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犊在镇集上遇见了信贷员,信贷员问:“木犊发财了?”木犊说:“比起你,小拇指头和腰了!”信贷员哈哈大笑,说:“我当初没收你做工,没贷你钱,也是激你去发愤,你还真的发财了!二千多元,你怎么处理呀,能不能存储到信用社,让生儿子生孙子取利息呢?”
木犊说知黑氏,黑氏坚持这二千元不必存,更不能乱花,有本钱了就干一项营生。结果选中开店,因为木犊除了下苦力外,别无所长,而镇子东街头有一间小门面,月租四十元,是合算的。自此,一家小小饭店开张,日里黄昏,店前的一株大柳,万千枝条迎风微漾,深绿浅绿之中就飘闪一面招旗。镇上不繁华,人皆没有白日在街面买吃习惯,而以镇为枢纽,南来北往东西复返的生意人,做工人,赶路人,却全在饭店用膳。吃客便是上帝,笑脸陪着在柳下的石凳上歇了,沏一壶茶过去,两口就烧水擀面,黑氏在案头上抖动着两颗硕大丰腴的垂奶,将面擀得薄纸一张,待木犊烧水未开之时,附身在窗台上,与吃客搭讪会话。吃客经见多,见了女人兴趣正好,也乐意说些老鼠成精,人妖结婚之类奇闻,惹得黑氏讶一通乐一通,表情丰富。女人的极有奇特趣味的印象就刻在吃客心上,到处扬说,这饭店生意倒日日兴隆,入夜,镇上人有喝烧酒之风,店里便顿时热闹。酒可以使山地的男人变成另一个种族,放肆的说粗言秽语,拉木犊入座,木犊不喝,就嚷黑氏陪酒,竟三个五个男人的胳膊按住她的手,要她陪喝不可,木犊就也劝黑氏喝,嗤嗤啦啦只是呆笑。酗酒者就不免骂一通木犊有艳福,守住这么一个中看的又能干的婆娘,木犊也自高自大,夸口几句自己做男人的气魄。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远近人皆知这家饭店,说饭店就说到店老板娘,少不得有些浮浪子弟,对着黑氏不三不四。
一日,店里过了饭辰,木犊去家照看驼子老爹,黑氏刷了案板正坐着歇息,小男人一逶一逶在店门往里看,见黑氏抬了头,忙一脸正经,便显出大有漫不经心之神气,用指甲刀地刮五个指头尖的骨片。黑氏说:“你来干啥,要吃饭这会不卖了!”小男人说:“别那么翻脸不认人,我也是你的男人哩!日子过的不错嘛!”黑氏说:“要不了饭的!”低头将刷过的案板又刷一次,以为小男人已经走了,一抬头,他还在,一条腿跨在门限上,软软地闪,专心看手里的一件东西,说:“这是什么呀?”黑氏没料到他竟未走,听了这话,不觉顺口说句:“什么东西?”小男人就走进来,手一展,一只蓝色的电子表,其显示面上有两个黑点不停变幻。小男人说:“要不要,给你吧?”黑氏“呸”地吐一口,将他掀出店口,门也随之关个严实。
但是,信贷员却有时到店来预备饭菜,招待来找他的客人。来了,黑氏当认他不得,平静着脸算账,一分不少,一文不赊。木犊去涎了脸让座让茶,饭菜吃罢,便又拿自己的烟末匣子放在桌上,让人家来吸,信贷员问起行情,又无巨细说明,反复强调生意比不得信贷员的工厂收入。其恭敬卑怯,为黑氏所不齿,当面暗示,背后数说。木犊说:“人家毕竟是这地面的大人物!”黑氏平生第一口将唾沫喷在他的面上。
钱来路活泛,极有盈余,不幸的是驼子老爹却病情沉重卧炕半月之后,汤水不进,阳寿殆尽,伸腿升天去了。夫妇俩关店十天,痛哭一场,葬老人入土。驼子一生贫苦,性情刚硬,却死的清白,使这店家又少了一分后顾之忧,却苦了黑氏和木犊夜夜一人看守饭店,一人看守老屋。日久,木犊就将不点灯之事淡冷,后来一月两月竟似乎要忘却了。
来顺依旧在学校烧水做饭,敲铃打杂,每每看得小男人与乡长之女好时两件东西贴拢一起,唧哝有声,就如眼中钻沙痒痛不堪,恶时又桌翻椅倒,于窗口将枕头抛出,将茶壶和裤衩抛出,就又想起与黑氏交情。按捺不住一分心绪萦绕于另一个人身上。驼子老爹死后,他从心底里吁出一口长气,却买了纸去到驼子的灵前,点化了,哭了一场,木犊见他哭得伤心,大受感动,双手去扶,黑氏却说:“让他哭吧,哭一哭也好!”话中意思,只有她知道,来顺知道。
此后,木犊消除了对来顺的反感,来顺没事常踱到店来,热乎招待,逢吃也让吃,逢喝也让喝,这来顺是聪慧之极,眼中有水,手脚勤快,也帮这家刷碗收筷,门口应酬,介绍饭菜,招揽吃客倒确实比木犊强出十倍八倍。
但黑氏最明白来顺的心,见他殷勤,总是不安,好言好语要他一边歇去。愈是这样,木犊愈觉来顺人好,来顺愈要加劲为黑氏殷勤。黑氏私下对木犊说:“店是咱的店,要人家帮什么忙,他要再来,什么也不让他做!”木犊说:“他愿帮忙就帮忙,一片好心,硬要阻拦,倒显生分,冷他一个热肠!”黑氏只好不语。
一个晚上,月色朦胧,黑氏从饭店赶老屋来睡,正坐院里捶腿揉腰。院门敞着,门外的几棵老槐树下,新生了许多幼株,黑黝黝在风里摇曳。倏忽听得有细响,蛇样爬行的沙沙声音,好疑,槐树丛子里有一点烟火,暗红如萤,便惊起,询问:“谁在那儿?”那人走近来,却是来顺。
黑氏说:“你鬼鬼祟祟,以为是贼呢!”
