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燕
打开灯。
我要亮。
黑暗中,你细弱的声音要求了两次。
难道,你明白自己行走在生命的哪一个阶段?
此刻的你,心中澎湃多少往事与眷恋,对生命所有真切的回望与希望,对亲人至深的爱情与不舍都浓缩在你一个小小的要求中。你看着眼前的女儿,却不帮你,女儿哪里知道你此刻拼尽所有在与生死拔河,你走不回去的是人生的时光。
可我不懂,这就是最后的时刻,最后。
开亮灯,我看到你的呼吸很不平稳。
难受吗?要喝水吗?我摸摸你的脸,问。
你试图给我一点安慰的微笑,但很艰难。
亮着灯,睡吧。你看着我,仔细的看了又看,目光缠绵的像情人一样。其实我知道你的右眼已经看不到东西,你只能让左眼努力又努力的注视我。
半夜三更开灯干什么?护士进来冲我严厉地说,不容解释的关了灯。
过了一会,你又细弱而坚决的要求开灯。
护士不让!
我严词拒绝了你。
11年前,我在野战部队工作,接到开赴南疆前线执行任务的命令后,出公差回到家,两天时间,除了办公事,就是和同学、朋友聚会告别。行前聚餐后回到家,屋里一片漆黑,我以为没人,开灯后发现,你落寞的坐着,看见我后慌忙的擦拭脸上的泪痕。
哭了?爸爸惹你生气了?
哪有啊,我女儿长大了,妈妈高兴!你端给我一杯蜂蜜水。你一直抱在手上,等我回来。
母亲做了两样我最爱吃的东西:辣椒肉酱、醪糟。握着我的手细细看我,像第一次见面,说,拿去和战友们分享。不知从哪里找到两个很高很胖的瓶子,尽量的多装,外面裹着毛巾和塑料袋,一滴油都漏不出来。
部队赴南疆不久,母亲就因心脏病发作住院抢救。幸好,又一次转危为安。我打电话过去,父亲总在演独角戏,今天说母亲去邻居家了,明天说母亲转街一天很累睡了。终于有一天听到母亲的声音,女儿啊,我最近出去旅游了一趟,很好玩的。你别挂念家,好好工作啊。
我一直握着你的手,以为这样就会温暖你,拉长你生命的旅程。可你的手在我的手心里,渐渐,冰凉。
没有告别,你突然就去了哪里?哪里?你该轻轻咳嗽几声,更该轻轻坐起来,像以往那样递给我温热的蜂蜜水。天地之大,幸福不过就是你泡的蜂蜜水,在我口中持久的甜蜜。可你深深地睡去,一言不发就不再醒来,只留给我们慈爱的目光,凝视,凝视。
我认真认真地看你,直至把我们30年的母女情缘刻进心里。56岁的你依然年轻啊,黑丝满头,肤白如脂,你青春时的歌声和你纤丽的兰花指,被多少目光追随。那个吃苦耐劳、懂事乖巧、学习优秀的闫家独女初长成,那个身为军嫂,又孕育了四个子弟兵儿女的妇人,教孩子待万物,学懂并力行三个字:爱、坚韧。
你丰富的人生怎么就在今夜,女儿拒绝为你开灯的时刻戛然而止——如果有光亮,母亲,你是否还会在生命的路上奔跑向前?
