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政协组织委员们全面视察市文化建设工作,贾德旺要求把他分在第三小组。因为第三小组视察的重点正好是文联大厦娱乐场所。五年前,文联机关在一座旧四合院里办公,年年打报告希望市政府拨资建一个文学艺术家活动的大厦。政府多方筹资总算把大厦盖了起来,但大厦盖起后,文联便将它全部向社会出租,办成了美容美发厅、游戏厅、桑拿室、洗脚房。文联月月收租金,日子是富裕了,卖淫嫖娼却泛滥起来。得知政协委员要来视察,文联当然清楚被视察的原因,就一方面准备汇报材料,一方面派胡子文到各出租单位布置接待事项。当贾德旺他们听取完汇报又去各娱乐场所实地查看,胡子文已组织了所有娱乐场所的人员列队欢迎,胡子文说:等委员一来,我喊一句口号,大家就跟着喊口号,要整齐,有节奏,知道了吗?大家说:这个谁不知道?!胡子文说:好!指着一个女的说:来视察的都是些老保守,不要把眉毛画得那么翘。女的说:不画眉毛我就觉得没长眉毛似的。胡子文正要批评她,扭头看见巷口有人拿着照相机跑,就拍了一下掌,大声说:来了来了!众人立即有节奏地喊:来——了!来——了!但巷口的一伙人却没有过来,往另一个巷子去了。胡子文说:走了走了。众人又是有节奏地喊:走——了!走——了!气得胡子文说:看我的手势,没有手势不要乱喊!约摸半个小时,贾德旺他们是真的来了,胡子文喊了一声:热烈欢迎!手从下往上一扬,众人一哇声高呼:欢迎——欢迎!胡子文又喊了一声:反对嫖娼!众人一哇声又高呼:嫖娼——嫖娼!委员们脸色不好看,也不做任何回应,径直就进了各个场所。胡子文也跟了进来,对着贾德旺喊:贾老板!贾德旺却全然不做理会。胡子文又喊了一声:贾老板!陪同的文联主席训道:贾委员来视察的,你乱咋唬什么?胡子文讨了个没趣,脸脖都红了。
视察完毕,委员们并没有在文联吃招待饭,贾德旺带人去饺子馆吃饺子。委员里有一位是区政协主席,知道贾德旺和胡子文的关系,说:你和胡子文崩了?贾德旺说:没有呀。区政协主席说:我看你今日带理不理他的。贾德旺说:我故意晾他哩。区政协主席说:他可是能行的文化人呀!贾德旺说:是能行的文化人。可文化人毛病也多哩。他能帮你成事,也能给你坏事,远不得近不得,是属核桃的德性,得砸着吃。区政协主席一高兴,说:“中,中。”贾德旺说:你也是河南人?区政协主席说:老家是河南洛阳的,十二岁来的西安。贾德旺说:那你说西安话说得顺溜。区政协主席说:我那单位河南籍的人少,一说河南话就遭戏谑,可我在家是说河南话的。你了不得哩,饺子馆里的员工必须说河南话,饺子馆又成了名店,你给咱河南人长了脸了!贾德旺说:你老得多指教哩!区政协主席说:好,好,什么都好,如果饭馆里还能卖“水席”那就更好了!水席是河南最有名的菜类,全部的菜都是汤菜。贾德旺说他早有此意,近日就想回一趟老家招些做水席的厨师。区政协主席就鼓动开设水席越快越好,若要回老家,他可以派个小车去。
贾德旺果真就乘坐了小车回了一趟老家。小车一直从村口开过巷子到了家门口,村人已经知道贾德旺在西安混成个大人物了,都跑来看,说:德旺,这是你的车?贾德旺笑着说:把娃娃管好,可不敢用石子在上面划道道。村人说:贾罗锅毒命,一辈子腰直不起,他一死,儿子果然顶天立地了!听村人提说到贾罗锅,贾德旺就怀念起自己的父亲了。他买了烧纸和高香去父母的坟上奠祭,瞧见两个坟堆平塌下去,荒草蔓生,就拿锨铲土隆了隆,跪下去焚香烧纸,磕了三个响头,说:爹,娘,我回来看你们了!你儿在西安把事弄成了,还当了官了,是政协委员。坟头上飞过来一只鸟,喳喳喳地叫,贾德旺挥手把鸟赶飞了,又说:给你们说这些你们也听不懂,政协委员是个啥,就像刘三胜一样,你儿现在就是过去的刘三胜!旁边的小车司机一直笑嘻嘻的,末了说:刘三胜是谁?贾德旺说:解放前大财东家的儿子,在郑州当过省参议,威风得很哩。戴礼帽,拄文明棍,出门有三个背枪的卫兵。
回到西安后,小车司机把贾德旺上坟的事说开了。司机的原意在夸奖贾德旺是个孝子,但一经传开,却成了贾德旺把自己比作伪参议,被编成了段子,而且用河南话讲,讲得有声有色。听着的人听毕了,就笑着骂:这个河南担日巴耍!段子连市委书记都知道了,一次会议,市委书记在饭厅见到贾德旺,当着好多人的面说:贾德旺,你过来!
