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我兴奋得喝了一斤烧酒。我是喝醉了三天,身上脱了一层皮,像蚕一样的。”石鲁要站起来,没站稳,夸啦倒在地上,突然说:“白老先生,我对不住你!”
吴老觉和他的老婆莫名其妙,白葭却听得明白。
“咳,谁对不住谁呢?”他说,“石主席,我还真希望你管我,点名批评我。让他们批,他们把我的家都抄了!”
石鲁心里酸酸的。“你牙疼?”看见白葭捂着半个脸,吸冷气。
“他们扇我耳光,一颗牙掉了,满嘴牙全松脱了,动不动就疼。”
“我给你治治,”石鲁说,“老觉会接骨,却不一定能治了牙的。”
石鲁把白葭的头压在门扇上,掐左耳轮下的穴,白葭杀猪般地叫。叫声钻进脑壳里,石鲁感觉里又是蚕在那里吃桑叶,接着是钟楼的钟在鸣,铁绳在拉动。他问:钟楼上的钟一直是鸣三下的,今日怎地鸣了四下?
似乎吴老觉、吴老觉的老婆和白葭都没在意他的话。
“老觉,你测测,钟楼要塌陷吗?”
这下吴老觉是听清了,侧耳逮外面的声音。但钟楼上的钟没有鸣,院门外轰隆隆地涌进一阵锣鼓喧闹声。
“石主席你知道吗,毛主席发表诗词了!”白葭说,“今冬雪下得多,北京城里的梅花也开得好哩。”
“就为这个庆贺了?”石鲁说,“什么诗词,你念念。”
“……俏也不争春……她在丛中笑……”
“……”
三个都不再言语,吴老觉的老婆不停地吹着纸煤,呼噜噜呼噜噜吸足了一袋水烟,说:“伟大领袖还是伟大的诗人。石先生,你看看那幅画怎样,老觉是瞎子,我又不懂画。”
石鲁这才看清在门角靠着一卷画,画背面写着:呈北京中南海。打开是六尺整张的一幅“咏梅图”,梅繁如锦,红艳无比。
“石书记,”白葭有些不好意思了,“你看看,这是我为领袖诗词写意的,从来画梅萧疏冷艳,我画得热闹……”
“你是让老觉来预测呈画的命运吗?”
石鲁始终把画倒着看,说:“白老先生,看来我还得批评你,你这又想卖钱呣!”
“我这是画给中南海的。老觉要给省革委会主任治骨折的,他是能见着主任,让他呈上去的。我向中南海要钱吗?”
“那要什么?”
石鲁还是倒着看。“我不会画梅花。”他说。
“你怎么不会画梅花?石鲁能不会画梅花?!”
“你这梅花不是争春是霸春,我只知道梅花不是媚花!”
石鲁站起来往外走,一瘸一瘸的,拐杖敲打着地,把吴老觉的谷糠布袋也撞翻了。吴老觉顺势夺过了拐杖,叫道:“石鲁,石鲁!”
石鲁还未回头,一拐杖打在了他的跛腿上。石鲁哎哟倒在地上不得起来。吴老觉说:“你就这么要走吗?钟楼塌不塌管我屁事,可我得给你这四川龟儿子治腿啊!怎么样,打断了吗,不打断让我怎么给你重新接好?!”就圪蹴过去捏那断腿,捏得骨子碎片咯吱咯吱响。石鲁骂:“这龟儿子!”就是不叫唤。
“你疼了就叫。”
石鲁还是不叫,人却昏死过去了。
等石鲁醒来,他已经躺在自家的小屋里。吴老觉用一种鸡屎一样的膏药敷在腿上,又包了几袋中药让石鲁的老伴在家里煎熬。他看见那熬过的药渣中有蜈蚣、蝎子和簸箕虫。“把蝎子挑出来,你放在瓦页上往火上烙,烙焦了我来下酒的!”
雪又扯棉撕絮地下了一夜,接着红了三天太阳,消融的雪水滴滴答答从芦棚屋檐上往下滴。石鲁七天里没有下床,他听见了钟楼上依旧有钟鸣,铁绳哐啷哐啷在动。他让儿子一定去钟楼看看。儿子从钟楼下回来,告知每日有庆贺诗词发表的游行队伍,今日高音喇叭上已播放了为诗词谱的歌曲,一批画家把一批画梅的画也挂在了钟楼四面墙上。
傍晚,城墙箭楼上的寒鸦飞在了土院中的椿树上。那只老而病的猫还卧在院墙豁口,飞下来的寒鸦落在不远处,它也不理会。老伴拌了食招呼它下来,它也不来,也不说声:咪。老伴说:它怕是要死去了吧?石鲁转过头去,面对了屋墙壁。屋子里突然光线暗了一下,听见老马一脚踏进来,高喉咙粗嗓门地喊:“石先生,石先生,怎么腿又断了?断了也不让儿子来告诉我一声!我说哩,画家到底有架子,我不来请你去吃羊肉泡馍你就不来,还得我送上门来呀!坐起来坐起来!”
