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原名叫阿鸡,从城里打工回来后村人才知道他已经改名了。
城里人将妓女称做鸡,这使初次进城的阿鸡很没体面。虽掏了五元钱在环南十字路口的卦摊上求了个“吉”字,但字改音未改,仍被人瞧不起,只能在建筑工地上当和灰的小工。工人们一边劳作一边要说些荤段子,阿吉呆听着就捉了锨把不动。老总便骂阿吉懒,不出四个月,结算了三百元,让他走人。
阿吉在城里浪逛了一天,无事可做,将一泡屎拉在草帽里,把草帽又摔在一堵砌了瓷片的墙上,离城回家。
回家要坐一天的火车,三百元钱藏在鞋垫下,不敢随便买吃喝。同椅上和对面椅上是三男两女,衣着鲜亮,又啃着烧鸡。阿吉就很孤独,把鞋脱了,抱起双膝在坐位上做瞌睡状,心里骂:好东西都叫狗吃了!好女人都叫狗×了!骂着骂着,心理平衡下来,真的便瞌睡了。一觉醒来,刚好车快到站,赶忙要穿鞋往车门口去,却怎么也找不着了自己的鞋。
“鞋呢,我的鞋呢?”椅下满是皮鞋,阿吉急出一头水。
旁边人问,你是什么鞋?阿吉说条绒面,布底子。那人说,就是那双破鞋呀?臭死人了,早从窗口扔出去了!阿吉质问谁扔的?拳头便提了起来。但阿吉很快就松开了手,因为他面前站起了三个男人,又粗又高,拿眼睛盯住他。阿吉说:“扔了……就扔了。”
人站在车外了,却对着车窗破口大骂:“扔我鞋的,我×你妈!”骂一句,跳一下;再跳一下,站台上一块玻璃碴子扎了脚,扎出血来。
阿吉并不可惜那双鞋。鞋确实是破鞋了,他也是可以打赤脚从小站上走十里路回村的,但阿吉遗憾的是鞋垫子下藏着钱,硬咯铮铮的三百元钱。
阿吉赤了脚到小站东边的席棚里去找阿狗。阿狗是阿吉的同胞哥哥,父母死的时候,阿狗待阿吉还好,发誓说他卖豆腐也要供弟弟念完高中念大学。可阿狗一娶了婆姨就听婆姨话了,分家过活,搬到小站卖豆腐了。阿吉也瞧不起阿狗,进城时跑过豆腐棚就恼得不去打招呼。现在,他只好向哥哥借钱了。阿狗听阿吉说了恓惶,扇了他一个耳光,却把五十元钱捏一疙瘩塞给他,低声说:“别让你嫂子看见。”
阿吉说:“,我会还你的!”
原本阿吉要买双板儿鞋的,想了想,一怒买了双人造革皮鞋,二十元。又三元钱买了一副墨镜。镜一戴上,眼前蓝哇哇的,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阿吉回到村里,天已麻麻黑,老远看见巷口村长家的窗口亮了灯。灯光映在山墙外的碾盘上,阿米和小安圪蹴在碾盘上赌红桃四。阿吉咳嗽了一声,端端走过去。阿米“哈”地咋呼了一下,说:“是鸡哥回来了?!”
阿吉说:“从城里回来了!”
阿米抬起身要摘墨镜看看,阿吉喊了一声:“臭手!”阿米就不敢动了。
小安说:“我手才臭哩,叫他赢了十元了!”
阿米说:“这靠智力哩,又不是抢的。”
阿吉说:“你以为你是谁,看我收拾你!”
阿米是村里的上门女婿,阿吉没进城前就眼里没有他。婚后的第二天,牡丹引着新夫阿米来给本家子各户认门磕头。到了阿吉家,阿吉问:“贵姓?”阿米说:“免贵,姓米。”阿吉就笑了。阿米说:“大哥的大名?”阿吉说:“说了嫌你怕怕哩!”阿米说:“莫非大哥叫老虎?”阿吉说:“老虎倒不是,叫鸡,往后你不要惹了我!”从此阿米果然害怕阿吉。阿吉去城里打工的时候,阿米就求过能不能跟着一块去,阿吉没有理他。
一张牌一块钱,三个人赌了几个来回,阿吉果然赢了。阿米嚷着再来,阿吉说行么,我也不嫌钱多了扎手,却一定要验资。小安是没钱了,只好袖了手在旁当牌警。阿吉和阿米两个人一来二去继续赌,阿吉把赢来的输了,又把身上的二十七元钱输掉了,一摔牌,说:“权当我耍了个歌厅的小姐!”
小四说:“吉哥在城里耍过歌厅的小姐?!”
