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她从电话中移入的声音使他的生活有了色彩,后来,他搁下电话,在清风中回忆她的影子,尽管他在生命的历程中无数次地从一只猴子,一只老虎,一只兔子身边经过,尽管他经过了镜子中的处境,窗口的小镇风光,河流环绕的异乡,但他从未经历过与她故事的续集,他老了,他已无欲望去触摸她的肉体,他已无力量去改变自己的爱情史,然而,电话给他爱的影子带来了明亮,带来了影子……这时候的他是多么幸福。
Δ唯一的一个
茨维塔耶娃说:火焰喜欢没有分量的东西,陈年的枯枝,话语。火焰有了这样的滋养越烧越旺!等你们再起来:比灰烬还干净!唯一的女人,她仿佛仍然像多年以前伸出长颈,她从那一刻就彻底征服了他。她是他唯一的女人,年轻时代,他把她的照片放进箱底,因为他的生活永远在未知之中,也就是说他不喜欢呆在围栏中追逐时光,这样,他必定会碰到另外一些女人,她们同样会伸出长颈,诱惑他,这样的时刻他会怎么办呢?
他有没有被别的女人迷惑过,年轻时代他是一个被许多漂亮女人所追求的男人,她们看见了他手中的那只箱子,她们想进一步了解他的生活,他把箱子打开,他把装有照片的镜框取出来,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些女人便走开了。唯一的女人陪同他进入了此刻,早晨她轻轻唤醒他,并把手放在他的前额上,这就是他无法离开她的原因之一,当她的手放在他前额上时,他知道早晨降临了,阳光已经照在窗帘上,晚上,她为他穿上浴衣,这同样是他无法离开她的原因之一,在浴衣里,在她精心为她所设计的浴衣里,一个入寝的时刻也是一个入梦的美妙时刻……无人能够取替她的位置,自从她探出长颈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会带上这个女人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旅馆中谈恋爱。果然,他们去了旅馆,用仅有的一点点钞票摆脱了喧嚣的世界,终于,他们决定面对现实,从订婚到结婚,她守候着他。有时候,当他沉浸在孤独中时,他会离开她,他留下一封信。他要离开她伸手触摸他前额的清晨,他要离开她亲手为他穿上浴衣的时刻。
茨维塔耶娃说:冰的篝火,火的喷泉!我高高地竖起我自己高高的身躯,我高高地举起我自己高高的交谈者和继承者的天职!他会看见另一个女人——在一刹哪间的寂寞使他看见了她漂亮的脖颈,看见了她等待着一次调情,他会走上前,在阳光灿烂中与一个陌生女人调完情,然后告别她,他知道自己的灵魂永远留在了那个唯一的女人身边。
唯一的女人加快步伐走在他身边,这就是他无法离开她的另一种原因,她似乎具备全部的素质追赶他的步伐,她走在他身边时可以看见他所看见的一切:在朝霞覆盖一切的地方,在晚霞之中,男人在寻找一只酒杯。为了寻找到这只酒杯,他要与困兽搏斗,他要与自己的灵魂搏斗,他要与狂风暴雨搏斗……尔后,男人在诗歌中寻找到了那只酒杯,在分别才可以朗读的诗歌中才可以将美酒畅饮……看见上述这一切的只有她,她是唯一的女人。
唯一的女人此刻看见他绕过花园到附近的小路上去散步,他已经不可以为了寻找一只酒杯与路上的困兽搏斗,他老了,在他衰老之后,她就用一双朦胧幽深的黑眼睛看着他……她是爱他的,直到此刻,她依然用一双爱情的双眼注视着她……他面对着一只酒杯,当男人独自一人面对一只酒杯时:他已经无力去攀登高山或穿越河流,他老了,在那只酒杯深处有长时间停滞下来的光阴的流动,有甜蜜的颤栗,有热烈的拥抱。她当然就在他杯底,她把梦幻一般的想象力附在他杯底是为了焕发他的力量。
她无疑是唯一的,她是他灵魂分叉的小路在人迹罕至的林中穿越溪流;她是他爱与笑的最为诚实的影子,紧贴在他身边。此刻,她拿来了他的浴衣,一个69岁男人穿的睡衣——对他来说意味着睡眠:因为睡眠是他通向梦境的唯一道路,所以,他穿上了睡衣……他躺在她身边,彼此呼吸着各自的气息进入梦乡,无人能够取替这种爱情的关系。
Δ幸福的顶点
