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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晚雨(7)

一切按天鉴的谋望而顺利进行,先是在衙里散布多次去函要远在南方的夫人随他到竺阳来,而娇生惯养的夫人却百般作贱一个深山小县有什么待头,有大戏园子吗?有蒸氽炖烩的鱿鱼海参龙虾湖蟹吗?有潮绣苏绣和做工精美的服饰店吗?没米吃怎么办?冬天冷了又不想穿得臃臃肿肿怎么办?“这娘儿们一辈子离不得宠惯着她的那巨豪爹!”天鉴当着县丞、典吏、训导、主簿诸人的面,说,“在她的眼里,一个县令不如一个南方镇上开生药铺的!”县丞诸人也为知县的处境而生同情了:“夫人是豪门的金枝玉叶,在她看来竺阳山高水恶、瘴气弥漫,不是人能住的地方,若真能来一趟亲自看看,或许就爱上的。”天鉴说:“金枝玉叶真不如个贫女孟姜女,人家还千里寻夫哭倒长城的!”随后,天鉴宣布一封信把夫人休了,与其两人分居千里空担虚名,不如解了婚约清静。衙里人知道了这件事,也传到衙外。有人怨那南方夫人眼光浅短,虽金枝玉叶也脱不了妇道人家之见识。有人替当今县令遗憾,南方女人白净如玉,婀娜若仙,县令为了竺阳而失却艳福。有人就高兴起来:既然知县孤单一人,又不知竺阳哪一家小姐有一份知县夫人之命了。便有人说:“老爷常到小店品茶,那王娘倒生得花容月貌……”立即有人嗤笑了:“王娘那小狐精儿,活该是妓院的姐儿,老爷狎妓喝酒品茶倒可,哪里就配作了夫人?做夫人的讲究雍容端庄,行不露足,笑不出齿……”但是,当这些长舌妇和长舌男嘲笑着王娘的时候,却发现了王娘于阳光普照日,开了竹窗,临街坐在里边在绣一件披肩了。那竹窗上新换了绿纱,王娘油抹了头发,坐在那里露半个身子,白嫩的脸非笑含笑,鬓边的花乍停还颤,就令街上的妇女好仰首上望,生出几分热羡几分嫉妒,又几分疑疑惑惑不敢相信。

城里的百姓,眼里整日盯着哪家突然刷了门面,挂起红灯,听着有一片鞭炮轰天爆地地作响。县衙里的人时时偷读知县的脸面,想逮住个什么风头。但是,半月过去,一月又近,却仍是雾一般的一个谜。

