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说:将来不可忘怀的事出现了:她猛地感到一种要奔向他的欲望,想听到他的声音,他的言语。如果他送来温和而低沉的声音,她的灵魂将鼓足勇气升出体外……究竟是什么可以让她转过身去,于是他们便嚷开了,看看他们争执的话题吧,无聊透顶的声音从天花板上穿越而去,她嚷道:我没有想到与你度过的日子如此糟糕透顶,我无法忍受,我一天也无法忍受了,他也同样抱怨着与她分享快乐生活的短暂,两个人犹如雷电,彼此都想顷刻之中在雷电之中错开。
她已经进入中年,时间不可能让她继续停留在20多岁,在时间中她到底是如何从20岁进入了40岁,她忧伤地看着那只鱼尾似的钟摆,它仿佛正在水中游动,在这游动之中,她已经进入了40岁。在这游动之中她一如既往地占据了她家庭之中的显赫位置,然而,时间使她已经不可能再是那个少女,而在她恋爱史中与她谈情说爱的那个男人已经不再吻她,她是什么时候感到吻已经消失的呢?事情发生在他们婚后的第三年,最现实的生活已经罩住了那个与她谈情说爱的男人的灵魂,他仿佛并不想将灵魂放在家里,家庭似乎只是他过夜的一座旅馆,他回到家的事就是睡觉、洗澡,有时也会交给她一叠钞票。他丧失了吻她的热情,钟摆就这样,犹如鱼尾一样在水底摆动、穿行,交织在水藻的草蔓之中,慢慢地使她开始感到沉闷。
她开始无缘无故地寻找机会——与他展开战争,战争中她流下了眼泪,她狂热地砸东西,她想让他看到她展览给他看的一系列生活的碎片:从碎片中展示的美和激情使她犹如一位摧毁他城堡上的幽灵。
米兰·昆德拉说:特丽莎知道爱情产生后,瞬间将会发生什么:女人无力抗拒任何呼唤着她灵魂受惊的声音,而男人则无力阻挡任何灵魂正在响应呼唤的女人。她是纵火的幽灵,她想折磨他:当他回到家时,她第一件事就是埋怨,她从前那双在恋爱中低垂的眼睑,此刻就像剧烈燃烧的火炬一样目视着他,他也目视她,他们同时在那只鱼尾似的钟摆的晃动下,开始仇恨地嗷嗷寻找时机,爱情就在这时间的晃动之中失去了他们许多年前恍恍惚惚神游万里的美景。在战争之中,有时候她竟然疯狂地举起一只扫帚,试图将他们的轨迹扫得一干二净。
扫帚扫干净了地板上的玻璃碎片,然而,爱情已经离他们远去,她看着他反叛那只扫帚的方式是出走,他走了,带走了一只箱子。她笑了,面对他的离去,她感到自己已经被那只扫帚所改变,包括她对他的依恋和爱,已经被那只扫帚清理出去。
他的离去意味着他已经不愿意看见她,现在,她重新上好那只闹钟,只有注视着鱼尾似的钟摆,她有可能看到一种时间,时间已经到了40多岁,她眼角已经出现了鱼尾纹,出现了令她感伤的疲惫感。
她当然知道,有一片天地在等待她,就像过去一样可以让她再一次恍恍惚惚神游万里。所以她也出了门,在那只钟摆形成的鱼尾似的形状之中,她回忆着她过去对他的爱情,她想在时间中重新找到她对他的那种爱。她去了他们从前约会的一个地方,那时候她才有20岁,他站在一片柳树林中等她,当他们年轻的时候,他们各自都把对方视为爱情的生命,在那片柳树林中他们散步,两个灵魂在柳叶的拂面之中——通向了一种爱情的目的地——婚姻。
她从那把扫帚中走了出来,路上不再呈现出碎片,回忆让她重温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回忆教会了她,即使是在时间的钟摆之中,也应该像那一条鱼一样怀着饱满的热情穿行,她现在想穿行在它怀抱。
