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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阿吉(4)

阿吉说:“我是咬哩,可我有个原则,以势欺人的我咬,村盖子我咬,别人不敢咬的我咬,别人咬不动的我咬,你说不能咬的我偏咬!”

众人说:“阿吉倒成了纪检委的人了?!”

阿吉说:“你以为我只为混个小钱来的?要挣钱我进城去了,我又不是没挣过大钱?!”

众人就嚷嚷得胜是没人咬也咬不动的人,你把得胜外派外派。阿吉说得胜叔现在病了,水渠工程也干不了了,外派他我心里不忍,但得胜叔前日请了南山的大夫,大夫让他每日喝钱哩。

麻子拿敲板鼓的棍儿敲了一下阿吉的头,说:“你说着说着就胡扯了,有喝钱的药方?”

阿吉说:“我听说了我也不信,昨日早起,我去看我得胜叔,我没敢进去看,站在窗外看的,我那婶子真的是把一沓一百元的票子剪成碎末儿,冲了水让我得胜叔喝。得胜叔喝不下去,我婶子放了些红糖,他就喝了。喝毕了,我婶子问,还吃啥呀不?得胜叔摇了摇头。我婶子又问,还喝啥呀不?得胜叔摇了摇头。我婶子再问,还干呀不?得胜叔说话了,得胜叔说的话是:那你活活把我放上去啊……”

众人哄然大笑。老侯骂道:“你狗日的缺德!”却把一瓶酒塞在了阿吉的怀里。

阿吉在老侯家外派得胜,当然有人就传到东洼村。阿吉问过阿米:“拴子家什么反应?”阿米说:“倒能沉住气,没动静。”阿吉说:“他害怕了!”

阿吉认为拴子一家害怕了,就想为啥害怕了,一定是有更大的见不得人的事。比如,他得胜为什么就长年在公路上包活干,他给县上领导行了多少贿?这回承包水渠工程为什么又首先他能承包?他和乡长有没有猫腻的事?阿吉想着想着,感到他若真能弄点情况来捅出去,他阿吉就会被乡人捧为打虎的武松了。到时候得胜的势一倒,园园就不一定还会嫁了拴子。阿吉一高兴,在院子里唱龟兹班里麻子曾唱过的一段戏:

眼看着他起高楼,

眼看着宴宾客,

眼看着楼坍了。

阿米和阿米的婆姨经过院外,阿米喊:“吉哥,你段子说得好,你唱戏聒人哩!”

阿吉在院内说:“你懂得屁!”

阿米和阿米的婆姨要走过了,阿吉却说:“阿米,你进来,咱俩到刘伯家去落实个事!”

阿米说:“哪个刘伯?”

阿吉说:“还有哪个刘伯,在乡政府当干事的刘伯!”

阿米和阿米的婆姨进了院子,阿米说:“刘伯家我昨儿去过,喝了七个黄鼠狼的血了,病还不回头,我看人快要毕了。今日石头的哥给他爹新墓拱好了,你去不去行情?”

阿吉说:“麻子没有通知去给热闹么。”

阿米说:“石头的哥舍得花钱请龟兹班?咱一个村的,再不亲,你也该去去。”

阿吉该去的。阿吉说我拿啥礼呀,仰起头看屋檐下一串晾着的辣子,要过去取,却一拍手说:“,人去了就给他壮了脸了,拿什么东西?我烦就烦咱这里提酒呀送糖的,一瓶酒一包糖又能值几个钱!”

到了石头的哥家,人来得不多,坐了三席客,席上没见石头。阿吉一见石头的爹,老人是坐在他的那副已做好了十年的棺材上,阿吉说:“老伯,你有了新房子,恭喜恭喜!”老人说:“阿吉,你几时还进城呀,听石头说你在城里坐大啦?”阿吉说:“那有啥哩,几时我把你老领到城里也去看看。”老人说:“我不中了,都八十有六了。”阿吉说:“你还能活哩,你给咱往一百上活!”老人说:“活得丢人了,再活就丧德了。”

饭菜很简单。吃饭的时候,小安嘟囔没有鱼也没有鸡,石头的哥这么啬皮,到时候老伯倒了头,看谁还来帮着抬棺材呀。他说:“反正我不会来啦!”石头的婶子听见了,脸不好看,舀了一勺肉片扣在小安的碗里,说:“兄弟,别人我不管,你得吃好!”小安端了碗圪蹴到了阿吉身边,讨好地说:“吉哥,这几天你见着园园了没?”

阿吉说:“吃你的肉,我见她干啥?”

小安说:“我看见她在镇街上买红裤带哩,买了两条。说是今年她晦运哩,要给她和拴子系红裤带避邪呀。”

阿吉说:“是不是,怕快要系白腰带了吧。”

阿米也凑过来问:“吉哥你是说得胜要死呀?我可没想让人家死……不会闹出大事吧?”