一夜,月明风清,几株梅花幽香暗浮,正是“晚雨”院里的好时光,县丞提了一瓶端玉甜酒来与天鉴偎火闲聊,问道:“大人,你是一县之君,总不能没个夫人的。这么大个院落,白日热热闹闹,到了晚上就只你一个也是太清寂了。”天鉴说:“是没个夫人的。”县丞说:“那是在竺阳物色,还是找原籍人氏?”天鉴说:“当然是竺阳县的了。”县丞说:“大人来竺阳时间也不短了,你有过眼的吗?若有,这事就交付我去办。”天鉴说:“不用了。”县丞说:“那么说,大人是已有中意的了!”几杯甜酒下肚,天鉴也晕晕起来,说:“可以这么说吧。”县丞眼眨了眨,从城的东街到西街,又从四条小巷的北间到南头,那些富裕的、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一一估摸了,猜不出是哪一家的小姐。便问:“是谁呢?”天鉴狡黠地笑笑:“这我不说给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转眼过了腊月,又过了大年。天鉴的生日在二月,王娘小他半轮,生日也在二月。天鉴便选定二月杏花开的日子里将迎亲办事,便让人翻修粉刷起“晚雨”院的房子。一个春节里心情很好,加上水渠通后,稼禾大丰,全县各村社都组织了社火竹马队每日演动,衙里人要与民同乐。天鉴从正月初一祀拜了天地神君,初二起天天带了衙役去城里城外瞧看热闹。巡检也挺卖力,年节安排了各处庙宇有人留守,他又率巡兵各处查巡防火防盗。天鉴始觉他还可以,也托人送去一份年礼。正月初十中午,衙里举行一年一度的赏捐社本。去岁丰收,捐输社本的二百三十七户,但山僻地方,富户绝少,故所捐每名不过七八石。而查社仓规条,捐谷奖赏各有定数。十石以上,地方官给以花红。天鉴奏报上司,申辩原委,上宪垂念瘠邑,鼓励好义,俱准照十石给花红之例。正月初七批详到日,天鉴就无吝小费,失信小民,此日于大堂结彩置酒,人酌酒三行,叩谢,讫,鼓乐送出。赏捐社本后,又嘉奖善良,全年由乡村推尊者,由巡历查出者,或士庶公举,天鉴召之在堂,一一询问,愿乞匾者,给以字样,不愿者便给札。热热闹闹忙过半日,天鉴方在“晚雨”院坐定品饮王娘送来的香茶。巡检风风火火赶来,说是牛风寨出了一桩恶案,做儿子的打伤其父,震动乡里,民声鼎沸。他去查看现场,凶犯已缉拿在牢里押着,值新年伊始,又恰是县上嘉奖了善良,此案需速办,以教化民风,否则影响太大。天鉴听之在理,立即升堂,提审凶犯,堂下就跪着了一个蛮横汉子和一个用门板抬着的将死老头。天鉴骂那汉子:身为人子,不孝敬老子,正月欢庆春节,倒将其父打成这样,如此忤子,猪狗不如!汉子说:“老爷只知儿子打了老子,怎不问老子干了什么?”天鉴说:“干了什么?”汉子说:“他吃了我老婆的奶。”天鉴道:“天下哪有这等说老子的儿子,再要胡说,先掌了嘴!”衙役就扑上来要用木板掌嘴,老头说:“禀告老爷,你瞧瞧,我只吃了他老婆一口奶,他就这般凶的;他吃了我老婆三年奶,我骂过他一句吗?”天鉴不听则罢,听了勃然大怒,一拍惊堂木叫道:“你这吃草料的老畜生,竟有脸说出,真的是越轨乱伦,伤风败俗了!”汉子说:“老爷,事情既到这一步,我也不顾丑了,你再问他还干过什么?”天鉴说:“干过什么?”汉子说:“我这老婆,是我的第二个老婆,先头的那个娶到家,我去川里做雇工,走了一年,回去老婆肚子却大了!那时我们下河人不得进川,独家独户住在深山,你问他,我老婆的肚子怎么大的?”天鉴问老汉:“从实招来!”老头说:“我没干的,我只偷看过。”汉子说:“莫非是鬼干的?”老头说:“你那老婆好凶,老虎也近不得身。我给你说过,中堂屋夜里放了尿桶,我睡东厢,起来去尿,忍不住把那东西弄出来或许洒在尿桶沿上了。你老婆睡西厢起来尿,或许是坐在桶沿上沾过去的。她要沾是她的事,与我屁相干,你给老爷说这些赖我不成!”汉子说:“老爷,他说这些谁信哩?”天鉴在堂上听这父子一来一往争辩,只气得浑身颤抖,这一对无耻父子还有脸在公堂咆哮不已,而他这个知县为自己的县内竟出了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脸上毫无光采。就喝道:“老畜生,从实招来!”老头只是说没有,天鉴就令衙役上刑,一阵水火杖打过一百二十下,老头竟双腿一蹬死了。衙役说:“老爷,他死了!”天鉴说:“死了?”衙役说:“死了。”天鉴后悔打得太重,却也说:“死得早了些,他要不死,我押他去街上示众了再砍他的头!”他便将汉子押下回牢里去了。

只说这事这么草草了结,不想,那汉子押在牢里,却花言巧语以事成之后相送三百两银子求狱卒给王娘捎个口信,为他向知县老爷说情。狱卒说:“王娘倒是热心为人办事的,可她一个平民寡妇怎么能去给知县求情?”汉子说:“听说王娘与知县熟好,她说话会起作用的。”狱卒说:“呸,就是王娘与知县熟好,你这等行为,谁肯替你说话?”汉子说:“我与王娘关系不一般的。”狱卒问:“她是你亲戚?”汉子说:“哪是亲戚,王娘就是我第一个老婆!我虽然打了她一顿,打得流产了那个孽种赶出了她,但今日我下在牢里受罪,她总不能不念前情吧?”狱卒听了,不敢隐瞒,告知了巡检,巡检复来说给天鉴,天鉴当下身子发软,“哎哟”一声就昏了。

