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逃不掉!
——阿摩司·奥兹《了解女人》
去机场的途中,我和叔父没有讲一句话。我知道,与其费尽气力甄别着该说什么,再生硬冷漠地发出声音,还不如沉下心来思考或者挑这个千载难逢的空当睡上一觉。
我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头偏向一边,为的是避免和他的余光相触。车窗外,飞速滑过的高速公路安全栏刚刚上了新漆,按照一定比例夹杂其中的绿化带也被重新修剪齐整了。稍远处,田野、阡陌、砖瓦房、更远处的那些小土坡,大地的这一个僻静的角落就像被拉长了的焦距,充满着质感和韧性。粉色的帷幕渐渐落下,地平线变成了色彩角逐的最后赛场,因为,半小时后,一切都会被黑夜吞噬。
汽车仍旧急行,我始终都能听到叔父旋转方向盘的摩擦声和他不耐烦地哼哧声,他或许正在怀疑自己的心肠。我的睡意没有丝毫大驾光临的意思。此时,吸引我的并不是窗外的景色,我的注意力反倒都停留到了思考上。我开始反观出门前我的一些行动:和伊怜分别以后,我的心情显得有些空虚,不过,它却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一种释放,一种教人心安却更让人彷徨的释放。我不知道这股气流是如何深深根植在我的胸腔之中,又是如何借来动力顺着我的气管涌出我的口腔的,我不明白,我对我自己究竟了解几分,我到底是那只可以轻而易举地抓住右手的左手,还是那只永远看不见右眼睛的左眼珠?
在经历了这么多以后,有一件事是我唯一理解的,其实,无论对爱情产生倦意或是悔意,都能让它的萌发戛然而止。但,倦意并不会带来不可弥合的裂痕,而,那曾经的追悔却无法让邂逅的恋人重新找回以往的纯粹。因为追悔,让我们在爱了一遍之后奢望再爱一遍,也是因为追悔,让我们即使爱了一万遍也无法真正的寻找到最初的恋爱的理由。我们在欺骗自己什么?我们在矜持地同自尊心作战,我们在等待一个长期以来的秘而不宣的说法。可是,当一个令自以为是者志得意满的想法,即将孵化出来的时候,我们却无可挽回的失去了那位久攻不下的“对手”——不明白吗?我们已经彻底的失去了爱!——正如我们的爱情并没有留下过多的悬念,当过去积攒下来的所有难题尘埃落定的时候,我和伊怜已经将溢满胸臆的痛苦释放得一干二净了,释放之后,我们即使再痛苦也不愿重头再来,因为我们已经把它当作是一种泄愤和赎罪。
此后,我回到了阁楼上,房东太太的热情招呼并没有被我过多理睬。一如往常,我冷淡地像一个面不改色的伙夫钻到了阁楼里。我开始最后一遍检查了行装,在确认无法找到物品清单的破绽之后,我沉浸在那令人酸涩的无助之中,虽然我的脑子里有些空虚,但我不再将自己埋在一大堆烦心事里。也许,我需要的正是这种无法酝酿任何感情色彩的空当,利用这个空当,我便可以将自己装扮成为一个喜获丰收的老农夫,纵情欢乐的时候不去考虑丰收的稻谷能否换个好价钱。我闭上了眼睛,试着去想任何事——因为,我知道,我没有深厚的功力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将所有的细节拒之门外——就像梦境无法被人挑剔一样,我的头脑只是一个劲儿的接受脑电波的信号,但是,我却试着控制自己不在一个想法上驻足太久,我会用其他的事情让自己并不能专注于一件。
赶在叔父到来之前,我匆匆忙忙地洗了一个澡。换了身宽松点的衣服。我重新来到了床边坐下。突然,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了,那着实吓了我一跳。它似乎将我从惰性的边缘拉了回来,我立刻起身在桌上拿起它,这才意识到,昨天充完电之后,它一直开着。出于一种逐渐养成的职业习惯,我一面用右手拿起电话,按下通话键将它送到左耳边,一面用左手抽出我侧面身下的抽屉,把记事本掏了出来,打开摊在桌面上。“喂,您好,这里是记忆公司的接线业务,我是您的04号接线员。很高兴听您倾诉。”这一套开场白虽然老掉牙了,却很明显的具有一定的亲和力。可是,此时,电话线的另一端却没有回应,倒是嘈杂的响声颇有节奏感。我有些意外和恼怒,于是,润了润喉咙又重复了一遍开场白。