它不共戴天。我一定要把它打死,我一定能把它打死!”
“戚处长,你怎么啦?”
“你应该叫我戚哥!”
“戚哥,你怎么突然恨起狗熊啦?”
戚子绍哦了一声,恢复了平和,说:“我是有过猎狗熊的经历的。那一年我们猎狗熊,我是没经验的,放了一枪,它竟顺着枪子朝我扑来。狗熊的掌只要抓一下你,就会抓下你一个膀子的。旁边人就喊快趴下装死!我告诉你,狗熊是不吃尸体的,但它不知道人会装死。我就趴下装死了。狗熊过来拨我的腿,我不动。狗熊又过来拨我的头,我还是不动。狗熊就把鼻子凑近我的鼻子试,还有没有气儿,我闭住了气,仍是不动。我是猎人,我斗不过狗熊吗?!狗熊真以为我就是尸体了,就坐在那里发呆。我开始摸枪,拉动了枪栓,但拉动枪栓要出响声的,我必须在它扭头过来的瞬间一枪打死它,要不然狗熊即使不挖我,它一屁股坐在我身上我也会被压死的。狗熊果然扭过了头,瞧我还活着,就张开了嘴要来咬我,我的枪响了,这一枪就打进它的嘴里,把它打死了。你不信?你到我家去,我家地上铺着一张熊皮,那就是我打死的狗熊的皮。”
“我信的,戚哥!”夏清说。
“好了,我可以把那张熊皮送你了!”
夏清简直视戚子绍是英雄了,她的身子放松开来,一双脚从屁股下伸开来,直直地在炕上。戚子绍口里又汪出了水,但他的手没有敢过去。“我真的送给你!”他再一次说。
突然有了一声奇怪的嚎叫,寂静的夜里十分响亮,似乎山林里有了回音,加长了音节和嗡声,传递着一种神秘的恐惧。两个人立即停止了说话,戚子绍侧耳又听了一下,叫道:“狗熊来了!”脸色寡白,随之彤红,像喝过了酒,一下子跳起来就要往外走。夏清也跳下炕,炕下边却一时寻不着鞋,而在帐篷里的王老板和胖子已经跑了过来,他们拿了枪,惊慌地说狗熊就在附近。
“来了好!”戚子绍极快地把子弹装上膛,说:“我须报仇不可,这回我再不打死它,我就再不来打猎了!”从屋里跑了出去。
两个女人也要去。王老板这回发怒了,哐把门拉闭,又在门栓上插上了木棍儿,提枪去撵戚子绍。夏清隔着门缝喊:“我真的要吃上熊掌了!”
戚子绍是听到了夏清的喊声,他朝林子的深处跑,他的屁股还火烧火燎地痛,仍疯了一般地跑。山坡上没有狗熊,草坪上也没有狗熊。戚子绍又跑到山泉边,狗熊还是没有。王老板是一直追着他的,但王老板没能追上,他自叹不如,就坐下来等待枪响而辨别戚子绍的方位。
戚子绍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四处乱撞,越是寻不着狗熊越是复仇的火焰熊熊,又翻过一个崖嘴,终于发现了一个黑影在前边移动,他知道那是狗熊了。但这一次的戚子绍发誓要打死狗熊,又汲取了前两次的教训,他爬上了崖嘴。在崖嘴,他瞧见了月光下的一块平台石上,狗熊在那里蹭身子,就静静地瞄准着放了一枪。
“叭!”
这一枪是百分之百地打中了,狗熊是从平台石上跌了下去。戚子绍并没有立即下了崖嘴,他又瞄准了跌下去的狗熊放了一枪,狗熊就动也不动了。
“我要打烂你的×!”戚子绍骂着从崖嘴下去,站在了狗熊的面前,狗熊是四脚朝天地躺着,他踢了一下,已经不会动了,他端起了枪瞄准狗熊后腿中间的部位准备打三枪,不,打四枪,打它个稀巴烂!
但是,这一次仍和上两次的情况一样,当戚子绍刚刚把四颗子弹装进了膛,狗熊却一下子扑上来抱了他在地上了。这次狗熊不是一只掌压着他,而是两只掌压着了他。
“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戚子绍是彻底地绝望了。他想起了夏清,不能给她吃熊掌,也不能送给她一张熊皮了。狗熊张合着满是牙齿的大嘴,锋利的掌爪搭在他的脖颈,月亮下他瞧见爪甲闪闪发着白光,戚子绍没有再说“想活”,其实他哪里不想活下去,也没有主动去拉脱裤子,他知道狗熊即使不侮辱他,也不会再让他活着离开了。
“随便吧,”他说,“要干要吃你随便吧,我只是想问你一句:你到底是狗熊还是魔鬼,这么厉害?!”
“你问我?”狗熊说,“我正想问你呢,你到底是猎人还是卖屁股的?!”
这个时候,趴在木屋窗口上的胖子和夏清听见了连续的两声枪响,欢叫如雀,急切地盼望戚子绍回来,她们可以吃到稀罕的熊掌了。
2001.10.24下午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