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油光闪亮的乌马像黑色闪电一般地驶过了北宽坪,晨霭浮动,河蛙乱鸣,丑陋而剽悍的苟百都在这个美丽的早上并没有奔上白石寨,他为巨大的快乐所激荡,纵马在河川道的石板路上无目的地疾驰。直待到火红的太阳一跃跳出山巅,马已经通体淌汗,他才揽了缰绳,往五十里外的老家而去。身子发热,那一顶黑绒红顶的礼帽不知滚落在了哪一丛草中,敞开褂子,风摆旗般地啪啪直响,而锃亮的长枪斜背身上,枪带已紧勒进一疙瘩一疙瘩隆起的胸肌里。浑身被汗浸得热腾腾酸臭的汉子,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死死地搂着面前的女人,女人像蛇缠住了一样无法动弹,先是不停地惊叫,再后便被颠簸和胳膊的缠裹所要窒息,迷迷晕晕,只剩下一丝幽幽喘吟。
“四姨太,”他说,“不!不不!你终于是归于我的娘儿们,你是我的老婆!你哭吧,闹吧,踢我的肚子,咬我的胳膊吧,我就喜欢你这个烈性子雌儿,你唾那老家伙一口实在解气!你这么闹着也实在解气!你知道吗,在我给姚家当使唤的年里,我每夜叫着你名字入睡,可你宁去抚摸狗不肯伸给我一个指头,现在你却是我的老婆了!”
女人从昏迷中知觉过来,她的后脖子被苟百都的嘴吻咬着,涎水湿漉漉顺脖流向后背,那一只蒲扇般粗糙的手扼着她的左乳,且有两个指头在掐着乳头。她知道她现在是一只小羊完全被叼在了一只恶狼的口中,在姚家十多年里,不能说没有吃好和穿好,但她厌恶着干瘦无力连胡子都不扎人的掌柜,她因此而使尽了执拗性子,摔碟打碗,耍泼叫喊,想像着她能在一种强有力的压迫下驯服和酥软,如今这土匪苟百都给了她这种强力,她却是这么恐惧和悲伤!往昔受她戏弄的人,面孔丑陋,形状肮脏,那么在往后,也就在今日的晚上,他竟要爬上自己的身上吗?她后悔在掌柜极度痛苦的决定后,她竟如释重负又怀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所发出的笑声,也后悔今天早上没有悄然遁逃或撞柱而死反倒顺从地被苟百都抱上马背!女人在这时,感觉却回到了姚家,可怜起那个瘦弱的财东姚掌柜了,遂一口咬住了扼着她左乳的那只手,血从嘴角流下来。苟百都一松手,她迅疾地扭转身,啪,啪,啪,将耳光扇在了那一张毛孔溢着油汗的丑脸上,骂:“你是什么猪狗,你能娶我吗?你这洗不白的黑炭!你尿尿都是黑水!”