此时,听筒里的嘈杂声越来越清晰,它们拥有着波澜壮阔的回荡和力度,一开始以为出现线路故障的我,现在可以依稀分辨出,在那巨大的山呼海啸中,还夹杂着几声海鸥的鸣叫和出航的海船扯着嗓门发出的汽笛的悠鸣……这是……这是大海……这明明就是大海的怒吼!其实,是否猜出这样的结果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当我听到那一声声汹涌冰冷的吼叫时,我已经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一场无聊的恶作剧,这是一次暗示。就像那时站在海边的我,听见大海深沉呼喊的我,就像当时选择远离海滨的我,下定决心独自遗忘的我所得到的暗示一样。我有些愤怒了,这又是蓝做的吗?他这样逼我到底要干什么?我知道,此时此刻,那过去的片断正在集结,它们一定会尾随我前往接下来的任何地方!它们一定会的。
“蓝!我知道是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啊?”可是,另一端的呼啸声越来越大,嘈杂的波浪翻逐着,海鸥狂怒般振翅叫嚣。声音转换成了图像,我的头脑里不自觉地闪现出大海无边无际的开阔。突然间,咕噜一声闷响从听筒里爆破开来,就像一个潜艇声呐员在海底听到的,随着石沉大海,一切都归于寂静。它在沉默,信号也在沉没,我知道,它会葬身大海,不过,我毫无缘由地冒出了一个疑问,它的沉没是因为汹涌的波涛,还是因为那深不可测的寂静?就在这时,信号中断了。
大概二十分钟以后,叔父来了,那时,我正将手机关掉放入了皮箱里,相反的,不知为什么我将那本笔记本拿出来在最后一刻也装进了皮箱。
见到叔父的时候,他正若无其事地待在驾驶座上,他将左手飘向窗外,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点燃的万宝路香烟。就像一个煮沸的水壶,他缓慢地呼出烟雾。与此同时,他还不时将头偏向我这边,虽然不置一词,我却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他想要说的话:“你这蠢货,我真想开车碾死你!”好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我不慌不忙地打开了后车盖,在塞满了床垫和矿泉水的狭小空间里找到空当。我费力地将行李抬高,在膝盖的帮助下,才将它们放好。然后,关上了后车盖,绕到了前座,听房东太太嘱咐了几句。随后,我钻入了汽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汽车到达了机场,天空已经明显暗下来了,搅和了黑色的靛蓝赶走了天空残留的霞光。东南面的几颗星星渐渐显现。
进入机场,熙熙攘攘的人群拖着行李箱擦肩而过,偶尔,他们相互碰到对方身体时,并没有显露出丝毫歉意,仿佛,那些躯壳已经在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默契。这些在国际机场大厅即将穿越几个时区的旅客,充满了对于旅行的期待和向往,不过,有的人已经和疲倦打上了交道,在频繁的旅行后,他们变得健忘、少言寡语。有的人已经习惯了等待,看样子,他们更像是在享受等待过程中那份独白的宽慰,当所有人都像赶集一样步履匆匆的时候,他们却有足够的时间从贴身手提包里取出一份商报或是杂志像模像样地细细阅读,只可惜,他们那份属于大企业总裁的作派和心态,在这样的场合并不能赢得应有的喝彩,甚至是关注,。机场的每个角落都不时回荡着提示音,这些人声像经过电脑的后期制作,显得机械、古怪,好像起飞降落延误和那声音已经脱离了情感上的联系,它的功用至多只是递递口信,使人们时时刻刻都处在高度紧张的候机状态而已。大厅里,各个窗口都根据字母的顺序依次分开,有的窗口前排满了乘客,有的则显得较为空闲。我和叔父来到了机票上所指示的窗口编号——G号窗口。我们缄默不语地站在一条中等长度的队伍后,此时,叔父,突然塞给了我一本红色的册子,我还未打开它,他就对我说(这是旅行中他唯一对我说的话):“你的护照,一年前,你父亲寄给我的,让我帮你续签了。那个时候,我连你的影子都找不到!”
