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走后,我刚刚洗完澡在电脑前坐下,就接到电话。徐启林叫我:“如果还没睡的话,麻烦来我家一趟。你有钥匙,自己直接进来。”
已经十二点了,他这时候叫我过去一定是有要紧事。我把键盘一扔,换了衣服就冲下楼,小跑到了隔壁。徐家的前院停着辆梅赛德斯,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安露的车,一路找去,只见一楼的客厅、楼道间和二楼的走廊都亮着灯。
因为帮徐启林更新过安全系统的缘故,他家的每间房屋我都去过,虽然没有刻意拜访过,但我很清楚二楼的构造,现在亮着灯的是徐启林的卧室,隐约的说话声从屋子里传来。
“……我没想到,我会落到这步田地……”
女人沙哑的声音让我一惊。我放慢了脚步,踮着脚尖挪到了门口,悄悄往里探望。
卧室灯光很亮,一切细节一览无余。徐启林的卧室很大,地上扔着精致的女式挎包和两只高跟鞋——一只扔在门口,一只歪躺在卧室的地毯上。安露坐在单人沙发里,把脸埋在膝盖中,轻轻说:“徐启林,你娶我吧。”
——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徐启林没有做声,只是走过去,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安露仰起一张疲惫过度的脸,用梦游般的视线盯着他:“当年,学姐出国前,托付我照看你。可没想到,这十多年居然是你照顾我。男人就是占优势,这十多年你居然一点都没变,可我却老了。”
徐启林拿过茶几上的水杯递给她,温言道:“你喝多了。”
安露怔了许久,在灯光下她的脸惨白一片,再也没有电视上的光彩。她静默了半晌,接过玻璃杯一仰头,喝酒一样把水喝得干干净净:“早知道当年应该听学姐的话……我啊,到底是为什么会错过你这样的好男人啊……”
徐启林叹了口气:“别说傻话了。”
“这么多年过去,付出这么多,居然什么也没得到。你说还有比我更蠢的人吗?”
徐启林轻轻叹息:“不用想太多,有我陪着你。”
我失去了时间意识,分不清是几秒钟之后还是几分钟之后,屋子里的两人先后留意到了我。安露从膝盖上抬起脸的时候,看到我,在说出任何话之前,就捂着嘴直接进了卫生间。
徐启林刚想说话,声音却戛然而止。他变了脸色,抓着我的手把我按在沙发上:“等我一分钟。”
他大跨步往浴室去了,我迟疑了一秒,犹豫地跟上,只见安露光着脚靠墙瘫坐着,一只手撑在地砖上,竭力不让自己完全瘫在地上。她憔悴得匪夷所思,双肩因哭泣而颤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被扯碎后又胡乱缝起来的布娃娃。卫生间里全是浓郁的酒气,令人窒息。
徐启林一言不发,躬下身把她的手臂抬起来搭在自己肩上,抱着她的肩膀扶她站起来。安露站了起来,就看到杵在洗手间门口发愣的我,她低下头苦笑了一下,伸手抚上了额头,难堪地挡住了脸:“这下好了,脸都丢光了。”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绕到另一边,想扶她起来。头一次知道喝醉酒的人居然这么沉,不但沉,而且好像没有骨头,所有重量都朝我压来。我脚下一个趔趄,居然有些扛不住。
我们齐心协力把她扶到刚刚那张沙发上安置下来。
安露现在镇定多了,和刚刚在卫生间里那不堪一击的样子截然不同,她苍白发青的脸上浮起了微笑:“苏小姐,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什么?”
“你有略宽松一些的衣服吗?适合我穿的运动衫之类的。”
常常上镜的人通常很瘦,安露也不例外,她虽不及我高,但却比我瘦得多。
“噢……有的。”
“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带一套给我?”她苦笑,指了指她身上皱成一团湿漉漉的套装,“等我换身衣服后就回家。”
我已经被眼前的变化搞得找不到北了,晕乎乎地回了家,带着两套衣服回来。安露刚洗完了澡,裹着浴巾吹头发;我敲敲门,把衣服送进浴室,等着她换好衣服出来。
十分钟后浴室门开了,安露穿着我的运动衫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朝我走过来,最后坐倒在沙发上。
徐启林温言道:“如果你清醒的话,拜托帮我这个忙,跟苏幻解释一下。”
她最后揉了揉头发,把毛巾扔在沙发扶手上,拍拍另一只沙发:“苏小姐,我今天欠你一个人情。你有权利知道实情。”
洗了澡之后她气色比刚刚好得多,虽然脸色还是苍白得发青,但眼神不再是一片混沌。
我犹犹豫豫走到她身边,坐下。
安露对我侧过脸,明明她刚刚醉得不堪一击,可此时却是一副端坐在镜头前宣读新闻时的冷静表情:“是,徐启林没骗你,我们的确不是男女朋友,我们连手都没牵过。这是因为,我从来也不喜欢男人。”
我呆若木鸡。半夜三更被雷劈到应该就是这种感觉了。
“社会上对我这样的人向来是‘不问、不说’,我所从事的职业对性取向问题非常敏感。同时,我的家庭不允许我这样的异类存在,所以我需要一则显得我很‘正常’的新闻。”安露用格外冷静的语气开口,“我最近经常来找老徐,有两件事情,一是我一位朋友写了个剧本想找他出演,我一直在游说他;二是,我的那一位可能有外遇。”
我觉得呼吸困难,一字一句地反问:“不……喜欢……男人?这,这是什么意思?”