Δ40岁女人的约会
阿特伍德说:我愿递给你一根银色的树枝,一朵小白花,一个字,保护你,当你陷进梦的深处的忧虑,和忧虑深处的中心。我愿跟随你再一次走完那道长长的楼梯。她试图复制出早年的一种场景:一个男人为她而生,为听从她的呼唤而来。那个男人一只手拎着雨伞,另一只手拎着箱子。他有一个可以看得见的目标,那就是只要见到她,他就占领了他梦想的领地。当她已40岁时,约会对她来说有双重意义,其一,她想背叛他,已有的那个他,让她与他在一起已经丧失了激情与欢乐的那个他;其二,她想沿着一排台阶走去,看到那个视她为生命的男人,他在哪里,他展示着身份,从台阶那边走上来,她看见他就会眩晕,像少女第一次看到男孩对她表达爱情一样不知所措。在台阶上,有很长时间她都在设想那种可能性,她的目光落在一个男人身上,他正在打电话,他在给谁打电话呢?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他会不会与别的女人约会,他会不会在她不在身边时给别的女人打电话。
一个男人邀请她到酒吧坐一坐,无非是想聊聊天,而对她来说,无论那个男人是她的谁,都意味着她准备去赴约了。40岁的女人的家庭生活,就像一张已经展览了许多年只挂在墙壁上的油画,时光的流逝,油画已经不新鲜。这时候,她渴望重新往墙壁上挂一幅油画,于是,对这幅油画的幻想使她决定去赴约。
她庄重的对他微笑着,她试图让别人看到她的庄重:她并不是背叛婚姻生活的女人,她不想做任何男人的情人,她赴约前穿过一条条街道,宛如穿过拍电影的外景地,她期待着与一个从未生活在一支旋律中的男人约会。
阿特伍德说:变成一条小舟,小心地载你回来,做一朵双手捧住的火焰,引导你回进睡在我身旁的你的躯体,让你悄然回去如同吸进一口空气。约会中荡漾着一支粉红色玫瑰,她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看见玫瑰了。那些看上去像林立的家庭快照一样的镜头使她的生活中过早地消失了玫瑰。现在,她并不想真正地背叛另一个男人,她只是像害羞的情人一样产生了幻想:
如果酒吧里的这个男人能够荡漾起她的热情,能够让她与他共同分享每一件事的快乐,那么,他无疑会给她带来那种令她眩晕的场景;如果他就是另一幅可以悬挂在墙上的油画,那么她可以勇敢地把那幅丧失了光泽的油画取下来吗?现在,她唯一揣摩不透的就是他在想什么,在她看来,尽管他们坐在一起,可他有时候看上去就像一幅不可理喻的油画一样怎样也无法挂到墙上去。毫无疑问,坐在酒吧中与她约会聊天的这个男人只可能是她赴约之中的一个匆匆过客。
她告别了他,准备抑制住自己失望中的一个突如其来的哈欠,她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庄重姿态:因为她已经到了40岁。
另一个男人邀请她,是在春天,春天的邀请还必定含有一种暧昧的意义:他邀请她加入他们的旅行,很显然她只是他所邀请的朋友中的一员,但这次邀请却使她浮想联翩:她的梦想有一束系在一根飘荡在旅程中的绳子里。那么,这次赴约就是把她从房间里召唤而出,她终于可以随同那根绳索去旅行了,这次约会产生在她的爱情生活被婚姻所蒙惑的时代,她终于有了一次属于自己的机会,利用一次旅行与自然相约,毫无疑问,这次约会是在另一个男人的召唤之下雀跃而出,她抵制不住来自旅途的诱惑,从某种意义来说她是无法抵制这个婚姻之外的男人,用请柬上旅途的地点在诱惑她。