阿吉说:“出啥事?话就多得很!”

阿米受了噎,瓷在那里。正好石头的爹叫阿米给他舀一碗汤来,阿米把汤端给老人,问了一句:“今日石头呢,他没来?”

石头的哥听见了,没好气地说:“我爹就我一个儿!”

阿米的婆姨就用手拧阿米的腿,低声说:“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一时众人寂静下来,只有很响的吃饭声、咳嗽声和擤鼻声。阿米的婆姨便说:“吉哥,你到处都在说段子哩,今日你也不来几句?老伯有了新房是喜事,又不是到了刘伯家看病人哩。”

阿吉就把一片肥肉未嚼碎咽下了肚,说:“那我给老伯热闹几句。说啥呀,原本我要去看咱干事伯的,得知老伯新房盖好了,就又赶了过来,那我就说说干事伯的事吧。前年秋天,县长到咱乡政府来检查工作,乡政府当然就做了一桌饭菜招待县长。咱干事伯是负责伙食的,饭菜好后他就端上来,端上来时大拇指伸在菜汤里。乡长就说,你瞧你那指头?干事伯说,指头咋啦?乡长说,指头都伸到汤里了!干事伯说,我这指头风湿,伸在汤里暖和么。乡长说:你咋不伸到尻子里去呢?干事伯说,端饭前我就在尻子里伸着呀!”

阿米噗地把满口的饭菜喷出来。喷了对面人一身,有肉,有米,还有一片菠菜。大家就笑,阿吉说:“阿米,你也文明些,你瞧瞧喷在你婆姨身上的肉,你吃肉要嚼烂么!”

石头的爹却指着阿吉说:“你看看你,耳朵上也不挂了根粉条!”

阿吉一摸,在耳朵上真的就也挂了根粉条。

阿吉作践刘干事的段子,有人就传给了刘干事。刘干事已经喝了五只黄鼠狼的血,又托人逮来了第六只,杀了正喝血哩,听了传过来的话,说:“他阿吉谁都糟踏!”一口气憋住,没返上来,倒在炕沿上翻白眼死了。

刘干事死了是命到头了该死,虽然死时是听了传过来的话才死的,但不能说是阿吉气死的。阿吉坦坦荡荡没有内疚,刘干事的家里人也没怪罪。尸首在家停放了三天。第三天下葬,村人从坟上回来,刘家照规矩招待吃饭,堂屋里、院子里都摆了席。

龟兹班是一早就来的,起灵时是吹唱了《诸葛亮吊孝》,也吹唱了《血染的风采》。阿吉没有卖嘴说段子。阿吉随着送葬人往坟上去的路上看见了拴子和园园,故意咳嗽着,但园园没有正眼看他。现在吃开饭了,阿吉心情还是不好,只闷了头扒饭。一只鸡就盯着他,掉一个米粒,鸡吃一颗。他不吃了,鸡却跳起来啄他腮帮上的一颗米,把脸啄破了。阿吉一下子躁起来,放下碗把鸡扑住就拔毛。刘干事的婆姨说:“阿吉阿吉,我那鸡是下蛋的鸡!”

阿吉下不了台,呼哧呼哧出粗气。小安就打圆场:“吉哥,轮到你的节目了吧!”

阿吉说:“我说啥呀,刘伯不是旁人,他一死我心里难受得很,我不说了吧。”

梨子树底下坐了几个人,冒了一声:“恐怕怕刘伯的鬼哩!”

阿吉明白这话指的是什么,憋着的火儿就攻上了心,说:“我怕啥鬼哩,我阿吉这张嘴天王老子都扽不了的!”

小安说:“吉哥你说,说个带彩儿的!”

阿吉说:“我不说带彩儿的,今儿谁说风凉话我就说谁。刚才是拴子撂凉话了吧,拴子在学校的时候,有一天……”

拴子放下碗站起来,唾了一口,往院外走。走到院门口了,又给园园招手,园园帮着刘家人洗碗,起身也跟着走了。

阿吉说:“走了?这让我很遗憾,走啥哩,阿吉是老虎吃了你?走了我就不说了?我还要说,有一天……”

堂屋台阶上的一张凳子倒了,发出很大响声。从凳子上立起来的是阿财,他把阿吉的话打断了。阿财是乡小学的民办教师,穿着四个兜儿的中山服,口袋里插了钢笔。阿财说:“阿吉,我整日在学校忙着,可你进了一回城回来,干了些啥事我也听说了,你也太过分了吧?谁你也作践糟踏,你要真有能耐,你批评腐败么,你说你敢吗?老是你那一套,我也就小看你了!”