安露叹了口气,伸手搂住我的肩膀:“我更喜欢女人。”
她坦白如此,反而逼得我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安露一只手支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好了,你现在也知道我的秘密了。打算怎么做?”
“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饶是安露那么疲惫,闻言还是一笑,拍了拍我的手,又看向徐启林:“我头还是昏沉沉的,麻烦你送我回家吧。总不能再在一个屋檐下吧。明天被记者抓到了又有新闻可写了,要知道你我正在闹分手呢。”
徐启林略一点头,灯光下的疲惫根本没藏住。我看了看表,现在早已经过了十二点,大家又这么累,疲劳驾驶可不太安全。
“安露姐,不介意的话,去我家睡吧。”
大抵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建议,两个人一起看着我,徐启林道:“这样也好。”安露看我半晌,露出苍白的微笑:“好,那就打扰你了。”
我把安露安置在我家的客房里。还好家里床上用具和洗漱用品,甚至内衣都备有全新的,绝对可以让她感受到酒店式的服务。
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我给她找了条快速干发巾擦头发,又把室温调整到合适的温度。
“你家很温暖。”
“嗯?”我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虽然老公不在家,但这屋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仍然看得出是一个非常温暖的家庭。”
这话倒是没错,但我不懂她为什么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
安露轻轻笑起来:“今天真是被你看到了我最邋遢的一面啊,以后也没脸在你面前充大姐了。”
“人总有难过的时候。”我脑中闪过韩大哥刚刚那副怅然的表情,下意识顿了顿,“安露姐,说真的,我反而觉得现在的你更真实了。以前的你总是坐在屏幕后,聪明高贵,和徐启林看起来般配得很,和我就完全不是一路的。”
“谢谢。其实,那不过是外表光鲜罢了。”她笑了笑,走到阳台上的躺椅坐下,我担心她,也跟了出去。晚风徐徐从我们的脸颊掠过,就像夜晚缠绵的呼吸。
她歪靠在躺椅的垫子上:“我听老徐说你电脑技术不错,能不能帮我个忙?”
“安露姐,你说。”
她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号码,递给我:“我想监控这个手机号码的短信记录和通话记录,你可以做到吗?”
我看着屏幕,号码的主人叫“柏雪”。我惊呆了,第一反应是那位小仙女柏雪。
“怎么,不愿意帮我?”
“安露姐,这是《逼真》女主角柏雪吗?”
“是的。我们其实很早之前就在一起了。”
这么说来,那个夜晚我隐隐约约看到的柏雪和徐启林在一起并非我们所想象的那样,柏雪那晚哭得那么伤心的缘由果然另有隐情,而徐启林这个老好人看样子是安慰了她一晚上。
“可是……我见过不少侵犯隐私的事件,下场都不太好。”
她看着我且笑且叹:“你啊,和徐启林那面瘫男真是一路人,在这种事情上秉持着诡异的道德感。”
我摇摇头:“做我这一行,必须要有道德感和责任感。”
一般人通常想不到现在的计算机安全领域多么脆弱,大多数人根本不会去想这个问题,所以总有那么一群人以破坏为乐。如果大家都凭着自己的能力随心所欲地去破坏网络世界的秩序,不知道会捅出多么大的娄子。
“在我看来,道德感之类,更像是托词,”安露说,“世界上这么多事情,哪有这么多理由呢。我不是电脑,不可能随时随地都维持理性的思维。我想知道真相,不论方法多么恶劣。”
“想知道真相的话,直接去问她不就可以了吗?”我有些疑惑。
安露微微笑了:“你以为人的隐私那么好触及?”
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悠悠一声长叹:“生活和做访谈节目截然不同。我希望我的嘉宾说真话,并为此做了大量的背景调查,因为说真话的节目最好看。但说到底我不关心他们。就算他们说假话,那又怎么样?节目好看就可以了。
“向关心的人提出问题,不是容易的事情。察觉到对方的心不在焉,于是想知道对方的一切,不论是单刀直入地追问还是间接地试探,引起的效果都是惹人生厌、引起愤怒……对拥有秘密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就算对方回答了,你怎么能保证自己听到的答案是真的?如果对方是撒谎成性,编出了一个个完美的故事呢?
“因为种种顾虑,对许多人来说,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询问。一旦真的问出来,会不会被认为疑心很重,会不会被对方讨厌,会不会无可挽回……因为太在乎,不得不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变得连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了。”
她笑容怅然,让我想起了今晚苍兰姐对韩大哥激烈的责问。没错,这番话也完全适用在他们俩身上。还有那个他,那个永远都不会属于我的他。人到底不是计算机,输入指令,就会给出答案。感情真的会让人这么痛苦无奈,谁的安慰都没有用……就这么呆呆地想着自己的事情,完全找不到适合的话语来安慰安露。
“我本想说,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这种心情,”安露端详我的脸,“现在看来,你已经有些理解了吧。”
我点头。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苏幻,我真心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理解这种心情。”
安露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瞥到来电人是“柏雪”,安露盯着那两个字几秒,然后拿起手机,果断关机,屏幕彻底黑下来。
“既然你不答应,我也不勉强。”安露揉揉肩,对我微笑,“好了,你去睡觉吧,我等头发干掉就睡。今天谢谢你。”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被安露叫住。她背靠躺椅,没有回头,但声音慢悠悠地浮起来,在金尚路静谧的夜空下轻轻盘桓。
“你大可以完全信任老徐这个朋友,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