茨维塔耶娃说:因为出于高傲,犹如站在雪杉上,我环视着世界:航船在漂洋过海,朝霞在奔腾……即使要倒海翻江——我也要从水底把你打捞上来!幸福的顶点就在于他们的婚姻进入难以分离的时刻:因为爱情他们彼此吻了双唇,因为爱情他们持久的戴上了结婚戒指,因为爱情,他们各自属于对方,因为爱情他们被无限的婚姻所包围着。今天是他们40多年的结婚纪念日,好像这是一个刚刚经历的新婚之夜:他们乘火车去度蜜月的时刻才开始。
从第一次蜜月开始回忆:他们在火车的包箱里启开了一瓶红色葡萄酒,美酒溶入了他们的蜜月生活,火车的声音轰鸣着经过了陌生的小树林,经过了陌生的火车站,经过了陌生的一座座建筑,最后抵达大海的岸上。在海边的旅馆里他们寻找到了度蜜月的地方:海浪声入侵着梦乡,她的长发披散使他在一个女人的身体芬芳中了解了人类的故事。
蜜月之后,他们离开了海岸线。在安家的变奏曲中:一个年轻男人在蜜月之后看着他的妻子。他不断地问自己:为了让她幸福,我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生活?生活是他们的主要目标;一个年轻女人在度过蜜月之后看着她的丈夫,她在不断地问自己:我要怎样去爱他,才能让他感受到幸福?
幸福是人生最高的享受,那个男人带着他年轻的妻子来到了一座可以缔造幸福的城堡,一心一意地编织幸福的笼子,而那个女人也一样跟随着那个年轻的男人来到了每晚可以度蜜月的地方开始编织她为爱情而下的定义。
茨维塔耶娃说:你就让我受尽苦难吧!我无所不在:我是面包和叹息,是黎明和矿藏,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要得到嘴唇——犹如上帝要得到灵魂一样。40多年的婚姻确证了他们爱情的理想,在婚姻生活中同样可以延续爱的理想,这一点在他们各自的编织中不断地延续着:就像她回头看见了他们共同走过的道路,他们曾经抓住在岸边上下颠簸的小船的缆绳,在那个阶段,他们的婚姻陷入了危机……而她和他曾经也试着从婚姻的窄门逃跑,逃到没有栅栏的乐土上的愿望同样折磨着他们,然而,当他收拾好了行装,收拾好了仁慈的孤独准备从她眼皮底下逃走时,他看到了她的眼睛——这无异于让他意外地收到一份礼物,他面对水和女人,觉得自己难以离去,而她呢,她并不想逃走,她只想出走,出走是千千万万妇女从爱情走向婚姻的城堡寻找过的道路,她收拾好了自己的长睡袍和胸衣,正准备从他的眼皮底下出走时,她同样看到了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有岩石般的凝重——两个人逃跑和出走的愿望就这样落空了。
家——安居在人生命中有希望存在的山巅,家,同样为他们设置了无法逾越的鸿沟,随同时光消逝,爱情的话语不再像第一夜那样新鲜,然后,家,使他们从未背叛过自己的印迹。
现在,爱情在婚姻中再一次举起了酒杯,他和她已经解放了内心的桎梏,现在,他们举起了酒杯,这对他们来说是最为幸福的顶端,任何人在这一刻都会向全世界公布他们幸福的秘密。而秘密从他们生活了40多年的岁月中荡漾而出:他给予了她最确切而诚实的保证,那就是无论这个世界有什么变化他都会同她共同置身在困难和欣幸的时刻;她给予了他最忠诚而温柔的保证,那就是无论这个世界是喜还是忧愁,她的脚印只会跟随他而挪动。这就是他们之间幸福的全部秘密。爱情在他们那里有了幸福的佐证。
Δ长途漫游中的意象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尽管它们像一个奇怪的激情太阳系的行星那样各不相同,但却围绕着一个太阳公转。这个太阳也是双重的:即一对恋人。每个成分都在不断地嬗变:自由选择奴役,命运变成选择,灵魂是身体,身体是灵魂。漫游已经是过去岁月中的回忆。有一种意象始终缭绕在他眼前:一个身穿蛇皮花纹裤的女人展现在灵魂受到四野束缚的镜头之中,那一时期,他总是出没于一条峡谷之间,想把自己变成那条峡谷深邃的音符。那个女人只在镜头中出现过一次便永久地消失了。她的出现只是为了让他凭着一种悲哀的激情去回首往事。每一个人在人生中都有回忆的遗憾,他最大的遗憾是让那个在镜头中出现的女人在一刹哪间就消失了。镜头中的意象成为他漫游生活中的一种重要内容,他淌过河流时,重新支起镜头架——为了在另一条河流的岸上,在人生的中途发现那个穿蛇皮花纹裤的女人,再现在镜头中央,哪怕再现在镜头的一角,也会让他心跳加快,为了那种意象而心跳,因为镜头中的意象使他有一股销魂的触电般的感觉,在同一时刻,他睁开了双眼。他看到了另一个女人闪进了镜头,他便把她捕捉到了,在后来的生活中,他试图把他已经捕捉到的这个女人当作那个穿蛇皮花纹裤的女人,但他失败了。尽管他与这个女人终身生活在一起,但他仍然在回忆。
