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应红如愿把金花送进了中学,她有了更多的精力来投入公司里的事物,她在电脑上为每个客户建立了档案,档案里不仅记载客户与他们之间的业务往来的数据资料,应红还别出心裁地在电脑上记录了有关人员的一些个人资料。比如,这个人的生日、结婚纪念日和一些与这个人有关的亲情资料,应红把这些资料定为温柔地带,这是属于她自己的,她没有告诉马哥,也没有和公司别的人沟通。她把自己的客户当成一株植物,用心地培育着。
日子天长地长地过着,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着大事,中国已经在开始申办2008年的奥运会了,加入WTO也在进行着艰苦卓绝的谈判,中东还不消停,沙龙又上了……应红无暇关心这些,应红在忙碌着,她有明确的目标。她忙里偷闲学了三个月的驾驶,公司给她配了一辆“富康”,她自己能开车了,就经常一个人跑。这些年公路越修越好了,云南境内就已经有了好几条高速公路,应红也熟悉了每一条路。有时,她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她看着看着就迷糊了起来,电视里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着,像是一张温暖的薄纱笼罩着她。
马哥在天上飞着,他有绿卡。
现在和玉水家里的通信也越来越少了,有事都可以打电话。母亲说了父亲说,说着细细点点的一些事。有一天,母亲在电话里告诉应红,老鞠死了,死在山上的一棵树下面,上山前还好好的,走着走着,一坐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了。母亲说应红的父亲情绪很受影响,好几天都不想说话。应红和父亲通话,想好的一肚子劝解父亲的话,临开口的时候,一句也没有说出来。父女俩是有了感应似的,父亲说,我很好,你要多注意身体。说完就挂了电话。
这一年,应红决定辞去公职。她到研究所去办手续时遇到了李春。李春让她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坐。应红去了,她对李春说,她要辞职了,李春说,都是我不好,我没有照顾好你们母女俩。我……我是有我的难处啊。说完,他叹了气。应红看了李春,李春老了,一头的白发,一脸的沧桑,应红心疼了,像是看自己的父亲,她觉得鼻子在发酸,她急忙低了头,忍住了。李春说,你是有能力的,不过凡事要多个心眼。应红只是顺从地点着头。李春说,你走吧,我也干不了多久了,我要退了。应红想说点什么,可是喉咙紧紧的,像被什么拉住了一样。临走的时候,李春又把应红引到了门边的那个死角处,他抱住了应红,他的脸向应红的脸凑近,应红猛地把头放在了他的肩上,躲开了李春的亲吻。应红的下巴抵在李春的肩上,冰凉的耳朵挨到了李春脖子处松软温热的皮肤,那些积蓄在她眼眶里的泪水终于越过了下眼睑,泪珠垂直坠落,被绵软的地毯吸去了。
办完了辞职的手续,应红把自己的档案放到了市人才交流中心。应红知道她这是把自己的后路断了,没有后路就只有拼命向前了。
每周的周一到周五是应红为自己定的工作日,周五的下午她总是在固定的时间,亲自驾车到学校去接金花,她实现了她的愿望,能够没有压力地带金花到肯德基吃快餐。现在金花又迷上了麦当劳。麦当劳刚刚落户昆明,她喜欢一切新鲜的东西。
有一天,应红接到了一份绿平来的请柬,绿平县医院院长的儿子结婚的请柬。应红知道这个婚礼她是非去不可的,婚礼的这一天恰巧是周五,周五是她最不愿放弃的日子,婚礼也是不能不参加的,她想了想决定去送了红包再赶回。应红给金花打了电话,让她先坐学校的接送车进城,自己到麦当劳吃东西,然后回家等妈妈。
这家人的婚礼是在绿平一个小镇上办的,应红一进绿平就有人把她引领到了举行婚礼的地方。应红到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一片狂欢的景象了,铺天盖地的吃饭场面,应红是第一次见到。还没有等应红适应眼前的场景,就听到有人喊着她的名字过来了。应红一看是院长,就急忙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个沉甸甸的红包送了上去,她还说了一堆事先准备好的祝贺的话。看样子院长一直沉静在欢乐的海洋里,他拉了应红的手,一个劲地说,应总,应总好人啊,应总看得起我们小地方的人。应总,你是给了我大面子了。他说着就把结婚的儿子、儿媳妇叫了过来,说,应总是省城的老总,是我的好朋友,她是专门来的。院长的儿子、儿媳妇就急忙给应红倒酒,应红推脱着,说自己开车来的,一会儿还要开回去。