我急于想打开它,看看能不能从关于我自己的扉页里找到一些过去的蛛丝马迹。当我将它翻到第一页的时候,一张照片——应该是我上初中的时候照的、一系列属于我的编号、我的出生日期(1988年8月1日)、护照的有效期(2011年1月29日——2016年1月28号)进入了我的视野。我匆匆略过往后空白的几页,直接翻到了第七页,在上面我看到了美国大使馆的印章,背景是美国第16任总统林肯的塑像和华盛顿议会大厦的半侧身影像,在红紫色花纹的围绕间,填满空当的还是那幅出现在扉页的照片。照片上,我的眼睛直勾勾的,表情僵硬,比起前面的而言,这张显得更大也更能反映出布满我额头的青春痘。除此之外,它出现的一切信息都同扉页上的吻合,只是字符更长、英语单词更多。
托运行李、领取登机牌、填完健康状况表和海关申报表、再顺着人流过境、安检。我们按部就班地通过了这一系列例行检验。此后,在36号登机口我们只等了30分钟,飞机就准时到达了,又过了大概20分钟,我们合着嘈杂的人群沿着停机坪登上了飞机……
极地航线的开通剔除了原本需要用于转机的时间,同时,穿越极地的兴奋感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漫长旅程给人带来的疲倦。等到再次见到天空的时候,已经过了12个小时(飞机上的10个小时再加上入境和领取托运行李耗费的两个小时),底特律用阴霾的坏天气破坏了很多人的好心情,黯淡的天幕披着连片的阴云,当初飞行在1万米高空上的灿烂千阳似乎被厚重的云层阻挡在外。我不习惯踩在这样陌生的土壤上,这让我想到了那一次也是第一次出走:我逃离了大海,不是因为叔父的诋毁,也不是因为终等考试的失利,就像一只不断撕咬猎物的猛兽,我实际上在和痛苦决裂。
汽车行驶在94号高速公路上,司机是父亲生前的朋友:一个憨厚的中年人,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却充满着中年收纳员一样的机敏和随和,虽然他活脱脱的像个臭鼬,却能给人一种类似恪尽职守的好印象。可是,我并不想说话,叔父也很讨厌那些用嘴皮子混饭吃的人。因此,见我们不情愿回应,他也就专注于驾驶了。
阴沉沉的天气透过窗玻璃压抑着我的心。纸做的世界向胶片一样掠过我的眼前,在树荫的环绕下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底特律机场康福特酒店,沿路竖立的钢架电线杆,迎面而来的气派的宝马敞篷跑车和有些落伍的二手福特水星美洲豹,我们超越的一辆笨拙鲁莽的福特厢式货车,零乱的杂草间矗立的某一家公司搬迁后的空厂房,远处插着美国国旗的稻草人,仿佛突然降落在荒原上的乳白色的水泵,有些裂隙的路面和褪色的标记,泰勒·米都高尔夫球俱乐部的第十七号球洞,格林菲尔德西佳饭店从头到脚的披着的粉红外衣,一条条相互贯穿的岔路口和路口边闪烁的交通灯,堵车的时候从公路两翼驶过的疏导车……当我发现韦恩州立大学就在道路的右边时,才意识到我们已经渐渐进入市中心了。我从未见过那些名字,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努力让自己记住它们,就像记住那些个临死前埋于痛苦的扭曲面容。