苟百都被这突兀的打击震住了,一时出现了在姚家跑腿时的下贱呆相。但刹那间,这土匪丢开了马缰绳,一手按住了女人的下腭,一个勾拳向她的腹部打去。这一拳打得太重了,女人呀地在马背上平倒了上半身,呼叫着,喊骂着,四肢乱踢乱蹬,苟百都按着,看见勾拳打下去时指上的戒指同时划破了肚皮,一注奇艳无比的血,蚯蚓一般沿着玉洁的腹肌往下流,这景象更加刺激他的兴奋了,浑身肌肉颤抖着,嘿嘿大笑。像在案板上扼住一只美丽的野鹿,一刀刀割破脖子而欣赏四条细腿的挥舞;逮住了老鼠浇上了油点着放开,看着在尖厉的叫声中一朵焰火飘动。苟百都就这么慢动作地扯开了女人的裤带,剥开了女人的衣裤,将身子压下去。
马还在跑着,受惊似地几乎要掠地而飞。犬牙相错的山峰在跳跃中纷纷倒后,成群的蚂蚱于马蹄下溅来在枪托上留一个绿印而瞬息不见。苟百都张大了嘴发出怪叫,在女人的身上终于结束了自己一段漫长的历史,女人肚皮上的血也同时粘上他的胸毛,干痂成一片,揩也揩不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的女人,如风中的柳树曾经左倒右伏,但就在几乎一时要摧折了之际,又从风中直立而起,无数的反复冲击中则不期然而然地享受了柳之柔软性能和死去又活来的快感。她终于在马放慢了步伐悠悠而行的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作为一个女人,毕竟是一个女人,再也没有了在姚家的掌柜面前的泼悍和任性,她说:“你真是个土匪!让我到河边去,我要洗洗。”
苟百都停住了马,放她而下,苟百都俨然已成为一个伟丈夫,并不防备她逃走,懒懒地看着头上的太阳闪耀光刺,看着女人走到河边双手掬水再让水从指缝漏下,银亮亮如撒珍珠。水里落着女人的影子,女人一定疑惑了水流得活活,而影子却长了吸盘的鱼一样静沉河底。她蹲下去,似乎在小解,却撩水洗起下身,像要把一切都洗掉。
这时候,河对岸的一条小沟里,山路上踽踽地走下来一个人。路细乱如绳。女人看了一眼,提了裤子又垂头洗脸,觉得那人是牵着绳从沟垴下来的,或是绳拉他而来的。但那人在河边站定了,惊疑地哦了一声,随之叫道:“四姨太!”
从水皮面子上传过来的叫声并不高,且颤颤地如水溅湿了发潮发沉,女人却倏忽间蜂螫一般地冷丁了,多熟悉的声音,又多陌生的声音,多少多少年里只有在睡梦里听到,醒来却茫然四顾而慢慢麻木淡忘以至重重遗失得没了踪迹的声音,如远山里吹来了一缕微风,如大海的深处泛上了一颗泡沫,她的一根神经骤然生痛了。她再一次看着那人时马背上的苟百都已经认了出来,张狂喊道:“柳先生!咋就在这碰着柳子言你狗×的哥了!”
柳子言在喊声中看到马背上背了长枪的苟百都,他要从河水面上跑过来的腿僵硬了,木桩似地戳在沙里:“是苟百都呀,听说你当粮子逛山了,是唐井的队长了,果然是!你这是往哪儿去呀?”
苟百都说:“柳子言,我告知你,我今日娶了老婆了,你该是第一个恭贺我的人!”
“娶了老婆?”柳子言看着苟百都在太阳下咧着金牙的嘴,他想戏谑了。“娶的是哪一位,能压了寨吗?”
“你瞧瞧,你叫过她四姨太的!”苟百都说。
女子已经立起身,隔河望着柳子言。望着依旧是长袍短褂背着褡裢的柳子言,他虽没了往昔的年轻,但英俊依然!女人张开了嘴,感觉到的一颗心跳到喉咙了,噎了噎却并没有吐出来,她注视着柳子言听到苟百都娶了她的话后表情,果然笑容陡然硬在脸上,喑哑了似地长久地没有说话,脚下的松沙在陷落,水汪上来湿了鞋面裤管,人明明显显地矮下去了一截。“柳先生!”她叫了一声,但她的耳朵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柳子言也没听到,却怔怔地瞧她一眼,那是多么悲惨的一眼啊!
“娶了四姨太?”柳子言对着苟百都,声音已变调了,“你是枪打了姚掌柜?!”
苟百都说:“娶亲是吉利事,怎么能杀人呢?好女人就不兴咱×吗?”
柳子言勾了头就走,却忍不住还看一下河这边的女人,踉跄而去,石头就无数次地将他绊倒,绊倒了爬起来还是走。
艳阳下女人身子摇晃着返回来,说:“走吧。”牵着苟百都的手上了马背。苟百都笑骂一句“柳先生”,一松缰绳,撮嘴吹着口哨,马噔噔噔地跑起碎步,伴响起风前的鸟叫,流水的鸣溅,再一揽胳膊重新要箍了女人的腰,女人突然锐声说:“我要柳先生!”
苟百都勒了马:“你要柳子言?”