院长说,回什么回,喜酒要喝三天才行,况且应总是海量,这点酒算什么。应红抹不过着面子,就举了酒杯,说了一些祝福新人的话,一仰脖把酒喝了下去。院长爽朗地笑了。接下来,院长领了应红来到一张桌子前,他向别人介绍着应红,他的声音里无不露出骄傲的音调,像是应红的到来,给了他无限的荣耀。应红也被他那一份质朴打动了,她想自己这些年来,为了改变自己的生存境遇,小心行事,卑微做人,就连最起码的自尊也被各种各样的因素一点一点凌迟了。而现在这个院长是如此兴奋、如此荣耀,就因为自己赶了两个小时的路从省城来了,在院长的眼里自己是一个可以让他炫耀的人,应红像是从院长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积极配合着院长。院长高兴地不断地笑着,有一下,院长低了头,在一片喧闹声中对应红说,谢谢你,应总,我知道在这种场合对你来说是委屈你啦。应红急忙说,不,你不要这样说。我们是朋友,你儿子结婚了,我也高兴。说完,她又豪迈地举起了杯子。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应红想自己该走了,家里还有一个孩子,她必须回去了。她站了起来,觉得自己就好像是踩在了一堆棉花上,眼前的一切都在飘摇着。她心里清楚,她是喝得多了,她强忍着,她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她在向他们告别,她礼貌而得体地婉拒他们热情挽留,他们把她送上了汽车,她用意志勉强把车开走了,到了县城的边上,她停下了车,进了路边一家小饭店,她急忙到了饭店的屋后,那里对着一条河,天已经完全黑了,河面看不清楚了,她弯下腰吐了起来。
她回到小饭店,一个中年妇女问她要吃什么,她说,我就喝杯茶,坐一坐,行吗?女人点点头,不一会儿,女人端来了一杯浓茶,她递给应红,说,你喝吧,我加了好多白糖,你喝了就会好过一些了。应红心里暖了,她急忙谢了。
应红知道自己必须在这里坐上一段时间了,她心里惦记着金花,她用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没有人接,她想也许金花已经睡了。天已经漆黑了,县城在前方,在这里看不到,这里往前看往后看都是一片漆黑,应红坐到了路边小店的门口,路的那一边是一座大山,高得看不到顶,女人在安静地忙碌着,没有客人,也没有女人之外的人,应红在静静地喝着茶,茶很酽,酽得苦了,又有了很浓的甜味,一起进入了应红的肚子里。
有一下,女人来问应红,你就住这里吧。
应红摇摇头,说,不,我必须回去。我家里有一个孩子。
女人听了就点点头。
女人离开她又去忙碌了,应红继续喝茶,她并不是口渴,她是在强迫自己多喝水,喝了水就排泄,她想让自己身上的酒精少一些。她很长时间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大山,确切地说是一面山的墙壁,来往的车辆越来越少了。应红使劲喝了三杯茶,她感觉自己好一些了,她向女人告辞,她问要收多少钱,女人说不要钱。应红过意不去,女人说,你到这里来就是缘分。应红感动了,一个劲地谢了,她上了车,女人又追了出来,她的手里拿了两个水淋淋的西红柿,她递给应红,说,路上你会口渴的,洗干净了。应红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女人挥着手让她上路。
走了一段,应红真的口渴了,西红柿派上了用途。应红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她获得了力量,她一个人奔跑在深夜里,她没有害怕。她心里尽管是惦记着金花的,可是她又想金花毕竟大了。
进了家门,应红顾不上换靴子急急忙忙地推开金花的屋门,灯亮着,应红一看,吓了一跳,她看到金花的床上挤了一堆人,她定睛一看,除了金花还有一个女孩和两个男孩,四个人像是玩累了,就这么横一个竖一个地躺着,应红脱口叫道,金花!一下子所有的孩子都醒了,他们一个个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应红看了看那三个孩子,说,这么晚了你们还不回家,家里大人不着急吗?那三个孩子弯腰各自找靴下了床,金花一个人坐在床上。三个孩子出了金花的屋,应红低声说,你怎么能这样?金花说,谁叫你不在家,我害怕!应红也顾不上说她了,她追了出来,说,我送你们回家。
应红开了车把三个孩子一一送回了家,她回来时金花已经睡着了,应红看着熟睡了的金花,金花的个头已经长过了应红,她的身上已经热腾腾地显示着女性的特征,但她的脸上还带着少女稚气。应红是有了担忧,也是有了无奈,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拉灭了灯。
