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周末的时候,萌终于不用赶通告,答应带我去看《逼真》的最终剪辑版。
剧场是电影公司的内部剧场,有百余个位子,我们去的时候试映尚未开始。剧场里灯火通明。我和萌遇到了这部电影的其他主演和演职人员。
“苏幻,麦萌,好久不见啊!”柏雪见到我们开心地打着招呼,似乎并未因为与安露的分手而影响到自己在公众面前光彩照人的形象。
我尚未搭话,肩膀就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安露。我很惊讶,“安露姐你也来了?”
她眨眨眼笑了,抬起手来,示意我挽住她的胳膊,却看也没看柏雪:“有热闹看,自然要来啦。”
我们坐下来看电影。电影开场前的最后一分钟,我看到徐启林和韦星弟走了进来,安露对他们招招手,他们挨着安露身边坐下。
韦星弟这家伙居然专程从江城赶来厦门看最终剪辑版?他大可以等到全国首映式的时候在那边欣赏嘛。我疑惑地望着他,他似乎感应到我这边投来的诡异目光,也别过头来,吓得我赶紧回头。
所谓的最终剪辑,是导演无数次修改后的最终上映版本,声效完美,特效齐全。连片头片尾都加上了,完成度百分之百。
画面从城市中的宁静街道开始,背景音乐是相当欢快的节奏。清晨的阳光洒满了街道的每一个角落,包括骑车送报的孩子、停在马路边的车以及给花园浇水的园丁。叮叮咚咚的乐曲声从转角处的小楼二层传来——镜头拉近,一个年轻人在屋里欢快地演奏吉他。
曲目节奏轻快,是相当美妙的画面。我想,导演还真是有品位,第一个镜头就给了萌。
下一秒画面陷入了黑暗。狂风骤雨中,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跌跌撞撞地从黑夜深处跑出来,她浑身湿透了,纤细的身体不堪重负,可始终拼命奔跑,直到在一栋房屋前昏倒——这就是柏雪扮演的女主角。
第二天一早,年轻人在街边捡到了她,这就是一段故事的开始。这个女孩丢失了记忆,连自己的姓名都不知道。她来历神秘,年轻的乐队歌手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神秘的女孩。他把她接到自己的公寓,和她同吃同住,她记忆里只存在一些断章残片,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她在陌生的城市里跌跌撞撞,遇到了一些人和一些事,慢慢成长。
故事里的城市规模不大,十多万人,只有一位心理医生。他带她去看心理医生。于是在剧情进行到十五分钟之后,徐启林终于出场。
心理医生有一间老旧的办公室,他背对门口坐着,半晌后转椅缓缓地转过来,心理医生从金边眼镜后对这个年轻的女人加以审视,一言不发地听萌叙述女孩子的情况。
接下来的剧情,主要是徐启林饰演的心理医生和年轻女人的互动,以对白为主,心理医生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而这些问题经过了精心的设定。
“你喜欢小狗吗?”
“非常喜欢。”
“当小狗在你脚边撒尿的时候,你还喜欢它吗?”
三秒钟的沉默之后:“喜欢。”
“如果你怀孕了,你希望是一个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如果是双胞胎呢?”
“也是女孩……”
这并非是影院现场,在场的每个人——除了我和安露,大概都已多次看过这部影片,因此并不如我这样情绪激动,时有说话声传来,是在讨论某些细节。
我说:“图灵测试。”
黑暗中我的声音很小,萌还是听到了,他低声回答我:“是的。”
我说:“问题设置相当专业,简直可以直接用在智能计算机模拟中。”
我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和安露并肩而坐的韦星弟,两个人正在低声说话。我相信这一段的剧本没有修改,并有点明白尚导为什么非要把这个韦星弟当年参与过的音乐剧改拍成电影了。接下来的剧情都是围绕着一个个问题进行。
两个人的话题谈到了爱情,于是,自然而然地在心理医生和女主角之间产生了一段暧昧的感情,但点到为止,相当含蓄——连个牵手、接吻的动作都没有,只有一次不成功的试图接吻。
我相当满意这部分情节。
最可怜的是萌扮演的角色,明明知道留不住她,却为她付出了一切乃至生命。
故事进展了三分之二时,所有的线索都被串了起来,穿插在全剧中的音乐,是心理医生最爱的风格;精致和谐的城市居然与世隔绝,没有外人进入;而女主角并非现实中存在的人,只是那位心理医生“通感”产生的想象人物,她诞生于虚无,脱离了想象。所以心理医生根本不吃惊。
