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楼听虫
【杨昌庆】
从春到秋,从早到晚,在文华楼院内都有虫鸣,随你爱听不听。那鸣声在破损的墙根,带露的草丛,在树枝上面,井台底下。鸣声丰富而多彩:蟋蟀的轻柔,油葫芦的婉转,纺织娘的清脆,而青蛙叫起来节奏总是那么鲜明,伴你晨读、散步,陪你熬过夏日酷暑的难眠之夜。
虫鸣听多了,同学们自然增了几分对虫的喜爱和关心。春天的某日,有同学早起时宣布:“我昨晚听到了蛙鸣”;秋日的某天,又有同学突然问起:“怎么没听到知了叫”。
说到知了,它太吵闹、惹人烦。但有一次却是例外。夏天的午后,总是让人昏昏欲睡,上课时精神涣散,但老师却十分认真,每讲完一个问题都要问“懂不懂?”、“知道不知道?”此时,课堂上格外安静,老师望着学生,等候回答;同学瞧着老师,不知如何说好。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尴尬的局面谁来打破?凑巧窗外传来“知了、知了”的蝉鸣,特别清晰。同学们一听,乐了;教师也心领神会,笑道:“知了,知了,好!我们接着往下讲。”笑声驱走了我的睡意,课堂气氛一下子轻松、活跃起来。原来讨厌的蝉鸣,也有给人带来快乐的时候。
有人喜欢玩虫,挑动蟋蟀搏斗厮打;有人爱好观虫,欣赏蝴蝶翩翩飞舞。我偏好听虫,晚上睡着在枕上静静地听,课余倚着窗沿悠闲地听,泡一杯浓茶,坐在院子里专心地听。但听虫最好的去处则是文华楼旁那一片土坡下。这里树高林密,草鲜花香,没有市井的喧嚣,车辆的轰鸣。微风中虫儿在枝叶上轻轻摇荡,快乐地放开歌喉,或高唱,或低吟,不在乎谁在听,也不在乎会得到怎样的评论。无数知名和不知名的虫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释放着自己的激情,唱着自已最美的歌。
此刻,这片山坡不是独唱的舞台,不是明星的歌会,而是属于所有的虫的,满坡回荡着种种鸣声的美妙交响和不整齐但悦耳的合唱。它们到底唱的是什么?是田园曲?欢乐颂?还是爱情之歌?只要你静心听一听,一定会有自己的定义。在这里听虫,你是被热情、欢乐包围着的,好心情如同花朵般怒放。在这里听虫,你才会明白听虫与看花是多么的不同:花是冷静地等你去看,虫是热情地叫你去听。看花一定要热闹,边观看边赞美,不然就缺少了情趣;听虫却必须安静,谈笑惊扰虫鸣,歌声便会失去了欢畅。
酷暑早去,秋色正浓,文华楼前枫叶火红,桂花金黄,樟树还是那样苍翠葱郁。几位原本相约去看花赏景的同学,刚出大楼就被扑面而来的虫鸣声吸引住了。
那是纯熟的声调。响亮、高亢、雄壮、激越,绝对不是痛苦的呻吟、绝望的叹息、悲凄的哀号。每只秋虫都尽情尽力、不知疲倦地狂歌、猛唱,甚至是嘶吼、呐喊,掀起一阵阵热烈、雄劲的声浪。
这些被视为渺小卑微的小虫,在花瘦草衰,自己也将辞别世间之时,却发出如此强音,这样轰轰烈烈地面对死亡,是要表示对生活的热爱?还是想体现生命的价值?没人知道。但那鸣声确实是震撼人心的。
文华楼的桂花,让我看到了美。文华楼的虫鸣,让我听到了美。
初吃稿费
【黎笙】(李富生)
我的第一笔稿费才区区五块钱。但在1963年“困难时期”却不能叹其少,何况发表在武汉晚报的那首小诗《老报务员》,仅有豆腐干那么一丁点大呢。能有多高的奢望!
我决定出去豪吃一顿。捱过三年饥饿的日子,能够有填饱肚子的一顿饭确乎成为全国6亿人民的最高理想,我一个大一的穷学生焉能例外?
寻寻觅觅在胭脂路、粮道街、积玉桥和青龙巷一带,为的是找一家经济实惠的小餐馆。几经踌躇、掐算,最终选定在胭脂路往右拐进粮道街的那家小饭铺,壁上的小黑板用粉笔写着白菜、豆腐之类的家常小菜,嗬,还有烧蹄花!就蹄花了,他娘的,再来二两白酒一碗米饭。
冒着热腾腾香气的烧蹄花上来了,一个小小的盘子里零丁几块骨头——少是够少、瘦是够瘦、零丁是够零丁,然而解馋哪!还有——解气!