阿财的话说得很慢,但阿财把阿吉镇住了,立在那里没再能说下去,脸一阵红,一阵又白了。麻子敲了碗说:“都吃饭都吃饭!”阿吉的脸颜色缓过来了,擦了一把鼻涕,抹在了身边的桌腿上,说:“阿财老师身上插钢笔哩,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我是尊重的。阿财老师说我不敢说腐败的事,我不敢吗?我敢!阿财老师的嘴哄娃娃哩,阿吉的嘴从来没有不正义的,今日我就说一个段子,阿财老师你听着!”

阿财说:“你说吧!”

阿吉说:“这个段子有一个背景,就是咱们乡里修水渠,原本是五里长的水渠,但乡政府上报的材料是十里水渠。县上拨款当然要拨十里水渠的款。那么,多拨的款到哪儿去了?前五天,县上来了一个领导,来了后就住在乡政府的接待楼上,请注意,故事就从楼上发生了……”

满院的人都不吃饭了,拿耳朵听,却听到了堂屋里有人喊:“阿吉!”

声音尖亮,是乡长的声。乡长在群众会上总是讲话,声音是大家都熟悉的。阿吉下意识应了一句:“嗯。”便说:“乡长没走?”

乡长是代表了乡政府也来给刘干事送葬的,但乡长来时在灵桌上上了香,奠了酒,没有去坟上。原本告辞了要回去,刘家的亲戚却硬留下让吃饭,就一直呆在堂屋吃烟喝茶,饭时也便坐了上席在堂屋。这些,阿吉不知道,阿吉听见乡长叫他,不能不去。阿吉就到堂屋,一条腿在堂屋门坎里,一条腿在堂屋门坎外。阿米看见阿吉的皮鞋后跟一边磨损得已经很厉害了。

乡长指着阿吉说:“你在说啥哩?”

阿吉说:“我还以为你走了。”

乡长说:“我不在你就可以信口雌黄?你有事实根据吗?你有证据吗?”

阿吉赶忙笑,说:“乡长你也信我说的是真的吗?”

乡长说:“你红口白牙的当众造谣,我不信别人信不信?你如此造谣诽谤,我得告你!”

阿吉脸一下子绿了,当下就扇自己嘴,墨镜掉下来打碎了。阿吉说:“乡长,我不是诽谤你呢,你问问大伙,我在背地里常说乡长是好人。就是有一天乡长你坐监狱了,别人躲着你,我阿吉能去给你送饭的……”

乡长更火了,说:“这么说,我真贪污水渠款了?我告诉你,你要送饭,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我永远坐不了牢!”

院子里当下混了,一部分人顺门就走,一部分人进了堂屋去拉劝。阿米也往堂屋钻,阿米的婆姨拽了他的耳朵拉回来。堂屋里,麻子扶住了乡长,让乡长坐椅子,说:“阿吉的嘴上贴过×毛,是臊嘴。狗咬了人,人犯得着去咬狗吗?”乡长方坐下来,一拍桌子,桌子上的酒杯全跳起来。

乡长到底没有告阿吉,使阿吉躲过了一难。但乡长把麻子叫去,指示麻子开销阿吉。若阿吉还在龟兹班胡说八道,破坏社会安定,那么龟兹班就要负法律责任了。麻子当天便把阿吉除了名。

阿吉没事干了,地里的草长得比庄稼高,他是个懒身子,不去料理。嘴还是能说,但说了话没人接碴。阿吉就在自己家里骂乡长,骂阿财,骂拴子和园园,骂:“文化大革命,我×你妈!”

阿米从院外经过,立住脚听了听,说:“吉哥,你骂错了!”

阿吉开了院门,让阿米进来,说:“我就骂啦!”

阿米说:“文化大革命惹了你了?咱那时还穿开裆裤哩。”

阿吉说:“我骂它怎么就不再来啦?!”

阿米听不懂阿吉的话,阿米有阿米的心思,他想着能几时进城打工去,说:“吉哥,咱俩一样,在村里混笨了,你要进城了,给我说一声。”

阿吉说:“我和你咋能是一样?你是上门的女婿!”

阿米低了头就走。阿吉却说我到十里外火车小站上找阿狗呀,阿米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一块去?阿米说:“卖豆腐呀?”阿吉骂:“你就只会出瞎力。我告诉你,这世上是出力的不挣钱,挣钱的不出力!”阿米点点头,说:“去哩。”

阿吉说:“那好,我带着你。你把你家的莲花白给我装一口袋,不给带点东西去,我那嫂子脸比尻子还难看哩!”

阿吉在火车站东边的席棚里,他对来收管理费的人说他名字叫鸡,左边一个又,右边一个鸟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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