人生无常,既是浮云也他妈的云坚强的飘一阵吧。
弟弟连夜从部队赶到医院,他以为母亲还在病床上,可他连白布单都没看到,此刻的母亲孤独地躺在寒冷的冰柜里。
弟弟抱着给母亲买的羊毛毛衣深一脚浅一脚,孤独的走在街上,原本30分钟的路程,他走得极其艰难、寒冷和漫长。
这一天是1996年圣诞节的第二天,狂欢之后的欢悦还挂在圣诞老人的红帽子上。这个不老的玩偶老人,生命无限,一年被人们爱戴一次,而这一次足以让他永无止境地跋涉在生命长河中,没有泪水的快乐享受,阳光给予生命的亲爱和温暖。
弟弟跪在母亲的像前,没有声音,我看到他全身颤抖的失去了平衡。
有一件事情母亲交代给弟弟,要他从速从精的办好。慢性子的弟弟工作固然忙,但从心里就没当回事,我们姊妹也当天方夜谭的笑谈。母亲却很认真,每次问起弟弟,他都会以不同的理由搪塞过去,母亲就很失望,就又盼着弟弟下次回家给她消息。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让母亲在建造“休养院”的理想中,送一份憧憬的惊喜给她。我们常常挖空心思给自己的孩子制造惊喜,就像我们小时候,母亲常给我们惊喜一样。想要花裙子,母亲会在儿女睡了之后,熬几夜缝制。清晨,你一睁眼,裙子就在自己枕边,上面的花朵飘着清香,蝴蝶会猛不丁飞你脸上呢。
纠缠十几年的心脏病,腰肌劳损,带状疱疹,生命最后几年右眼失明,病痛一次又一次的袭扰你,但打不垮你。你说,喝药就是喝希望喝理想。你想建一座收养身世不幸的残疾人“休养院”。你的计划是找一位投资者,建一座八层楼房,聘请医术精,有爱心和耐心的医护人员,你教他们唱歌和舞剑。你让弟弟找人先设计院落和楼房的图纸,发动丈夫和儿女们找投资人,你更是东奔西跑的看地方、找有关人士洽谈,甚至统计独居残疾人数,给其中一些不幸者送去衣物和食品。儿女把母亲凭空建院一事当臆想的笑谈,而你在最后的时刻,还在憧憬着说自己努力不够,说世界上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办不到的。
母亲,你坚韧的像岩石。
有些遗憾会成为永远的遗憾,永远的心痛,永远不能弥补的哀伤。你生命中热切的渴求,儿女们不去想也没花心思去想。
是谁说的,人生本来就是旅程,夫妻、父子、母女一场,情再深,义再厚,也是电光石火,青草叶上的一点露水——我们只好相信,蜡烛烧完了,烛光,在儿女心里,陪着我们,继续旅程。
你熟悉和了解我的朋友们,不管是工作生活情感,还是头疼脑热伤筋动骨,你比我更关注他们。你曾悄悄告诉我的文学朋友,你给一位小品作家写信,指出了目前的小品创作有一些游离生活,还给他提供了许多生活素材。朋友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应该把素材给女儿,让她去创作。你认真地说,我是给社会看的,她的笔写不动。
一位朋友腰腿疼,你便将自学的中医以及气功和点穴结合起来为他治疗。看到你满头大汗,朋友心疼你说,阿姨,你是手到病除,神医啊。你擦擦汗说,表扬医不了病的,一个疗程十天,你要坚持来让我治,才会有效果的。
人流中,看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的人们,有那么多与母亲年龄相仿的老人,他们健康的走在阳光里。一位红衣红裤的老太太,神情怡然的舞着剑。你曾告诉我,人生少生气,烦恼是钢刀,一把一把的插在自己心里,可是大傻瓜啊。你说要微笑,要爱每件事,每个人,爱一去不复返的时光——我的眼前都是人,可惟独寻找不到你,你在哪里,总得有个联系的方式吧?
你走入天堂的那一刻,供桌上两个高大的蜡烛,跳跃着的火焰突然熄灭。你女婿手中拿着的玉石牌位,瞬间拦腰断裂——这是你决绝的语言,还是渴盼中寄予的希望?你是用另一种方式告诉儿女,如何面对没有准备的告别,如何面对生命灯盏耗尽的黑暗,如何面对爱恋与离失,如何面对生离和死别。
我们居住城市的黄河,无言的穿城而过,沧桑的生生不息。母亲走后的那一年,城市树立黄河母亲的伟大形象,蜿蜒建造了40公里魅力风情线,花园锦簇,绿草成茵。留恋河边的人们,早已忘记河岸曾经质朴的栏杆和古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