阿吉说:“城里讲究夜生活嘛!”
阿米死死捏着一把钱,看着阿吉走了,一张张清点,却突然想:阿吉他是骂我哩嘛!恰好队长的公鸡天黑了从大场上回院中的架上,阿米一脚踢去,骂道:“黄鼠狼拉了你去!”往常,骂黄鼠狼阿吉是不会饶的,但现在阿吉竟不理。这使阿米有些纳闷,看着那一溜皮鞋脚印,甚至有了点失意。
阿米说:“阿吉怎么不理会?”
小安说:“阿吉见过大世面了。”
阿吉走得很远了,站住,回过头来,而且是把墨镜推架在了脑门上,说:“阿米,我告诉你,我不是鸡狗的鸡,我是吉,上边一个士下边一个口的吉!”
阿鸡改名为阿吉了,这消息很快就在村里传开来,能改了名字,肯定是在城里做了大事。园园甚至听到议论,说是阿吉在一家公司里当了什么主管,皮鞋西服那是上班的工作服,一月发一次,常陪客户去歌舞厅,耍的是白脸长身的小姐,还泡过俄罗斯来的妞儿,园园就惊慌了。
因为阿吉以前曾要和园园谈恋爱,园园拒绝了他。说,你能给我盖一院像拴子家的两层水泥板楼房,我就嫁你!拴子的舅舅在县公路局当局长,拴子的爹能长年在公路工地上包活干,是村里最富的人家。阿吉哪有和拴子家的比头,打死他也盖不了那样的房子!阿吉进城也是受了园园的打击而走的,那时阿吉说:我在城里不干出个名堂就不回来!如今阿吉回来了,一定是会羞辱她的。
园园就去找拴子,拴子和他爹正从害了肾病的刘干事家出来往回走,园园立在树后叫了一声“拴子”,自己脸都红了。园园是和拴子在他家的磨坊里亲过嘴的,说话已经不心跳,但园园怯拴子的爹。拴子的爹眉眼威严,却是开通人,说了一句“你们说话”,自己就先回去了。拴子见爹一走,急猴猴就扑过来拉园园的手,园园说大白天的,把手收了:“你知道阿吉回来了吗?”拴子说:“知道。”园园说:“你知道他改了名吗?”拴子说:“城里的王八大三辈啦?何况他还不是城里人!”园园说:“听说他在城里耍大啦,交识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装了一口袋名片哩!”拴子说:“别听胡说!”心里却吃了一紧:现在的世事说不得,什么情况也会发生,难道阿吉还真脱胎换骨了?就拿眼睛盯着园园:“他又骚扰你了?”园园说:“这倒没。你说他这回来要干啥呀?”拴子说:“管他干啥呀,咱俩的事我爹催着待客的,你定个日子吧。”
园园很快定了日子,毛看待了十桌客。按风俗毛看就是订婚,但订婚分两道手续,得毛看一次,男方的父母要给女方钱财首饰,再得正看一次,男方的父母还得给女方钱财首饰,方可领取结婚证,商定结婚日期。园园和拴子毛看待客的那个上午,阿吉和小安,还有小安的相好豆花,去逛镇街。小安年纪轻轻的就有了相好,阿吉气有些不顺。好的是豆花腿短屁股下坠,阿吉便让他带着豆花。豆花是石头的侄女,进乡政府院子去询问修水渠经不经过她家坟地的事,小安便问阿吉:“你觉得好不好?”
阿吉说:“鞋好。”
小安说:“鞋是我买的,脚胖了些,看不见鞋沿了。”
阿吉说:“你倒舍得!”
小安说:“咱想讨个婆姨么。”
阿吉哼哼地笑,问小安,婆姨是什么?小安说婆姨就是婆姨呀。阿吉说你也学过拼音的,你念,慢点拼拼。小安念:“婆——姨——×!”叫道:“原来婆姨是指那个呀,你怎么知道的?!”其实阿吉也是听城里人说的,城里人曾经听阿吉口里婆姨长婆姨短的,就嘲笑乡下人把女人不当人。
但现在阿吉却嘲笑小安了,为讨个“婆姨”就买那么好的一双鞋。阿吉再问小安,你知道日子是什么意思?小安说这我知道,油盐柴米醋吧。
“你什么也不懂!”阿吉说,“你没进过城!”