这一夜应红一点也没有睡,她大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二
在药品销售业应红成了西南地区的霸主。她在这个地区已经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网,她知道这张网对她是多么重要,有了这张网她就能理直气壮地和马哥讨价还价,应红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她了,她知道钱只能是自己辛苦地一分一厘得到,她相信那句话,世界上没有不掏钱的晚餐。她把挣到的钱仔细攒了起来。
这一年的年底,美阿达公司在沈阳开会,奖励销售精英,在地区范围内,应红的销售业绩位居榜首,她被公司称为销售英雄。公司当即奖励她人民币十万元。这一次公司还征求了她的意见,公司欲让她到上海总部,打开华东地区的市场。应红拒绝了,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别的打算,她已经非常讨厌药品推销这一行了,她讨厌医院,讨厌那些掌握权力的男人。在她接受那十万元奖金的当天下午,她飞到了北京,她见到了法国莎露美化妆品的代理人,她们进行了交谈。
新世纪到来的时候,应红约了王美琴,两个女人带了金花,她们到了这个城市的一个五星级饭店,是事先打了电话预定的,在十五层的大扒房。这一天的晚上,这里将进行一场狂欢。为此应红要付出每人388元的代价,应红说,值得。一个人一生也就只能有一次跨世纪。她们受到了上帝般的服务,她们预定的座位在落地窗边,在座位上她们可以俯瞰这个城市,城市在夜色里,一片灯火灿烂,城市是美丽和繁荣的,在高处看城市一切都尽收眼底。应红在寻找着自己的家,她没有找到,她看了身边的金花和王美琴,她想只要和她们在一起,就该是一个家了。在这个城市里,她们带给她柔软,带给她温暖。
他们吃的是自助餐,有西点也有中餐,酒水品种很多,有洋酒也有中国产的红酒、白酒。应红是带了放纵自己的决心来的,她去倒了白酒,当然她也倒了一杯“人头马”,加了冰块,她说,今夜我们狂欢。王美琴举了杯,说,谢谢应总的慷慨。应红笑了,她举着杯,极其优雅,她的眼前出现了那一次在学校的树林里,第一次看王美琴喝酒的情景,时光在她的眼前流星一样划过了,这一划,却是划过了那么多的人间沧桑。应红的眼睛潮湿了,她说,谢谢。她就说不出来了,她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称呼过王美琴,王美琴也没有称呼过她,她们总是一对眼睛就说话,十多年了,总是这样。
这一夜应红遂了自己的心愿,她喝了许多酒,各式各样的,她的肚子里汇集了五颜六色的琼浆玉液,这些浆液也在狂欢,它们让应红兴奋,在电梯里,一个外国男人礼貌地冲了她们笑着,应红就极夸张地喊道:How are you?Happy New Year!她的声音响亮地在电梯里回旋,那个外国男人看着她,又看看王美琴和金花,尴尬地挤出了笑容。出了酒店的大厅,整个街道都在沸腾着,人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他们的手里举着被制作成各种形状的气球,还有一些闪闪发光的荧光棒。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气球爆破以后的碎橡胶屑,应红挽了王美琴和金花的胳臂,她大喊着:Happy New Year!没有人扭过头来看她,她们把汽车留在了酒店的停车场,手挽着手大步向家里走去。终于在一个时刻,应红突然挣脱了王美琴和金花的手臂,她一步跨到了路边,在一丛女真树下,她把那些在她的肚子里翻腾的东西吐了出来,一股酸腐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开了。应红张开了红红的眼睛,她甩了一下头,又大步向前面走去,王美琴和金花跟了上来。在城市闪亮的路灯下面,那些从眼眶里流出的泪水,汇集在了她的整个面庞上,应红的脸上闪闪发光。
新的世纪应红也已经是另一种身份了,转到化妆品行业并非是她突兀的想法,应红早就作了打算,她甩了马哥。在第二年到来的时候,马哥才知道,失去一个应红,他失去了多大的市场,马哥心灰了,他回到了美国。临走前他约应红一起坐坐,应红说自己正在“太平洋”搞促销,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来看看,顺便等她一起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