石鲁坐起来,一海碗热腾腾的羊肉泡馍放在桌子上,高颧骨的老马还在连说带笑地催促他,声音震得芦棚上落下几粒土来。“文革”以来,石鲁隔三差五要去老马家的羊肉泡馍馆吃一海碗,这个四川人的胃除了天生的能吃尖椒、虎皮椒外,这座北方古城的饭就惟一喜欢上了羊肉泡馍。老马是不怕石鲁的,他是百姓,出身又好,也不需要什么前途出路,给石鲁免费吃了羊肉泡馍了,还要灌酒喝。石鲁贪酒,酒量却愈来愈小,常常就醉了,脱了鞋圪蹴在条凳上要说:老马,别人上批斗会吃不下睡不着,我倒能吃能喝,只是吃昧心食,老不见胖嘛!老马说,吆头牛进你肚里也体现不出个社会主义优越性来,难怪是反革命!石鲁就说:今日白吃,或许是你前世欠我的。待到我死了,你记住,要在我棺材里再放一碗羊肉泡馍的,要优质的!但吃喝毕了,却嚷道取纸拿笔来,就画一幅画给老马。
现在,石鲁就坐床上吃完了一碗,说:“我不能给你画画了。”
“我不要你的画!”老马说。
“画账是要还的!”石鲁说,“明日起,你每天送一碗过来,一碗一张画,你爱不爱我的画,我是要给你画的,拿去糊窗子是你的事!”
老马咧嘴就笑,嘴大得能塞个拳头,头一歪悄声说:“我给你保存画哩,将来我要给你出个大画册!”
隔日一晚老马又来了,提出往秦岭深处阿南那儿去的事,说城里规定死了人不准土葬的,但现在世道混乱,往往有死了人的,家属半夜装了棺材出城的:我们把你装在假棺材里抬出城。老马拍了胸膛,敢保证能成功,他的老表就在城南门口治安巡逻队里。
石鲁却对秦岭深处的梅花不感兴趣了。
“你听到没听到钟楼上的钟在鸣?”他问。
“没有。”老马说。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他要求把他连人带床抬到院子去。
院子里终于没风。四堵土墙,一棵椿树,豁口处的老而病的猫不见了。石鲁嚷叫着要喝酒,掉了一颗门牙的嘴皱着像个黑洞,手指甲老长老长,用力地抓着酒盅,喝了一盅又一盅,接着嚼尖椒吃霉茶,说:“老马,你是个好党员!”“我不是党员。”“不是?怎么能不是?!我现在才觉得,我这一生是为阿南活着,为你活着。把笔墨拿来,我为你画画,你要什么画?”“我不要了。”“我的画不好?”“好,你是中国当代最伟大的画家!”“那你为什么不要?”老马拿眼睛看站在门口的石鲁老伴。
老伴忙闪过门内,叫着老马帮她挪挪火炉子。老马立即进来,老伴低声叮咛:不能告诉他。老马保存的那一批画被邻居告发给街道办事处的造反派,于前一天中午造反派逼着老马交出来,当场一把火点着烧了。但老马拍有照片。
石鲁还在院子里发问:“你不要我的画了?龟儿子你以为我那些画是敷衍你吗?我知道你会保存我的画的,格老子就是谋着你把它藏起来,将来出画册哩!你今日要什么画?我给你画这个院子,你说画什么?”他喃喃起来,大声追问老马,老马从屋里出来,却听见他在说:哦,四四方方的土墙围着,中间一棵木,四四方方的土墙围着,坐我一个人,是什么,是“困”字,是“囚”字……窝在床上渐渐声调低下去,一声不吭了。
第二十二天,石鲁站了起来,他的腿直了。他骂吴老觉是神人,提了酒要去谢吴老觉。经过钟楼前的肉铺,看见一大队人在那里排队买肉,寻思应该有下酒的东西。他排上了队,排到跟前了,卖肉的问买什么肉?他说:苦胆,猪苦胆。卖肉的疑惑地看着他,立即恼怒了:不卖!他还要争辩为什么不卖,卖肉的和所有的买肉的吼道:你捣乱什么,你是不是神经有病,滚!被轰出了队列。
他的学生,曾经跟他一块去陕北写生过的年轻的业余画家王镇恰巧经过钟楼,瞧见了老师在马路边叫嚣:岂有此理!忙拉了他到避背处,说是正要去老师家的,问老师知道不知道白葭把画托吴老觉送到省革委会主任那儿,主任大加赞赏,已特批解放了白葭。
石鲁叫道:“他是伪装的!”