小安完全是低了一辈了,他歪着头看阿吉的脸,问日子到底是什么。阿吉的脸定得平平的,什么却不说了。豆花从乡政府出来,脸色灰了一层。小安问怎么啦。豆花说水渠已定了线,是要经过她家坟地,去年才给爷爷造了新墓,又得迁移了。阿吉说迁移的事有你爹和你叔哩,用得着你犯愁。你操心个草帽是正事,大热天的,人都晒成红薯啦。豆花说,小安不给买么。小安翻着口袋,口袋底都翻出来了,说,哪有钱?街上的人窝里有人戴了个新草帽,阿吉说,豆花你要不要那个草帽?豆花说,要哩么。阿吉说,你有一条绳带没,有绳带了这草帽就归你。
豆花把一条绳带给了阿吉。阿吉将绳带从头顶系到脖子上,还打了个结儿,就走近那个戴草帽的人。他是站在了那人的左边,右手极快地揭了草帽戴到自己头上,那人头扭向左边张望,喊:“谁抢帽子?我的帽子?!”阿吉在右边拍拍那人肩:“嫂子,这街上贼多哩,戴帽子你要系帽带么。你瞧我,有帽带儿谁抢得去?”
阿吉戴着草帽踅过来,把草帽戴在了豆花的头上,豆花眼里都放了光。
阿吉一得意就想尿尿,他去街边的公共厕所里尿得老高,但阿吉听到了两个人说话,话说得像五雷轰顶。两个人是蹲在坑边边拉屎边议论拴子家的事。一个说有钱的人都长得好,一个说那不见得,东洼村的得胜该有钱吧,脸窄得像刮刀。一个说得胜不行他儿子拴子也不行,可拴子生下娃娃了你瞧吧,那园园就人样稀么。一个说拴子真的能娶了园园?一个说今日毛看哩你不知道,得胜昨天在银匠铺里取了戒指哩。阿吉不等尿完就提裤子,裤裆里湿了一片。他没有再去理会小安和豆花,小跑进村要查个究竟。村里果然有许多人都往拴子家走,当下拐脚回到自己家,哐啷把门关了。
阿米也是去拴子家吃席的。走到半路,牡丹让阿米回去拿个空桶。说是拴子家今日待客,肯定剩菜剩饭多,到时候盛在桶里提回来喂猪。阿米就返回去拿桶,跑过阿吉的后窗,听见屋里有吵架声,吓了一跳。放下空桶站上去从窗缝往里看,看见阿吉一个人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大声地说:“嗨——把我气死啦!嗨——我×你妈!”
阿米同情起阿吉了。他在拴子家坐了一会儿,想,这时候安慰阿吉,阿吉就不会再欺负他阿米了。便推托家里有急事,向拴子告辞。拴子大方,说那让牡丹带些饭菜给你捎回去。阿米便来敲阿吉门,什么话都不提了,只邀请到他家吃饭去。阿吉在阿米面前是不倒威的,他把皮鞋穿上了,又穿上了那一件很短的西服,戴上墨镜,说:“请我去你家呀,没有肉我不去给你充脸哩!”
牡丹从拴子家带回来的是一盆米饭和一碟红烧肉,阿吉吃毕,问:“有没有牙签?”阿米说:“牙签?”阿吉说:“瞧你,你家哪儿会有牙签?在城里用牙签惯了,吃完饭不剔剔牙就像每天不洗脸一样难受!”牡丹看着阿吉上嘴角粘着的一颗米,她不敢说阿吉你擦擦嘴,便夸奖道:“吉哥不显老,嘴上不长胡子。”阿吉抹抹嘴,笑笑,是不?米粒掉下来。牡丹说:“吉哥在城里是个主管了?”阿吉说:“你看我像不像?”牡丹说:“我早就说了,吉哥大鼻子,不是乡里能呆住的人,果然是了!东洼村最俊的女子数园园,可惜园园眼里没水,鲜花插到拴子的牛粪上了!”阿米知道底细,立即用眼睛瞪牡丹。阿吉却嘎嘎大笑:“你说园园是鲜花呀?!”牡丹说:“园园不是鲜花谁还是鲜花啊?”阿吉说:“你没进过城,我怎么给你说呢?我告诉你,即使是我一辈子在村里,我也不会娶园园,她是个白虎哩!”这下阿米和阿米的婆姨都吃惊了:白虎?我的天!