贾德旺过来了,倾着身说:书记好!
“听说你在你父母坟上说你现在是伪参议了?”
“这,这……书记你听谁说的?”
“你先说有没有这事?”
“我是上过坟……”
“你怎么能说这样话呢?!”
“书记,这怎么能当真呢,那是哄鬼哩么!”
周围的人哗地就笑了,但书记没有笑,大家也就停止了笑。贾德旺还要解释,市委书记却转身走了。
当再一次开政协会,没有通知贾德旺,贾德旺不再是特邀的委员。贾德旺苦闷了数日,脸就明显地瘦了一圈。终于在一个午后,胳膊肘下夹着一卷纸来胡子文的家,笃笃笃地敲门。胡子文从门扇的猫眼里看出去,贾德旺站在门外理头发,头发蓬乱,顺手心唾了唾沫往头上抹。胡子文说:谁?贾德旺说:我。胡子文说:你是谁?贾德旺说:是我也听不出来?贾德旺!胡子文说:贾德旺是谁?贾德旺说:有理都不打上门客的!胡子文说:是你呀,你怎么不用河南话说?等一等,我正在厕所,还提着裤子哩!胡子文返回厕所,在马桶上坐了吸过一支烟,过来开了门,一边系裤带一边说:你怎么来了,给我送礼啦?贾德旺说:我还不至于给你送礼吧?新买了一张字画,让你鉴定鉴定。打开了,是于右任的一副对联,胡子文念:梦久不知身是蝶,水清安识我非鱼。
“赝品!”
“我五千元买来的怎么是假货,假货能仿得这么真?”
“河南人什么假不了?你看没看昨天报纸,一个河南人拐卖儿童,买方买的是个男孩,回家给孩子洗澡,洗着洗着小鸡鸡就掉了,原来是个女孩。”
“这字要是假的,我就送你了。”
胡子文没有吭声,看着贾德旺将对联挂在墙上了,说:“挂在我家墙上了就算是我的,河南担,没文化就是没文化,我现在告诉你,这对联是真的。”
“你以为我认不得这是真的?我来给你行贿你也不沏一杯好茶给我喝喝?!”
“给我行贿肯定是有事了!政协委员抹了?”
“那段子是不是你加工改造了?”
“这倒与我无关。”
“那个司机我操他娘的!”