女人反转了身来再说一句:“要柳子言!”更直直看着苟百都,随之噘了小嘴,将两道尖眉也翘挑了。粗悍的土匪在短暂的疑惑中为女人的变化无常的脾性开心了,这是真正成为自己老婆后的一种要强吧,在姚掌柜面前那种四姨太式的泼劲重演,是女人终于从哭闹而转为顺悦的标志吧?苟百都喜欢女人像烈马般的暴躁而在降服过程中得到快愉,同时也喜欢在降服之后马时不时抖抖臀部,耸耸耳朵,或者毫无缘由地喷一个响鼻。“你要柳先生,看上他那小白脸吗?”他也来了调侃。
女人说:“柳先生是咱见到的第一个熟人,他没有祝福咱们一句话,你就让他走了?”
苟百都觉得妇人言之有理,扭转马头,柳子言已经离他们很远了,便举枪在空中叭地放了一枪。枪声很脆,震动着河谷,踉踉跄跄的柳子盲在突兀中惊跌在地,并没有立即爬起来,枪声震掉了崖头上的松石哗哗啦啦掉下来的时候,也震掉了一时涌在心头的懵懂,顿时清醒于往事的追忆中。多多少少的岁月,他离开了姚家,再没有遇见过像四姨太美艳又钟情于他的女人,谁能在踏过了风水之后还器重一个贫贱的风水先生呢,没有的,愈是为自己的命运悲哀,愈是为失掉了四姨太的情爱而痛惜。一件记载着女人的懊恼和怨恨的红绸裹兜,便一直视为定情物贴身穿在自己的童子体上,他细细感受着红绸裹兜的柔软,体会着红绸裹兜穿在女人身上时的情形,就不免有一阵幸福的晕眩。他曾经数次徒步赶到北宽坪来,希望能再见到一次四姨太,如果四姨太提着瓦罐在泉边汲水,他会要将她从泉台上抱起而不管了瓦罐摔成七片还是八片;如果在山坡上见到捡菌子的四姨太,他会将她放平于蒿草之中,并使蒿草千百次晃动不已。柳子言的暗恋放诞了奇异的光彩,一看见了北宽坪后的山峁上的那个古战场残留的石堡,就心身皆进入恍惚之境,觉得曾经是有一个夜晚,月色清丽,空气甜润,他们携手登上石堡,一任小小的窗洞里风呜呜长鸣,也一任露水湿了他们的睫毛也打湿了鞋袜和裤腰,静静地躺过了千年百年……但是,每一次山下村庄的鸡犬之声破碎了他的幻想,远远看见了姚家炊烟直上的屋宅,他却不敢再走下去,落泪独坐,几次已疑心自己是风化成的一块石头了。
这日葫芦峪有人家请去踏坟地,葫芦峪可以从另一条沟直达,脚仍是不自觉地拐进北宽坪的山路,他愿意多绕道数十里看看心爱的女人居住的地方,谁知女人竟一河之隔,活生生的,就站在他的面前!
令柳子言悲惨的女人竟不再是姚家的四姨太,她成了逛山土匪的老婆!在柳子言的意识深层,他爱着这女人,但这女人真正要成为自己的老婆长年相厮那纯是远山头上的一朵云,登上山头云则又远。他们的缘分恐怕只是一种偶然的相遇相爱。因此,在痴恋转为暗恋的漫长日月中,柳子言不管怎样步涉到北宽坪的山上希望去见到四姨太,到最后都将是一种单相思。唉,自己就是这般的薄命,只能在盐一样的生活中把她的身影腌咸了,风干了,在孤独寂寞中下酒吧。问题就在于,女人是姚财东的姨太也好,是另一个什么官家的娘子也好,他柳子言有什么办法呢,可现在女人成了黑皮臭肉的苟百都的老婆,却实在无法接受!粮子,逛山,土匪,就全凭那一杆能喝血吃肉的长枪吗?当苟百都向他炫耀,一脸的恶肉刷漆似地油亮,他恨不能一个石头砸过去,砸出个五颜六色的脑浆来,但面对着高头大马和乌黑的枪管他惧怕了。柳子言的泪水倒流肚里,为女人伤心了,为孱弱的自己伤心了!他不愿多停留,在丑陋的苟百都面前的无能比那一次面对着女人的无能更使他羞辱,再不要让钟情过他的女人看见他了!