她还有什么可以储存的理性拒绝这次约会呢?没有。她对婚姻绝对的忠诚,但她要利用这次约会去会见旅途上那些难以置信的,可以亲近她的一切事物。
Δ他拒绝诱惑的方式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爱情是对完整性的欲望,因此它满足一种深深的人类需求。双性人的神话是一种心理的现实:我们所有人不论男女都在寻找我们失去的那一半。他认识了一个女人,没多久,这个女人就在一次约会中倾诉了她对他的感觉:你是我见到过的最让我心跳的男人。你有这样的感觉吗?我在你心目中有什么样的位置。
他回避着她灼热的目光,实际上是在回避她倾诉的问题。在她倾诉时,她显得很美丽,她是一片忽然飘至眼前的云彩吗?但看到了另一个镜头,他一生所爱的那个女人,每当他坐在椅子上时总会感觉到她的呼吸从身后飘荡而来,当然,她是他的女人,就是她,贴近那把椅子,她深知,女人可以圈在房间里生活,男人却只能在椅子上生活,没有椅子,男人就失去重心,所以,她总是会在他最孤独时飘然到椅子旁边,她的一举一动都使他感受到被燃烧的感觉,终于,他离开了椅子,张开住了手臂,拥抱住了她的肉体,后来,这个女人便成了他的妻子。
现在,一个婚姻之外的女人一边倾诉着对他的渴慕,一边想让他进入她设置的有关心跳的问题之中去。他会像面前的女人一样心跳吗?一个牵着链条的女人,身后奔跑着一只狗,他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笑了起来。
坐在身边的女人对他的笑感到费解,她问他:你怎么了,难道我不会让你心跳吗?心跳,他试图让自己像对面的女人一样心跳起来,但是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经过了多年的婚姻生活,他仍然一如既往地爱她,因为即使是婚姻的笼子也无法束缚住她那舞蹈般的优雅姿态,她总是在家里制造种种让他重新发现她的神话。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爱人像奴仆一样为他的恋人服务。这种服务分几个阶段进行:首先是对被爱者的身体和面孔凝视,接着按照仪式互赠定情物和情诗,随后就是一系列的幽会。她强调爱情的意义在于蜕变,她不害怕蜕变之中所产生的疼痛,她一次次又一次的让自己的感情色彩变幻,有一次她从外地出差回来,她对他说:带我去旅行吧!旅途会让我们重新进入初恋的感觉。那是一次由她策划的旅行,她希望他和她重新发现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于是,他们环绕着一座有火炬般燃烧的南部山脉旅行了很长时间,最后在临近北回归线的一座小山丘发现了月亮缭绕在溪流之上发出的银色之光。在这样的旅行中,两个人白天松开手前行,夜晚拥抱在一起诉说着心灵的感受。无人能替代这个女人,无人能具备她身上的蜕变的能力,所以这是他抗拒诱惑的最强有力的基本原则。
对面的女人并不知道他在想着自己的妻子,她仍然倾诉着她的感觉: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你的影子的降临无疑已经蓄意将我引入某种迷途,请你伸出手,帮助我进入你的世界好吗?