“古人说,人有一事不妥,后来又受此事之累,如器有隙者,必漏也。”
“所以我来请主意了。”
两个彼此笑笑,坐下来吸烟喝茶又吃酒,开始起草了一份材料。临分手,胡子文说:笼攀是离不了笼沿的,要做儒商,商就要一直和文化结合哩。贾德旺说:所以你始终是顾问呀!胡子文又说:河南出恐龙蛋化石,你那儿联系的河南人多,若能弄些恐龙蛋化石,我去见书记的时候,也不至于空着手。贾德旺说:这个容易。当天夜里,贾德旺就用三轮车运来了一块九颗聚在一起的恐龙蛋化石。待贾德旺一走,胡子文就将恐龙蛋化石送到了市职称评委会主任家,主任好收藏,喜欢得不得了,又觉得这礼重,问胡子文自己有没有?胡子文当然没有。主任说:既然你没有,咱俩一分为二。胡子文说:只要把我的高级职称能通过,放在你这儿就等于放在我那儿了。主任却坚持分开,胡子文便用锯子将九颗恐龙蛋锯开,主任拿六颗,他拿三颗,没想锯下来一颗发现那颗恐龙蛋底是平的,仔细看了看,原来是水泥伪造的。忙敲打另外的八颗,竟都是假的。胡子文怒不可遏,拿了假恐龙蛋去寻贾德旺,贾德旺也傻眼了,说:这毛海子坑我了!胡子文说:毛海子是谁?贾德旺说:一个文艺工作者。胡子文说:文艺工作者?贾德旺说:就是从河南过来的一个耍猴的。胡子文骂道:耍猴的算什么文艺工作者,日巴耍,事情办不成,你还让我丢老鼻子人啦!贾德旺忙自己打自己脸,说他再去找另一个人,那人以前倒贩过恐龙蛋化石,现在虽改行了,手里肯定还有存货。胡子文说:这人现在干啥?贾德旺说:他说他是从事轻工业的。胡子文说:是不是弹棉花的?贾德旺说:是吧。胡子文就笑了,要跟着贾德旺一块去。直到后半夜,恐龙蛋是买到了,虽然只有五颗,五颗确实是真的。
第二天,胡子文将恐龙蛋送到了职称评委会主任家,直脚就去拜会市委书记,先是汇报了全市文化工作的现状和今后发展的一些举措,末了便提起了贾德旺。书记说:你也认识贾德旺,这人到底怎么样?胡子文说:这个河南人文化浅,有时不会说话,可有雄心大志,在西安市的河南人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就呈交了以贾德旺的名义所写的材料。材料上写着贾德旺是如何从河南到了西安发展餐饮事业,如何经过几年奋斗成为西安餐饮界的龙头,而且是在西安挣了钱了,就要回报西安,为西安的城市建设做一份贡献。具体的方案是:以饺子馆牵头,组织河南籍人参会,筹集资金,为古城墙贴瓷片,在城河两岸铺地砖,用红漆刷大雁塔,把东西南北城门楼镶金边。
“这个贾德旺!”书记说,“他有多少钱?”
“他钱多得能砸死人!”
“他还是好好卖他的饺子吧。”
胡子文软不塌塌回来把书记的话转告了贾德旺,两个人无言地看着,都笑了一下,笑得都没声。然后两人到贾德旺的住处喝酒,就喝醉了,贾德旺歪着头,手指蘸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说:处,处长,你文化高,你说这,这,这是个啥字?胡子文瞅了半天,是一个冨字,说:不认得。贾德旺说:你日巴耍,这个字都不认得?!胡子文说:啥字?贾德旺说:富字!胡子文说:富字上边有一点,你这个字没那一点。贾德旺说:这叫富贵不能到顶。胡子文说:你还要咋个富呀?也指头蘸了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说:立早是章,早写得出了头也念章,你懂不,这叫做写文章能出头,出头为贵,你就是再富也不可能贵,贵的。贾德旺说:贵字下边是个贝,贝就是钱,没钱贵,贵不了,有钱总有贵,贵,贵的时候!胡子文说:你到底有多少钱?你说你钱多得能砸死人,你还真以为,以为你的钱多,多的不得了?!
