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时候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如同初春的樱花一般连续下了一周。
大雪过后,我的父母都死了。
爸爸是死于车祸,妈妈死于子宫癌。
这些都是等我长大懂事后爷爷告诉的。
爷爷所说的话我深信不疑,也许自打我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是爹妈的克星。
后来我就干起了拾荒的行当,跟着爷爷一起捡破烂,捡行人过往不经意扔掉的各色瓶瓶罐罐。因为爷爷就是靠这个来维持咱爷俩生计的。
我姓苏,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幻。那是爷爷帮我取的。他说那场大雪就像幻觉一样,这是他有生以来目睹的一场最圣洁的雪。所以我的名字就叫苏幻了。
捡破烂的人都被人叫“乐瑟”。乐瑟就乐瑟吧,能养活人的行当都应该有个名字,更何况养活自己职业的名字跟自己本身就没多大关系,这个道理我九岁就懂了。
爷爷说苦命的孩子早当家,因为我们没有富家子弟的孩子那样十岁还吃奶的资本。所以当我长到十岁,爷爷也离我而去的时候,我正式继承了他的行当和全部遗产——几个麻袋,一把生了锈的镊子,几个吃饭的家伙,从此踏上一个人孤独而漫长的拾荒生涯。
人流量大的地方必有猎物,这是爷爷生前传授于我的拾荒经验,从江汉关到汉口江滩,从江汉路步行街到汉口六渡桥,我每天总会在车站最繁忙的地段来来回回搜寻自己的猎物。
车站成了我的独占领地。
来来回回寻累了,我就坐在车站的椅子上,眼睛盯着过往的行人,这已经成了习惯。
我除了注意他们手中随便乱扔的瓶瓶罐罐外,还特别注意在我面前来来往往的男人,他们要么西装革履,要么就是形式各样的T恤衫牛仔裤,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像江汉路步行街高墙上那面大电视里播放的时装秀。看到最入迷时,我会发着呆然后微微笑接着紧紧闭上眼,那咧嘴的样子像极了发春的猫。
这座城市叫江城,至于有何典故,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是一位叫李白的著名诗人在此写下“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由此闻名。不过我听爷爷说是因为长江及其最长支流汉江横贯市区,将江城一分为三,形成了武昌、汉口、汉阳三镇隔江鼎立的格局。不管是哪种说法,江城在我心中都是故乡的代名词。
江城是一座叫人又爱又恨的城市。这里的夏季炎热得柏油路在眼皮底下跳动;这里的码头文化使得人人说话都像是在吵架;这里的武昌鱼、热干面、精武鸭脖惹得中外游客口水涟涟;这里的男人和女人们可以用最真实的声音在一起说笑。江城绝对不是一座充满诗情画意的城市,但生活在这座城市,你能感觉到它的赤诚和热血。在码头文化孕育的江城三镇上,江城女人们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形象和风格。她们可以像男人们一样独当一面,但也可以不动声色地妩媚风骚,这使得江城女人用她们的泼辣与可爱,似乎成为了独立于传统意义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第三种存在。
说到江城的方言,爷爷说这是一种漂在长江里、系在码头上,在三镇贩夫走卒的肩膀上晃荡,随着城市商业的兴旺而发扬光大的方言。由于深受码头文化影响,它最初在码头上搬运工之间传播,又因夹杂过往船只上的水手们黑话行话的缘故,江城话说起来少了一分吴侬软语的细腻婉约,多了一分西南官话的粗野豪迈。爷爷生前跟其他那些同行说的都是这种方言,但教给我的确是标准普通话,所以我虽然身为江城人,却说不好江城话。每当我好奇爷爷懂得的东西真多,问他年轻时是做什么的时候,他老人家便支吾不语;我也从来没见过奶奶,爷爷没有提过这个人。
像野猫一样,在月色黄昏下翻找垃圾桶里面的垃圾,是我每天的必修课,也是收入最可靠的来源。每每这个时候,我都很注意地收集杂志报纸上那些散发香气的男人的图片,然后把它们不规则地剪下来,揣到衣服里层的口袋里,拿回我所谓的家慢慢欣赏。
我识得一些字,比如“男人”这两字就认得,并且能一笔一划写下来,但多半我不会去读那些字,因为对于我的职业来说,识得字越多就越感自卑甚至越会被人嘲笑。
所以我只是看那些红白蓝绿黑的图片,和穿着性感外表英俊潇洒的男人然后痴痴地笑起来。
也许上苍并未完全忘记我的存在,因为每当自己心情好而且天气晴朗的时候会有那么些个男人过来和我说说话。他们会问我:“为什么你一个姑娘伢偏要走这条路咧?”然后冲我邪恶地一笑。有的会说:“如果不是个苕伢,去我酒吧做个小姐还风光些撒。”我望着他们猫头鹰似的眼睛,然后冲他们眨眼傻笑。接着在不远处就能依稀听见他们丢下的声音:“这么可爱一小姑娘,可惜是个苕,造孽啊……”
那夜天空下着瓢泼大雨,我随便在桥下找了个阴暗角落准备过夜。像我们这样的乐瑟最怨恨的莫过于这样的雨夜,因为很少有固定的避雨的地方供我们居住——似乎只有没事消遣的有钱人才喜欢下雨——这个道理跟富家子弟十岁还吃奶的道理是一样的。
雷声加上电闪,时紧时缓,我蜷缩在那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不停发抖。突然暗夜里有个男人一把抱住了我,然后开始撕扯我的衣服和裤子。虽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好害怕,因为爷爷在时给我说过一些夜叉、食人妖的故事。于是我挣扎,大声呼唤。
我想也许我就要死了,他一定会把我吃了。我闭上眼睛,大声呼唤,但没有哭。因为爷爷活着的时候告诉过我,这是我们的命,只要还想活就不能哭,因为一旦眼泪滴落了,那么人的忍耐就将被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