女人若是白虎便命硬,嫁谁克谁。阿米千叮咛万叮咛婆姨不敢把这话扬出去。可牡丹哪里能憋得住一个屁,先给隔壁的石头爹说了,石头爹又告诉了阿财的婆姨,不几天村里人都知道园园是个白虎。园园人称小观音的,毛看的时候虽然得胜一再挡客,村里仍是十分之七的人家去行情恭贺。猛一下形象坏了,好像兴善庙里的佛像在“文革”中被人砸了头,庙从此成了生产队的仓库,什么东西都可以扔在里面。大家对得胜家的敬畏没有了,也避着园园和拴子。拴子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但他弄不清是什么原因。
一日,小安和拴子去镇街,拴子给小安买了一碗凉粉吃。小安受感动,两人小便的时候,小安往拴子腿根看,说:“拴子你是不是青龙?”拴子说:“不是青龙怎么啦?”小安说:“不是青龙压不住白虎。”如此这般那般说了一通。拴子说:她是白虎?拴子的衬衣都汗湿了。当晚约了园园到村后的废砖瓦窑上,拴子和园园亲了嘴,拴子的手就往园园的裤带下钻。园园坚决不愿意,说不到洞房花烛夜,是绝不会干那事的。拴子梗着脖子不言传。两人挽缠了半天,园园只允许手伸进去摸摸。拴子摸了,倒在地上狂笑。园园说:“瞧你这瓜样!”拴子才把小安的话说了一遍。园园当下打了拴子一个耳光,说:“别人这么坏我名声,你竟然信了来验证我?!”转身跑走,拴子叫也叫不回。
这一恼,园园数天不理拴子。拴子去她家,门都是哐地关了,门外的狗还在喊:汪!拴子就把这事告诉了爹。得胜勃然大怒,他不允许阿吉来诋毁,就召集了曾在公路上包过活的一帮熟人要教训阿吉。
镇上的灌溉大渠开始栽桩画线,阿吉去现场看了看。正逢着邻村有人给孩子过满月,阿吉也去了,问:“是男娃女娃?”主人说:“生的不好,女娃。”阿吉说:“不就是长大了嫁给皇帝吗?!”主人高兴了这一句话,也拉他去吃席。阿吉吃得肚子多大,往回走时弯不下腰。路过一片芦苇地,墨镜掉在地上,醉眼朦胧的,又折不了身。芦苇里出来三个人,一女两男,他说:“嫂子,帮我拾拾镜。”女的说:“你眼睛瞎了?”阿吉看了一眼,女的也是大肚子,阿吉说:“唔,嫂子也去吃席了?”两个男的便扑过来一顿打,阿吉说:“我没看清她是孕妇么,我就该打?”两个男的并不说话,又是一顿打。
“我是阿吉!”阿吉赶忙说。
一个拳头戳过来,阿吉只觉得嘭的一声,人就倒在地上。赶忙用手护头,人就像西瓜一样滚过来滚过去。滚到了芦苇丛里,两个男人解他的裤子,阿吉立即叫道:“不要不要!”害怕被割了尘根。但阿吉的裤子被拉开了,手脚同时也被压住,他看见一个人拿了剪刀,说:“就这么一点点呀!”阿吉就昏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阿吉醒来了,满天星斗,芦苇地里一片蛐蛐叫。我还没有死?阿吉想,赶忙用手摸下身,那尘根还在,却没有了毛,爬起来唾了一口:“呸,是瞎子还讲究杀人哩,剪×把×毛剪走了!”四下里瞧瞧无人,一瘸一跛回了村。
二道巷拐弯处是刘干事家,刘干事家的屋檐下燃着一堆火,火旁几个人在杀黄鼠狼。刘干事的肾病已经很严重了,中医和西医没办法,家人开始缝制寿衣。来修水渠的技术员提供了一偏方:喝黄鼠狼血,喝过十只黄鼠狼的血就会好。刘干事的婆姨哭着说,死马当着活马治吧。可黄鼠狼许多年不见踪影,托人去南山总算捡了一只装在铁笼里提来,却没人敢杀。正急着,阿米的婆姨看见有人从巷道走过,就喊:“那是谁?”阿吉听见了,说:“是我!”
“是吉哥?”阿米的婆姨喜欢了,“吉哥是男人,让吉哥杀!”
几个人去拉阿吉。阿吉不知道是干什么,后来听说杀黄鼠狼给刘干事治病的,挣脱了众人,说:“谁的忙不帮,刘干事的忙得帮哩。”把西服领子提了提,强忍了右腿的疼痛,走过去。一看,铁笼口被口袋套住,黄鼠狼就在口袋里乱蹬,口袋就这儿一个包,那儿一个疙瘩,阿吉就不敢下手了,说:“把口袋剪个小洞,只让头出来么。”小洞剪开了,一只黄脑袋钻出来,几乎整个身子也要钻出去。阿米的婆姨赶紧压住口袋,说:“吉哥,快拿剪子剪!”阿吉剪了一下脖子,没剪开,手一抖,黄鼠狼把剪刀咬住了。阿吉就跳开去,说:“使不得,我是鸡,黄鼠狼要吃鸡的!”
阿米婆姨说:“你不是士字头口字底的吉吗?”
阿吉说:“你知道士字是什么意思,士不杀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