他摇摇头,因为他无法伸出手去,他的手已经被一个女人牢牢地抓住了,那个身边的女人无论置身去何处,总是牢牢地抓住他的双手,她为他们的爱情和婚姻世界设置了种种难以忘怀的场景,就像抓住他的双手,沿着一座古老的木柱长廊往前走去,就是一片有葵花树摇曳的天地,再往前是一片有钟楼悬挂起来的乡村景象:他的妻子站在桥下为他拍照……既然如此,有谁能够替代这个女人,还有谁会令他心跳。
他拒绝另一个女人诱惑他的方式就是用自己不可替代的爱情——逃离她。他离开她的时候明确地告诉了她,他只为另一个女人心跳,他已经有了一个爱情的世界,任何人也无法再走进去。那个女人听到这话之后哭了,之后,他就离开了她,他想尽快地回到家去,那个给他带来过爱情也同样给他带来婚姻的女人,此刻使他感到她已经支撑住了他的全部世界。
Δ爱情始于一种新的意象
玛·杜拉说:他有这样的天资,能发现她们,只要看一眼,就能从她们欲念的实质上认出她们。我从没有见过谁像他那样神魂颠倒。通过那种天赋他把她们“抓”上手,甚至在认清她们的美质、她们的声音之前就爱上她们了。如果那一刻,她没有看见他为她而准备的一对蜡烛,她就不会想起20多年前,那个男孩举着烛光,从夜晚的路上赶来,为她举行生日宴会。现在,她又看见了烛光,他怎么会知道她的生日,他并没有与她生活过,他刚刚降临,宛如烛光一样从一抹难以置信的光线中走近了她。她看见他,纯属偶然:他在一片荒漠上骑着马渐渐地来到了她身边,她已经离异,朋友劝她出门去旅行,她就坐火车离开了家。她以为她再也不会产生让她心动的感觉了,但是,她看见了他,越过那片荒漠,他就不需要骑马了,在他走向一辆越野车的时候,她又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她,这是爱的交合之处:两个人彼此看见的情景,也就是他们心灵重叠在一起的时刻。她钻进了他的车厢深处,她一进去,他就像正视自己的灵魂一样看着她……然后是他驱车,两个孤独者的旅行,两条并不交叉的路线,现在重叠在同一地平线上。
过了很长时间,到她生日的那一天,她便看见了他为她而点燃的烛光。她看到了生命中一种新的意象,这个中年男人点烛光的时候,外面是长夜漫漫,是一条溪流经过耳畔,是一只鸟扇动它的翅膀的意象。
“你到底是我的谁?”他问她,他说这话时,她也从心底重复着他的话:“那么,你又是我的谁?”烛光中,他们走出了他们支起帐篷的地方,此刻,她多么希望秉着烛光,他能够带她到一个更远的地方去,于是,他把她抱进了车厢,这正是她的愿望。
玛·杜拉说:我在一些酒吧、在夜晚见到过他,他一接近某些女人就突然变得面无人色,好像立即就要昏厥倒下一样。当他在看某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就忘记所有其他的女人。任何一个女人出现在他面前都像是唯一的最后一个女人。听到车轮声摩擦道路的感觉,是一种携带自己无比亢奋的肉体去漫游的时刻。她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婚姻,那个男人在婚后再也不会为他们的爱情生活创造新的意象,他总是用酒精麻醉自己的肉体,家里四处是空酒瓶,床下、柜子里仿佛是一座酒瓶展览室,终于,她准备用自己剩下的时间与他搏斗,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解除了与那个酒鬼的婚姻。
而他来临了,她跟随一种新的爱情意象在漫游,这个可以骑马在荒漠上行走三天三夜的男人,同样也可以携带她进入一座城市中心去。他穿着马靴走进了一座酒吧,他满身的大自然气息,使他充满了神秘的魅力。她喜欢的正是他身上的这种神秘的激情。
爱情的产生来源于一种新的意象,在这里,她寻找到了烛光,荒漠中冒险的男人,直到这个男人走过来吻她的时候,她才感到自己的生活重新开始了。
她等待着他向她求婚,但他的生活似乎永远在不停止地辗转之中,于是,她只好跟他走,无论他到哪里去都跟在他身边。爱情的家园——引起了长途赛,慢慢地她习惯了跟他上路,习惯了做他的爱情的女仆,因为她无力拒绝这种意象:他带着她,让她的脚铃不停地在路上欢快地响起来,欢快地响起来。
她爱上了他,仿佛她已经看到了那片新鲜灿烂的意象:在泥土中长出的花朵,现在成为飘落在她发梢上的一切色彩。
她爱上了他:他的爱情意义在于他总是不满足于目前的位置,他总是毫不停留地带她走,走到透骨的寒冷的边界上去,也会走到阳光灿烂的高原上去。
Δ40岁男人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