王娘自然没有为一个罪犯而找天鉴求情,甚至前夫的话狱卒传也没有传给她,但沸沸扬扬地街谈巷议使她羞愧了。人们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世,而又不明不白地落了个与先前公公乱伦丑事,王娘纵然尖锐厉害,有一身口舌,又能给谁说得清呢?不堪忍受的那几个年月,王娘自到了竺阳县城,差不多已经将它忘却了,而现在事又重提,且一堆屎越搅越臭,王娘遂沉沦入没底的深渊中了。她怨恨这是命,命是太苦了,一棵鲜活活的白菜让猪拱了,拱得枝叶败烂又肮脏不清!如今恨谁呢,恨那个没廉少耻的公公?恨那个蛮横蠢笨的丈夫?她王娘恨过了,恨到已恨不起来的地步,她恨她自己了。走出了牢笼,无拘无束地过平民寡妇的日子。或许别人的眼里是自己贱,野,不是好女人,但那是偶然说说也就罢了,王娘活得也能自在。而偏偏自己遇到了知县老爷,老爷又偏偏钟情于她。是知县老爷使她改变了自己,认识到自身的价值,萌生了对新的生活的憧憬,可现在即将要成为知县夫人的王娘将身世弄到了这一份的龌龊肮脏,自己在知县心中的形象变成了什么样呢?而竺阳一县的百姓又会怎样看待这个有着如此夫人的知县呢?

可怜的王娘在家里睡下了三天三夜,又存一点侥幸:那打伤老子的罪犯或许不是前夫,或许就是前夫他哪里还有脸面来求我呢?这一切风言风语都是乌有,是恶人的谣言吧。而见到街上张贴的判处罪犯的布告上明明写着前夫的名字;紧接着巡检大人派人宣布了不准她再开张饭店,以不公开张扬为由,封条贴在临街正门上的时候,王娘彻底地绝望了。

王娘没了脸面再去衙里找天鉴申诉原委,也自动地从心底勾销了知县老爷二月里来大轿接娶她的奢望,一件已经绣好的披肩抱在怀里,终日关门掩窗在楼上嘤嘤啼哭了。

天鉴判处了罪犯死刑,这死刑或许是太重了。天鉴却不知什么缘故,那一刻里觉得忤子罪大恶极,不杀不足解气愤的。回到“晚雨”院,喝了一壶酒又一壶酒,已不顾了不能酗酒的戒条,身子就瘫得动也不能动,脑袋却十分清醒。王娘是罪犯的前妇是无疑了,以前只道她是寡妇,却从未问过为何致寡,没想到她以前是那么苦的日月!但王娘真的是如其前夫所言,是同公公乱伦过吗?那老畜生什么都承认了,就是此事否认,天鉴相信供词是老实的。天鉴这么想着又叹气了,老畜生早不死晚不死,偏偏事情未搞清白人死口灭,留下是一团王娘说不清谁也说不清的雾团!而王娘,出了这么大的事,王娘怎不来申说原委呢?难道王娘心虚,这全是真的吗?

天鉴一想到若是真的,脑子里就是可怕的场景:一个深山老林中的独户,夜深入静,其丑无比的公公摸到西厢房……天鉴心里发呕,禁不住要吐。但是,但是,天鉴又自省起来了,王娘怀了不是丈夫的孩子,他天鉴当堂打死了伤得奄奄一息的公公,而自己不是也与王娘那个了吗?对于王娘,如果不从情意上讲,他天鉴和那个公公又有什么区别呢?那么,出了这事,是王娘可耻吗?就要责骂唾弃王娘吗?不,不,卑鄙的是那公公。而自己这么颠来倒去地怀疑和审视王娘,天鉴何尝不也卑鄙啊!