剧情进行到这里,我大吃一惊。我想到了很多可能性。
故事里有个角色特别让人在意,那是个总在女主角记忆中出现的男人,他是个作家,行事神秘莫测,出现时总穿着一身黑色的长风衣,口袋中有一个小小的记事本和一支黑色钢笔,笔尖游走过纸上留下的是一手漂亮的字。
故事到了最后三十分钟时,因为韦星弟的出现,剧情更是来了个大逆转,推翻了之前的一切——原来,那位心理医生所在的世界、所在的社会,竟然全都脱胎于这位作家的想象。线索被串联了起来。
最后的最后,新的城市、新的秩序在作家的想象中被构建起来;在新的世界里,徐启林作为唯一从旧世界走到新世界的人类,保持了独一无二的清醒。他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犹如涔涔泪水化入梅子黄时雨中。
一百四十分钟的电影,我看完了有些震惊。
不是赞叹演员的演技,也不是感慨精彩的情节,而是震惊这电影里的科学分量。以想象力构建一个世界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背景设定,而这部电影最精彩的一点,就是这看似荒诞不经的世界,每一个细节都建立在翔实的脑科学、神经科学、心理学之上,甚至包括了相当多的计算机知识。在这部电影中,我没有找到任何科学上的Bug。电影非常棒,各种意义上说都是。你会把它当做一个整体来看待。只要稍微有点审美观的人,都毫不怀疑这部片子会卖座。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在灯亮起来之前,侧过头去看萌。他盯着屏幕,屏幕反射的光落在他的脸上,直到最后一行字闪过。他看这部电影恐怕不下十次,但观影的态度还是这么认真。
我轻声说:“怪不得韦星弟那家伙居然肯为了这部电影重出江湖。”
萌点头:“这部电影改编自他的一部音乐剧,他自然也想在剧中出演最关键的角色。如果我来演作家的角色,这部电影就失去意义了。”
“把复杂深奥的科学和精彩的情节结合起来,我一直觉得很难,但这部电影做到了……”我说,“我之前虽然在片场看到了拍摄片段,可完全没想到故事的全貌是这样的。”
萌沉默片刻,再点头:“之前我觉得,这将会是一部好电影,现在看来,二十年后的人们也都会记得。”
灯亮了起来,我忍不住眯了眯眼,我看向萌,想说的话越来越多。
“高科技电影越来越多,特技越来越绚丽,CG可以以假乱真,甚至演员都可以取代。但是我觉得,这些对于一部电影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我始终认为,真正能打动人的还是人内心的情感。所以啊,我永远不担心演员会失业。”
“咦——”萌语气一变大惊失色地说,“我怎么就觉着奇怪,你几时能说出这种富有深刻哲学意义的话啊!我以为你只关心0和1呢!难道是因为被我潜移默化了的缘故?”
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可不小,连前排的柏雪都听到了,回过头来朝这边张望着。我简直想暴打他一顿。还好柏雪很真诚地看着我,“我现在觉得,成为演员,是件幸福的事。”她正色对萌略一鞠躬,“麦先生,能和您在这部电影里合作,是我的荣幸。”
萌笑着伸出手去,和她握了握手,就又牵着我的手走到前排。
谭海波微笑地看着我,“苏小姐也来了?刚刚我没看到。”
我很激动:“这片子真的非常好看,您剪辑得很到位。”
“谢谢,但主要还是导演一手策划。”他并不居功,只侧过脸去跟萌道,“虽然第一次触电,但你在片子里表现力很强。”
萌郑重其事道:“谢谢。有您的这句评价就足够了。”
两人都静了一瞬间,我逮住机会开了口:“你们的机票是什么时候?”
“明天,许真让我告诉你,不用单独送别了。”谭海波挥了挥手,便和其他演员、尚大导演以及盖亚电影公司的高层们一一握手。
我看到他热切地握着韦星弟的手说:“十年磨一剑啊,果然一鸣惊人。我以后也要学尚小杰这个厚脸皮去你家住着才行。”
韦星弟笑了笑,礼貌和态度无懈可击:“合作的事情以后再谈,总之别到我家住着不肯走就行了。”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气氛极其融洽。
谭制片提议一起吃饭,韦星弟以有事为由先告辞,我们剩下的人去酒店吃了顿饭,这让我彻底见识了这些电影人惊人的酒量——包括徐启林在内,我才知道这安露口中的面瘫男居然有千杯不醉的能耐,在若干杯酒之后他依然面容沉静,眼神清明。
萌和安露也跟我一样看得眼睛发直,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