来顺说:“你夜里有屋,木犊还睡在店里?”
黑氏说:“我们也分了班的!夜里他要剁肉馅的。你是到哪儿去的,路过这里?”
来顺在月下说:“从学校来的。专到这里来的!”
黑氏腔子里的一颗心别地一跳,便说:“你坐吧。今夜月亮蛮好,你近日没回老家去吗?算黄算割是不是有叫了?”
女人的慌口慌心,来顺全觉察到,他要想办法稳住她的情绪,说道:“昨天夜里叫过两声,再过四天,就是小满。人过小满说大话,今年麦子成色要比往年好。我们山里麦才扬花,和川道差二十多天,到时候我来做你们家的麦客。”
黑氏轻轻笑了一下,说:“你也是,恁事也帮我们……”
来顺就说:“黑,我这几天尽是做梦,我也思想,我是不该到你家来,可梦里老做到你,醒来心就慌慌的……”
黑氏果然平静下来,问道:“做什么梦?”
来顺说:“有时梦你穿一身新衣,到镇上去,好多人给你吹奏唢呐,你唱起戏来,样子像十七、十八的一样。有时梦你坐在店前柳树下哭。梦到好的,心里就叽咕,说,梦是反做的,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兆征?梦到坏的,又担怕应了实际,就要来看看,你说好笑不好笑?”
黑氏就真的笑了,说:“来顺你嘴甜,说得中听哩!”
来顺正色道:“这可是真的,有半句假,让鬼摄了魂去!”
女人就看着来顺,瞧那一张白光光瘦脸,被瞧的也不回避,反以更加的勇敢用眼睛回敬,看出她的情味溢在眉里眼里,不觉神思荡漾,如升云头。
后来,这女人就偏过头去,看天上的月亮,看院墙根边的一株柳上栖息的一对鸟。鸟是夫妇,以爪平衡身子于细枝上,一只已经睡熟,一只朦胧复朦胧。想到人生如鸟类,白日比翼齐飞,夜来依偎而睡,这原本是活在世上的内容。可眼前的来顺,孤身独影,夜夜为别人的婆娘做梦,着实是活人的可怜!不觉气伤神黯,又轻轻叹息一声。
黑氏说:“来顺,你要闷得慌,就来我家坐坐。你也是这般年纪的人,无论如何,你还是找不下一个女人吗?”
此话触到痛处,来顺却没落泪,反倒笑了。
黑氏问:“你笑什么呀?”
来顺说:“我活该是光棍命!那时节,我本是再多找上你几回,事情就成了,可我没有……木犊命比我好。”
黑氏没有言语。
来顺又说:“黑,木犊待你还好?开店是好事,也实在累人,你要保重身子,月月到你们女人家身上有红的日子,你不要见冷水,你却还到河里挑那么满两桶水?!”
黑氏一惊,这些事他哪里知道?是观察她的脸色吗?这些,木犊也是从不知道的,陪自己吃喝睡觉的木犊不知,这一个来顺却看得出!黑氏突然觉得白脸汉子是将她完全装在心上的,就大为感动。
黑氏说:“他人呆,只是肯听我话。”
两人说此说彼,来顺忘了时间,黑氏也忘了时间。离开深山,嫁到这平川道来,她和小男人没有这么说过家常话。嫁给木犊,木犊虽不欺她打她,但木犊别的一点不会,甚至压根想不到,使她时觉寂寞袭心。人毕竟是人,除了被受尊重人格之外,还有接受抚爱的欲望,尤其是女人,说老虎时就是老虎,该小猫小狗就是小猫小狗啊!
说说话话,不知不觉,自自然然,来顺是把黑氏的手握住了,用软和的舌头舔,用牙轻轻地咬。黑氏没有吱出一声,事毕了,她送他出门,星月满空,夜更深沉,村外四面包围着的即将成熟的麦子,在清风中涌动,将月光漾出波般的亮闪,浓重的令人心醉的四月田野地气使黑氏饱饱地吸了几口,涨满了全部胸膛。
店日日开门,连麦收天也未停止,木犊像一头任重耐劳的牛,夜里割麦,碾场,翻地,播种,白日开店卖饭,人累得失了形体,一收拾完当日的工作,就如一条从树梢跌下来的死蛇一样,趴在炕上沉睡不醒。
黑氏夜半醒来,摇不起他,后来就等着学校的铃响。
这一家再不是往日的穷人了,他们也有钱,村人企羡,黑氏碰见信贷员和小男人了,也不远远避开,目光直直地走过去。一次逢集,一家私人经营的衣服铺里,小男人偕着乡长的女儿在问一条丝织围巾的价,大声吵闹,为五角钱论高论低,黑氏走近去,虎虎地问:“多少钱?”回答是:“十三块。”黑氏说:“取一条!”随手从口袋抽出钱来,拎围巾扬长走了,逊得小男人和乡长的女儿脸红不已,难堪不已。这围巾黑氏却没有系,冬天里也不系。木犊说:“那你何苦,买这干啥?”黑氏说:“为了啥,你还不明白?!”木犊见黑氏用钱大方,慢慢也手大起来,外人常捉弄他,动不动和他打赌,赌输了就罚他买酒买烟,或者到店里来啃几个猪蹄,吃两碗面条。到后,竟耍起钱来,打扑克赢输,一玩起性则通宵达旦,也不光顾黑氏一个人睡在偌大的土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