在昙华林食堂老是窝气啊!每餐一个黑不溜秋的大麦粑,既吃厌又吃不够,让人既恨又爱。偶有荤腥,也教人心悬半空,眼见菜上那片薄如刀片的肉要舀进你碗里了,却是饭勺一哆嗦,眨眼间那肉不见了。最擅长饭勺一哆嗦的,要数脸上一大块青痕的中年女炊事员,人称“青面兽杨志”,同学们避之唯恐不及,于是她的窗口总是显得寥寥,不像别的窗口人挤人排长队。不幸遇到她时不管你如何讨好、巴结,脸上拧出波斯菊一般的笑纹都无济于事,她眼皮都不抬一往无前地“哆嗦”,让你绝望到底。
今朝独享一盘蹄花,用不着讨好谁,那滋味就格外地好!狼吞虎咽往嘴里塞,吐出的骨头噼里啪啦好像一堆麻将牌。吃罢,将碗碟一推起身便走,那才叫爽咧——用不着找碗、洗碗。
找碗?这可是我和二、三学友不时要面对的一个饭后的程序。平时,我和蒙万恬、沈振煜(此公后来任过华中师大教务处处长)有时端着碗边吃边聊,从食堂出来踱上图书馆附近的草坡,吃罢便用匙将搪瓷碗刮得精光,把颗粒不剩的空碗往草丛里一扔去散步,回来时往往在盈尺的草丛里寻碗。那是一种乐趣兼极不情愿的负担——还得洗碗呀!
小餐馆的二两浊酒将我灌得熏熏然,胃里燎起一片壮烈的火焰。“仰天大笑出门去”,那是李白,而我只是一脸傻笑,路人避让,瞧这小子喝醉了。醉?明明是沉醉:狻猊衔环的庄严的文学之门为我缓缓开启……五元稿费买得一醉,还有,买了一本贺敬之的长诗《雷锋之歌》,硬封面的精装本。至于我是如何踉跄到横街口、民主路那个新华书店,早不记得。好像腾云驾雾眨眼便至。
舌尖上的昙华林
【李航】
随着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钟声响起,昙华林广播喇叭又唱起“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的歌,于是,从教室、从寝室、从阅览室、从操场,学子们纷纷涌进学生食堂:开饭啦!顿时,食堂里排起十几列长长的队伍。有位脸上长着黑痣的女师傅,手脚特别麻利,打的菜也比别的师傅多那么一点点,因此,她所在的窗口排的队显得更长。有的同学硬是找也要找到她那条队后面跟着。
我们刚进校的时候,三年自然灾害的影响尚未消除。大伙同样定量的那份饭菜,当然杂粮占有相当比重,忽啦啦一下子就进了肚皮,果腹第一,哪顾味道,而且普遍都还有意犹未尽之感。于是,在饭缽中倒进点开水,依稀还能见到几星油花,又咕咚咕咚穿过了五脏庙。
有时,只是有时,食堂里还供应一些大麦面馍馍,黑黑的,数量有限,去晚了就没了。我们寝室的窗户对着食堂,一有动静便连忙冲下楼去,也算近水楼台先得月吧。一份机动券换得一个黑面馍馍,悻悻地慰藉那像永远也填不满的皮囊。一位酷爱俄苏文学的同学,端详着手中的黑馍馍说:“我们这长江边边的黑馍馍,比起伏尔加河边边的黑面包来呀,嗯,没有那么黑,却比那个香呀!”惹起大家一阵哄笑。
随着经济形势的好转,食堂的供应也日见起色,越来越好。厨房边上有块“一周早知道”的大黑板,上面预报了本周的食谱,真称得上丰富多采。早餐除稀饭外,带馅的、油炸的、煎炒的、汤煮的,花样迭出,应有尽有;中晚餐一荤一素,有时还是三个菜,硬是没有重样的。
似乎记得当时一天的菜式(可能不完全准确,但总的感觉不会错):早餐是油饼、稀饭配雪里蕻醃菜;中餐是炒三丁加菜梗肉片;晚餐是红烧鱼块并清炒土豆丝。用鸡蛋、青菜、紫菜等做成的“神仙汤”,一大桶一大桶摆在那里,里面有长柄舀瓢,随意取用。曾有位学子总结了舀汤秘诀——轻下瓢,切莫搅,直到底,慢慢起——嗬嗬,那可不是清汤寡水,而是“内容丰富”哦!