王镇说:“这画主任准备要转呈北京的,没想中央来了一位大人物,看了画,突然萌生要一百个画家画梅花,举办个祝贺毛主席咏梅诗词发表的百梅画大展。这位大人物还问到你。现在省上已组织了筹备班子,让画家欧阳清具体负责,欧阳清让我给你口信,要你也出来画一幅。这意思你明白吗?”
“明白。”
“这可是个机会。”
“我不画。”
“不画?”
“不画。”
“老师……你得学会自我保护啊……”
“我不会画!”
石鲁恨恨地扭身就走,他没有向学生告别,也没有去吴老觉家,硬着黑筋筋的脖子回到土院的家里。
王镇并没有生老师的气,去羊肉泡馍馆拉了正在汤锅下料的老马,一块到石鲁家劝说石鲁。石鲁并没有独自在家喝酒,而是将所有的墨汁倒在脸盆里,放了胶,也倒进了那瓶酒,合着染刷土屋的门和窗,连椽头也染刷了,亮在土墙上的长长的柱子也染刷得乌黑,说:“瞧,像不像青海的那些寺院?白墙黑柱,白的窗纸黑窗框,有明清家具那种简明的线条和色块味吧?”
王镇当然是小心翼翼地劝说,老马似乎直了嗓门在指责,但石鲁也生气了,狼一样吼叫:格老子就不画!爬到梯子上再去染刷檐角,颤巍巍地举着墨汁脸盆,人和脸盆一起摔下来。老马把石鲁抱在了怀里,他突然听到石鲁在哀求他:“你能带我去秦岭阿南那儿吗?”老马说:“我不带你去。”王镇在那一刻里瞧见了他的老师枯瘦的脸上有了两道泪,蠕蠕地往下滑行。泪水混浊而稠,向下滑行,后边的泪痕立即就干了,泛着白色,如同旱蜗牛爬过了墙壁。而一头粗硬漆黑,几乎乍起的长发,风掠过一般向四边倒伏,并且从发旋部开始发灰、发白,一圈一圈白成霜后的草,白成银丝。
这城里的一批画家画完了他们的咏梅写意图,国内各地一些画家也应邀画完了他们的咏梅写意图,这百幅梅花皆繁枝烂漫,大红热烈。在大型画展隆重开幕的那一天,土屋里的石鲁开始不吃饭,整日喝酒,他已经严重酒精中毒了,牙齿脱落了一半,手类如鸡爪。家人让他吃饭,他用没牙挡风的嘴含糊不清地说:院子里的椿树不吃饭,只喝水,我也喝水,酒是水。
在他将酒喝过之后,他似乎很有了精神,从藤椅上下来钻到床下,钻到杂物间去搜寻工具:斧子、锯子、雨鞋、刀子,还有一截铁丝和布袋。布袋里装着毛笔、墨块和宣纸,准备去秦岭逃窜。并且绘制了秦岭路线表,上边密密麻麻标着红色的箭头,如电影里红军的作战图。
家人报告有关部门:石鲁疯了!
石鲁真的疯了。他终于走出了这座城的门洞,来到了苍苍茫茫的大秦岭。深如海一样的秦岭里,石鲁出奇地竟没有走错路,寻到了阿南的地窝棚屋。但阿南已经死了,梅花沟的梅花也差不多花落成泥。他站在阿南曾经病死的床前,看见了那用石块干打垒起来的墙上,贴着的正是自己画的火神像,拾起屋角一堆残留的木炭中的一块,在画像边写下了一副对联:
人去屋已空
我来梅正残
回头从门口望出去,山的远处是古城的方向,他再一次听见了古城的钟楼上的钟在自鸣。这钟声如天上的月亮一样,他走多远月随多远,钟声一直在伴着他吗?
写于1997年2月1日至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