一声枪响,使他跌倒了,蓦然间他估摸这一枪是苟百都打向他的。女人现在既已作了苟百都的老婆,瞧着自己无能的样子是不是感到可怜可笑,不经意中会把过去发生的事情失口泄露于她的匪夫吗?土匪毕竟不是守财的姚掌柜,一定不允许一个风水先生曾对他的老婆作过的事体。
马踢腾着沙石过来了,苟百都在喊:“你站住,站住!”柳子言猛然之间翻身而跑,苟百都愈发怒了,开始叫骂,马匹一个飞跃,几乎是掠过柳子言的头顶落在了他的面前。柳子言准备死去。
“苟百都,你要打死我吗?”他说。
“你跑什么?”苟百都说,“我的老婆要给你说话的!”
柳子言吃惊了,他看着女人,女人从马上跳下来向他走。女人站在了两丈外的一株细柳下,一头乱发飘拂,蓬蓬勃勃如燃烧的黑色火焰。
“你没给我说一句话,你就走了?”她说。
“恭喜你。”他说。
“你再说一遍!”
“你要作压寨夫人了,我恭喜你。”
女人嘎嘎地怪笑着靠在了细柳上,细柳负重不了,剧烈地摇晃了。
柳子言掉头又要离去。“你就这么走吗?”女人突然地厉声嘶叫,手抓住了细柳上的一枝,竟将枝条扳下来,凶得像恶煞一样扭曲了五官。“你就会走吗?你一辈子就会乌龟王八一样地走吗?!”
当女人发疯地扑上来,柳子言不知所措地呆住了,倏忽间柳枝劈头盖脑抽下来,啪啪啪声响一片,柳叶碎纸似地满天皆是了。柳子言没有动。他知道今日是丢命了,与其死在苟百都的枪下,还不如被心爱的女人活活打死!他感觉到的并不是疼痛,女人手中的也不是柳条,是锋利无比的刀,在一阵迅雷不及掩耳的砍杀下,他似乎还完完整整,瞬间则一条胳膊掉下去,另一条胳膊也掉下去,接着是头,颈,腰,腿,一截一截散乱了。女人喘着粗气无休无止地挥动枝条,留给了柳子言满脸的血痕,一截截柳枝随着一缕缕头发飞落在水面,终于只剩下一尺余长的了,仍不解恨,哗啦一下撕裂了他的褂子,赤身上露出了那红绸裹兜,女人呆住了,软在地上,嚎啕哭起来了。
遍身是伤的柳子言与女人倒在沙窝,泪水和鼻涕一齐递出之际,蓦然明白了一个女人的心。女人竟还在爱着他!感激之情油然生出,珍视着从自己脸上流下来的血滴在河滩的石头上溅印出的奇丽的桃花,他要弯身扶起哭倒在面前的女人了。苟百都却以为柳子言欲反击自己的老婆,在马背上吼道:“柳子言,你敢动我老婆一个指头吗,我一枪敲了你的脑壳!”柳子言高傲地抬起头,说:“我哪儿能打了她?苟百都,我现在正式恭贺你了!”苟百都笑了:“你早这么说就好了!你现在可以走了。”但柳子言没有走。女人说:“我不让他走!”苟百都说:“柳子言,你听见了吗,她不让你走;你就给她下跪再道个万福吧!”女人说:“我要让他和咱们一块走!”苟百都疑惑了,眉头随之挽上疙瘩。女人说:“柳先生能踏坟地,怎不让他同咱们一块回家去踏个坟地,你不指望我将来的儿子不要像你一样半辈子给姚家跑腿吗?”苟百都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柳先生,苟某人就请你为苟家踏吉地了,姚家有钱,能赏你一桌面银元,苟某人有的是枪,会抢一个女人给你的!”
三个人结伴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