回忆中的那种意象占据了梦想:如果能够寻找到她,他愿意为她而放弃一切,40多年来,他就这样排斥别的女性,回忆镜头上出现的女人给他带来了从未经历过的奇异的一次爱情。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不错,我们是有一死,我们是时光的儿子,没人能逃一死。我们不仅知道我们会死,也知道我们所爱的人也有一死。爱情,可以在幻觉中出现,比如,当他重新回忆那片意象时,他会感觉到那个女郎已经身穿蛇皮花纹皮裤站在身边,她站在他虚拟的一种圆圈之中,她成为他所崇拜的女性,从他漫游过的岁月中走近他的生活;比如,镜头中的意象使他有了一次历险。为了把那个女人留住,他不得不伸出手去,他的手终于触到了她的指尖,这是最为激动人心的一刹哪,他就是在那一时刻感受到了对这个女人的爱情。
一种意象深深植入他的心灵,有时候他无妄地、焦躁地触摸着四壁,他接触到了最为残酷的现实:那个意象并不存在,它是虚幻的,它并不在烟火中上升,它只在那只已经被他废弃的镜头之中保存。
他有婚姻但并无爱情,一种意象剥夺了他的爱情,使他无法再去爱别的女人——这正是他感伤的原因。有时候他绞尽脑汁无望地寻找对策:岁月已经从黄色的藤架上越过了黄昏,再一次进入了黑夜,他总是会看见那个意象,看见那个女人的影子在潜逃。
然而,她会在哪里?这正是他绝望的原因:然而,他已经是垂垂老者,他再也不可能背上三角架到那片大峡谷之中去寻找她的影子。如今,他确实已经是垂垂老者,他坐在椅子上,一种意象从他紧闭的双眼中飘至眼前:镜头中的女人转过身来对他莞尔一笑,她笑那一刹哪之间在她与他之间留存下来的无法解释的虚无,这虚无始终流逝着,她笑他的痴,当他啜饮着一杯法国白兰地之后,他有了勇气面对在意象中产生的一种无限的爱情,他站起身,在储藏室里寻找到了早已废弃的镜头,他抚摸着镜头盖:快乐再一次在虚拟中降临……长途漫游之中的意象就是这样使他的一生始终在回望镜头:这种爱情失去了现实的意义,但却充满着无限美丽而悲哀的情话,它不断再现那种在头顶飞舞的意象。使这个老人的一生有了虚拟的一次次现实。
Δ五颜六色的波纹绸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我们是时光和偶然性的玩物;疾病和老年使身体变丑,使灵魂迷失道路。但是爱情是人类发明的一个对策,以便直面死亡。爱情已经在五颜六色的波纹绸之中安抚过他们的灵魂。现在彼此对坐,在他是一个少年时,他的父亲就曾经告诉过他:你现在渴望长大,渴望自己变成熟,但总有一天你会像爷爷一样衰老,你还会经历爱情,真正的爱情会给你带来快乐。从父亲的一番话中他感受到了爱情的力量。
她开始隐隐约约在他眼前出现,有时候奔跑着,有时候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地行走着。他想捉住她双手,他知道这就是父亲说的爱情。捉住她的双手时,她正在铺开一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她对他说:如果你肯抱紧我,用这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将我们俩裹起来,那么我就永远属于你了。她模仿了母亲为她虚拟的一个神话,一个男人和女人只有用一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将身体裹起来,他们才会有永久不变的生活。