要问什么菜最好吃,可能大多数同学都会说是“麻婆豆腐嘛”。麻麻的辣辣的、软软的嫩嫩的、鲜鲜的滑滑的,在舌尖上泛起一阵紧一阵温柔的刺激,真是味道好极了,而且满口留下的余香久久不会散去。
回民同学就餐,小锅小炒,单锅单做,确保道地清真风味。我曾有严重的胃病,还可享用病号伙食。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上盖精心制作的厚厚的一层臊子,味道格外鲜美,营养格外丰富。至今也让人难以忘怀。日前,花二三十块钱去吃了一碗味拉面,偏偏吃不出当年的那滋那味。
其时,我们的伙食标准是每月十三元五角,平均每天四角五分。我们师范生享受全免费,学杂费、住宿费、水电费、医药费等等,都是全免。家境特别困难的,还可申领助学金。我们班有位来自鄂西山区的同学,在昙华林三年多没有回过一趟家。问他:“想家么?”“当然想!”“舍得父母么?”“当然舍不得!”“干嘛不……”他立马打断我们的问话,歪歪地抬着头,风趣地说:“我更舍不得昙华林这天堂哦!”
年级辅导员在组织政治学习时,曾经给我们算了一笔账,说:必须要有多少个(具体数字恕我忘记了,反正是挺多挺多的)中国农民一年辛勤劳动的成果才能养活一个大学生。听后,震动!震惊!震撼!
当时我在昙华林广播站服务过。轮到我值班,循例提前几分钟作好准备:接通电源,装好唱片,换罢唱针,一听到下课钟响第一声,立即启动唱机,于是,雄浑的钟声和激越的歌声交响在昙华林的校园中——当!当!当!社会主义好!当!当!当!社会主义好……(李航,1962年入中文系。编审。曾任湖北省新华书店党委书记)
课外三味
【刘正国】
练胆
大二上学期,中文系领导为了安全,要学生晚上轮流值班,每班三人,两小时换一次岗。记得我值班时是一个夏天炎热的夜晚,大约是零点到两点。我们三个同学,一人守前门(靠近胭脂路的门),一个守后门(靠近花园山的门),我就在校园巡逻,奔走于前后门之间。从前门到后门是一条蜿蜒的小路,略有坡度。路旁树木高大茂密,昏黄的灯光透过树林,在地上画出斑驳陆离的影子,像一幅泼墨山水画。微风吹拂,树枝摇曳,发出沙沙声响,韵味十足。我慢悠悠地踱步,欣赏校园的夜色,体育馆、文华楼、图书馆、自习室……在朦胧的夜的海洋中,仿佛停泊于港湾的航船。
快到中文系办公楼的路上,灯光被葱郁的树木遮挡着,周围模糊不清,忽然看见两个黑影立在前面。我打了一个冷颤,定了定神,装腔作势地咳嗽了一声。再仔细观看,哦,一场虚惊,原来是两株小树。经过这次考验,我的胆子大了一点。在这条小路上我走了两个来回,故意练胆。
更有趣的是,当我在后门与值班同学聊天的时候,突然一中年男子打着赤膊,推门而入。“干什么的?”我和同学异口同声地问。那人好像没睡醒的样子,吞吞吐吐地说:“不干什么……看钟。”“钟有什么好看的!这么晚了,还……”我们吼叫着,话未说完,那人转身就跑。我立即追了出去。门外黑黢黢的,追了几步,不见人影。第二天,我们洋洋得意地将“贼”情作了汇报,自然是受到口头表扬。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巡夜练胆,鲁莽追“贼”,着实有趣。
考僻
有人说中文系的学生喜欢咬文嚼字,此言不差。一天吃中饭的时候,有菜薹炒腊肉。某同学故作高深地问:“这腊肉的‘腊’字是什么意思?”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了大伙考证的兴趣。有的说腊是风干的意思,因为腊肉腌后要晾晒。有的说腊肉腌制的时间是在腊月,所以称之为腊肉。有位同学摇头晃脑、拉腔拉调地吟诵柳宗元《捕蛇者说》中的句子:“然得而腊(xī)之以为饵……”正念得洋洋得意时,有位仁兄高声发问:“那为什么不称为xī肉而叫là肉呢?”有的同学干脆把饭钵放在一边,搬出工具书查找“腊”字的义项。众说纷纭,各持己见,争得不亦乐乎,那种学术气氛真耐人回味。
后来宋士威同学将大家的意思收集起来,写信向商务印书馆的编辑请教。过了些天,果然收到回信。宋士威同学打开信,眉飞色舞地念给大家听:“农历十二月腊祭百神,故谓之腊月,这时腌制的肉就称之为腊肉。……”信中还写了很多鼓励的话,对同学们的“考僻”大加赞赏。
此事已历半个世纪,至今还历历在目。想不到就在这群有“考僻”的学子中,几十年后,冒出了三位语言学教授:一位是华中师范大学的周光庆(博士生导师),一位是十堰大学的王一军,一位是襄樊学院的舒邦新。
疯狂的臭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