天鉴谅解了王娘,就竭力为王娘现时的处境设想,便往小店去找王娘。街上的人稀稀落落,但远远的王娘小店的楼前却拥了许多人,贴了封条的门面板上又贴了判处罪犯的布告,有人拿着什么在门前台阶上撒动。天鉴问旁边一人:这些人在那干什么?回答是,王娘原来是不干不净的人,四邻街坊为避晦气,用干草木灰在那店周撒线哩。天鉴发了恨声,却不能发作,望了望那小楼,回转衙里,却嘱咐跛腿的衙役在没人时去店里找王娘,让她来衙里见他。衙役去了,又一人回来,手里拿着一大包苦楝木籽和三袋香茶,说店前门封了,他转到后门,叫了数声,听见王娘在楼上哭,却就是不回应也不开后门。他还是叫,后窗里就抛下这些东西,还是没露脸儿。

“她不会来见我了。”天鉴看着苦楝木籽和香茶,双眼潮红,王娘那事一定是真的了,她没脸来见我。可她不来见我,还记着我要洗涤官服,要喝香茶的呀!王娘,王娘,你都没了脸来见我,我又怎么好去找你呢?!

过了正月,进入二月,原本是欢天喜地的时光,却成了凄凄惨惨的日子。天鉴明显消瘦起来,胡子零乱,也不修整。巡检提了一包人参,询问大人年来脸色蜡黄,是不是太劳累了。天鉴几次想责问为什么就封了王娘小店,话到口边,又不好提出,推说伤风了几次,身子觉得是不如先前了。巡检说:“大人身子不好,也是身边没有日夜照料的人,如果大人不弃,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天鉴说:“有什么不当讲的?”巡检说:“大人来县之后,为政英明,众口皆碑,家母在家常常教训我,说大人是我效法的楷模,只是可怜大人单身孤景,念叨我那小妹若能照料大人,也是姚家的一份荣耀。”天鉴听了,笑笑,说:“令堂如此爱戴,我盐某实在感激,你可代我回复她老人家,说我永不会忘她的美意。只是盐某才休了家妻,立即再娶,显得不妥,容再过半年一载,盐某方敢考虑此事的。”虽然推托了巡检,天鉴心里却又平添了一份内疚,想自己与王娘交好了那么多时间,私下讲好的二月娶她,如今就这么说出的话无声无息了?王娘就是身世肮脏,那也是以前的事情。虽说与她交好时身世无人知道,但与她交往,分明知道她是清纯可怜之人才到了要娶她的地步,使她一盆火勃勃燃起。而如今她不来见,我也不去见她,那她往后光景怎过?别人怎么说她或许可以顶得住,我不去娶她,她必是再也没有自信力量的。况且我天鉴是什么身世,若这次暴露的不是她而是我,王娘如此对待我,我会怎样呢?

天鉴终于衣帽整齐地骑了驴子往街上走,直奔到小店楼下,顶着刺眼的阳光往上望。楼窗紧严,绿纱下垂。天鉴不能放声呐喊,便咳嗽起来,王娘是听得出他的咳嗽的。果然楼窗开了一个缝儿。天鉴知道他从窗缝儿看不见王娘,王娘却能从窗缝儿看见他,就竭力冲上做笑,使眼神儿。但窗子又轻轻阖闭了。

天鉴又勒定毛驴站了一会,看阳光下人与驴的投影,泪水差不多要涌下来,突然有人在叫大人。

“大人,”巡检笑嘻嘻地迎面走过来,牵着一匹披了红毡鞍鞯的白马。“今日有什么事吗?”

天鉴说:“在衙里闷得久了,今日太阳好,出来走走。”

巡检说:“走走好。正要去衙里见你,没想就碰着了。你瞧瞧,这匹马怎样?竺阳县不产马,尽是毛驴,州城我那亲戚得了这匹马送我,我怎能用呢?家母要我献给大人,还让小妹赶制了这副鞍鞯,求大人一定笑纳。竺阳的知县骑毛驴,别的县就小看咱了!”

天鉴不好推辞,也觉得你知县骑驴,巡检坐马,那也不成体统,就说了许多感激姚母的话,当下以驴易马,溜达几圈,打道回衙。已经走过几步,突然高声说:“你要来见我呀!一定要来见我!”天鉴说这话一语双关,旨在说给王娘听的。巡检回揖道:“遵命了,大人!”

王娘却一连三日并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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