一个男人在凭借爱情而寻找到快乐,一个女人想借助于那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寻找到一个女人的乌托邦——他们流露在脸上的秘密使两者实现了彼此的梦想。
一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裹住了两者的身体——虚幻的面孔有了现实的依据:他们把在一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中的生活描绘为一次永远的不朽的爱情的生活。转眼之间,那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已经裹了他们40多年。现在,他们面对着空气中回荡着的哀乐:一个人死了。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经过爱情我们从杀死我们的时光那里偷来几个时辰,有时把它们变成天堂,有时把它们变成地狱。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时光都扩张,不再是计时的分秒。一个长者仙逝,多年来,不幸的事总是每天发生,死亡逼近了他们的视线,在过去的日子是他们在一匹波纹绸中制造着幸福的秘诀,他们在幸福中渴望自己会永生。现在,他们心平气和地面对着世界上任何死亡,他们为在一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中的生活而干杯。
他们在幸福的操劳和爱的职责之中被彼此的手裹住,一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为什么会如此长久地紧裹住他们的身体呢?在所有的世俗场景之中,有些人却把婚姻生活当作爱情的坟墓,这决不是危言耸听。当他们被那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所裹住的一刹那:他一心一意地想在爱情中感受到快乐,她一心一意地想凭借一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寻找理想中的情爱世界。两者的梦想必然受到现实的限制,在长久的日常生活之中,他有时会在窒息中撕开那匹波纹绸,他去到了一座岛上,空气中回荡着海藻味,他在岛上生活,在岛上经历着没有苦役等待他的自由生活,但他的自由对他来说是虚妄的。他又重新回到了那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中去,他呼吸着她奇特的气息,在她的气息中入眠。
她是那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中最为优雅的设计者。她精心地修补着已经蜕变的色彩,多年的日常生活中,她感悟到了那个男人需要的温度、以及可以满足他无限欲望的红色、蓝色和忧郁的黑色,有时候当他出门时,她就将那匹巨大的五颜六色的波纹绸展开,她设计着未来的颜色,甚至设计着死亡。
他回来了,她把他裹起来,只有在这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里可以闪烁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切切私语,闪烁着黑夜和白昼的双面颜色。就这样他们进入了70岁,在那天下午,他们的游戏和70岁的生日在一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中展开时,爱情的烛光温暖着他们的面孔,在那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里他们开始产生了猝然消亡的意象:像升起在空中灿烂的礼花一样环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