贾德旺就站起来,摇摇晃晃站不稳。胡子文说:你醉了,瞧你这本事,一瓶酒就喝醉了,我把你这样子照一张照片。就转身在沙发上找提包。胡子文觉得自己是带了提包的,提包里应该有照相机,但沙发上什么都没有。贾德旺说:你瞧么,你瞧么!胡子文就突然感觉他真的手里拿了照相机,手举着给贾德旺拍照。贾德旺扶着桌子作庄严状接受拍照,然后就拉胡子文到他的卧室去,胡子文手还做着拿照相机的姿势被拉进了卧室。卧室里有一张床,床前有香案,供奉着一尊瓷制的财神爷,而靠窗的墙角上是一个木架,木架上放着一个饱满的麻袋。贾德旺指着麻袋,说:你盯,你往那里盯,你知道麻袋里装的什么?
“什么?”
“钱!”
“钱?”
“是钱,钱,钱!现在硬币是不用了,可我积攒了这一麻袋,它是我的纪念品。”
胡子文嘴张开来,合拢不上,手还在做着拿照相机的姿势。他要求贾德旺就站在木架下,他要拍一张照片,他说他要把这张照片放得大大的公布于世。他说他要宣传贾德旺是多么有钱,而这些钱是卖饺子得来的,劳动致富了,应该成为一个贵人!贾德旺嘿嘿嘿地笑,说;我要给你钱的,大海里舀半盆水就够你喝了!胡子文说:把头扬高,胸挺起来!好,好,把手抓住麻袋!你笑呀,河南担,你个日巴耍怎么不笑?!贾德旺还在说:给你半盆水你不嫌少吧,半盆水也能喝死你的,咱们的事情弄大了,顾问费要给你涨,涨的!
胡子文站在地上拍了几张,又站在床头柜上拍。胡子文还要拍,看见床下有一个盆儿,要取出来垫在脚下,盆子里却有半盆水,骂道:我闻得出来,这是你尿的,你早上不去倒尿,你真是不讲卫生的河南担!胡子文从外屋端来椅子,又将另一个小方凳架上去,然后爬上去再拍。胡子文这时候发现了墙上有一行粉笔写成的字,他数了数,是十一个字:世上有一个鬼名字叫日弄。他说:这字是你写的?贾德旺说:我写的。胡子文说:写得好。贾德旺得意了,说:这有个故事哩,我才到西安,身上只有二百元,一个月没寻着工作,钱也花完了,我白日讨饭晚上在火车站的候车室椅子上睡。一个卖饺子的小老板到车站送客,问我愿不愿到他的饺子馆干活,不给工资,可以管吃管睡。我说愿意,跟着他走了。在小馆子干了十天,我才知道他卖的水饺馅儿全是瘟猪肉。我说咱怎么能卖瘟猪肉?他说没人在馆子里吃了顺地倒,我卖的就不是瘟猪肉。你知道不知道,世上有一个鬼名字叫日弄?我记住了这句话。后来我辞了那份工作,又去了另一家饭店打工,有了积蓄开始自己卖饺子。我,我就把这句话写在那里了。胡子文说:你的饺子馆也卖的是瘟猪肉?贾德旺说:你胡说!我什么事都干过,但我没卖过瘟猪肉。我要的是日弄鬼的精神,你懂吗,精神!胡子文说:是的,精神!你抓着麻袋,要笑,一种自豪的笑。笑啊!
贾德旺在努力地笑,胡子文把双手举在面前,说:我给你照呀,一,二……还没有说出三,他听见了哐咚一声巨响。把眼往下一瞅,瞅见木架坍倒了,饱满的麻袋砸下去。胡子文嘎嘎而笑,说:你这个河南担,用那么大的力气?!还举了手要拍摄砸下去的麻袋,就看见麻袋下的贾德旺没有吱声,半个脑袋扁了,一股血喷出来。胡子文说:日巴耍,你是咋啦?脚下的椅子却晃动了,身子向前弓了一下,又往后弓,一先一后的弓,双手在空中抓,什么也没有抓住,就栽下去了。胡子文是脚朝上头朝下栽下去,撞翻了床边那个盆儿,盆里的水流开来,又聚在一个低洼处形成水潭,他从地上弹了一下又倒下去,整个脸面浸在水潭里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