过了几个街区,我们终于离开了94号公路。沿着格拉斐奥特大街和范戴克大街,底特律有些疲倦的街头同我们擦身而过:街角处准备打烊的面包店,从灰色大楼一端探出身来的遮雨棚和出没于阴影中稀稀拉拉的过路人,亮着24小时营业招牌的麦当劳餐厅和领餐口聚集着的三三两两的黑汉,阻塞的街道上抱怨的喇叭以及那些在高楼间安身立命的公园和方场(它们让我想起了唤醒花园)。城市的雕像、旗帜和色调,被夸张的阴郁赋予了浓重的寂寞,福特车展开放日也在这样的气氛下显得陌生、不为人知。当初走出机场,我就能够感受到一阵不友好的凉意,上车时听司机说,这次降温是秋天发出的的第一次讯号。
的确,这样的背景适合一种悲伤的心情,送葬的队伍、然后是被黑色的礼服、檐帽环绕的墓碑,神父冲着三名世俗主义者的呢喃以及几位成年妇女的悼念和抚慰。我表情凝滞地面对着墓碑,希望能从紧绷的眼隙中挤出几滴伪善的泪水。我到底应该为谁哭泣?在人群中,叔父督促着悲伤的蔓延,后来,他疏散了人群,又让悲伤支离破碎。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对于遗产的热望让他讨厌悲伤,他深知,只有同情感绝缘才能不变成慈善家。他害怕将自己埋在原本不应该为他所承受的伤痛中,因为,女人般的脆弱会毁了他的计划!
那晚,我彻夜未眠,除了时差药效明显以外,柔软的席梦思和我的期待都成为对抗我睡眠的腕力……
一切都在贝利墓园有条不紊的发生,这是第二天,我需要完成的第一件事情。这样唐突的介入,让我成为许多人议论的对象,他们哭丧着脸,互相挤对着胳膊肘,窃窃私语。有几个老妇人还踮起脚尖,对着我的耳边近乎耳语说:“你怎么从来没回来看过你的父母?他们也没提过你,你是私生子吗?”他们说话时的声音几乎都淹没在了“呼哧呼哧”的喘息里。
当所有人都陆续离去后,我还站在那座墓碑前。雨开始下了起来,就像我同蓝见面时一样。只不过,当初的矮灌木却变成了如今的蒜头草。
“走吧,你该看看他们出事的地方,我可怜的孩子,生活对你来说充满了不公!”
以为人已经走光了的我,循声望去。就在我斜后方的一株苍榕下,一位身穿黑色西服的老头正低头费劲的撑起一把黑伞。
“你看看,除了下雨的时候用,它平常又可以当成拐杖,这真是个好玩意儿啊。”他说话的时候,嘴角的胡子略略翘起。因为年迈而略显吃力的声音能够迅速抚平我的情绪。
“其实,你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孩子,一向非常勇敢。不过,你不远万里来这究竟为了什么?哦,你当然会说是为了和家人的遗体告别,这不假。不过,如果是因为那笔遗产,我的孩子,你就同你那贪财叔叔一样软弱了……”
“当然不是,我只是有些后悔自己当初忘掉了那么多,我并没有强制性地忘记我的那些过去,是自然而然流失的!”我有些激动,为了替自己正名,我甚至有些慌乱“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填补自己的空白。并不是为了那笔遗产,如果能够让我回忆起过去,我宁愿舍弃它,甚至倒贴钱我也无所谓……”
那位老头微微扬起了眉毛,轻轻抽动了一下鼻子两侧的肌肉。也许,他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我没有看错人,呵呵,只是你太看重自己了。其实,你应该学着同你家人的灵魂说话,他们始终在你的身边转悠。你该问问他们,问他们你想知道的一切。这该死的雨下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