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说:我牵着绳索从一座钟荡到另一座钟;牵着花环,从一扇窗跳进另一扇窗,牵着金练,从一颗星坠入另一颗星。我就这样跳舞。当女人想监视一个男人时,她已经爱他爱得失去了信心,因而阴影和怀疑占据了心灵。她躲在暗处,充当一名监视者:她看着她所爱的这个男人从他经常往返的路上走出来,因为他只有在路上,她才能在假想嫉妒,在假想中去怀疑,在假想中去监视他。
现在,他已经在路上,路对他永远有吸引力,无人可以阻止他上路,因为他是男人,只有路上的生活才会使他的脚步有力量。所以,她怀疑他那充满力量的步伐现在通向哪里,当一个男人走在路上,作为一个监视者是艰难的,她必须迅速地判断他的途径,在哪里停留,在什么样的午后进入什么样的餐厅,尤其是进入什么样的旅馆。她的梦没有了,她是一名现实主义者,如今为了她的爱情,她正在变得发疯,他在路上前进,她驱着车在他身后拚命地追逐,睁开明亮的双眼把一切假想之中的情节看见。她现在仍然很失望,因为她无法看到她在假设之中的一切情景,她既看不到一个女人穿着高跟鞋钻进他的车厢去,她也看不到他去路上怎样与陌生女人调情,一切都是那样清晰,没有暧昧的场景展开,现在,她看见他将车开进了一家旅馆,在她假想之中,旅馆是最危险的地方:它可以把一个置身在路上的男人引领进迷宫之中去,让他丧失方向和意志力,让他被旅馆的寂寞罩住,同时让他在起伏浮动的走廊尽头,与一个女人目光相遇,那个女人有着精巧的鼻子,有着秋波荡漾的诱惑力,她假设着这个最危险的场景后,住进了旅馆。
兰波说:当世界从我们惊愕的四只眼睛中退入一片黑色树丛,——在只有两个忠实的孩子的海滩上,——在回荡着我们闪亮激情的有房间里——我将找到你。他去了舞厅,这是她假设之中的场景,她化了妆,让他认不出来,她坐在舞厅的后面监视着这个让她发疯的男人的生活:他坐在舞厅的一侧吸烟,她看见另一个舞女已经在观察他,他会不会被那个舞女带到舞池之中去呢?
他吸完了一支烟,走出了舞厅,她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地走出舞厅,她开始假设着他的另外一种情节,他会到酒吧去,他喜欢酒吧,因为对他来说,在酒吧里喝一杯威士忌可以轻松地让身体休息,再有一种可能性,在酒吧他会不会对一个气质优雅的女人发生兴趣呢?
她闪进酒吧,坐在一隅,他无法认出她来,为了做一名合格的监视者,她已经蜕变成另外一个女人,她敏感地坐下来,他就在她视线之内,他的任何一种孟浪都可以摄入她监视之中:他要了一杯威士忌,起初没有冰块,他让侍者给他加了冰之后,他伸出手去晃动着手中的那只酒杯,他凝视着深沉的黑夜,呷着酒,吸着烟,这时,他从包里掏出移动电话,这本是她假设之中的情节之一:在路上他会给别的女人打电话。
她的移动电话响了起来,在他拨电话时,她准确地看到了他的号码,但她迅速关了机,她不能让铃声继续响下去,这样会让他警觉,但她的心灵从那一刹哪已经感受到他的爱情,他没有跟她说上话,他有些失望,但他仍然呷着酒,他是理智的,他有些孤寂,甚至是有些伤感,她想:但愿他在这样的时刻能够尽心尽情地想我。于是,她溜出了酒吧,来到夜空下,站在一抹月光下与他通了电话,他说:你在哪里?我想你,我会尽快地回到你身边。
她的心在那一时刻恢复了爱情中的全部自信心,当即驱车回到了家,她放弃了监视他的方式,她决定在家好好地等他回来,她现在坚信了无论他去哪里,她都是他最想念的女人。就这样,她脱离了监视者的生涯,睡了一个好觉。
Δ当男人女人不再谈论爱情时
米兰·昆德拉说:睡觉的时候,她像第一夜那样抓着他,紧紧攥住他的手腕、手指或踝骨。如果他想翻身又不弄醒我,就得用点心思,对付她哪怕熟睡时也未松懈的戒备。他们对彼此的气味、习惯、脾性、身体——已经像触须伸进了一棵树心一样。他脱她的衣服时,她好像木偶,一动也不动,因为他们已经不再谈论爱情了,要么是她变成木偶,那么是他成为了一只木偶。激情惭惭远离了他们的生活,他们之间的身体,哪怕赤裸着也丧失了一层层神秘的光环。
当男人女人厮守在一起不再谈论爱情时,他已经从她的怀抱游离出去,他到了外面,碰响了一块废金属,响声震动了他的耳膜,他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在反抗她强加在身体中的意志,他把他的身体游离在另一种现实领域,他去了一座大楼,新的思维领域引领着他,在现实的魔力之中,他感受到了男人们在注视着自己,他们在喧嚣之中搏斗:一个男人在股票市场的赢输会使他大放光彩,也会使他一落千丈,现实使他苏醒过来,他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出了门,外面的道路和河床上似乎结着一层薄薄的冰,他出了门,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不会再与身后的女人谈论爱情,因为他内心的火焰现在已经被一种低沉的声音所点燃,他不再是那个情意绵绵的男人了,他想用行动证明他对身后那个女人的爱,他终于可以从她的怀抱游离出去,这是一个不小的胜利:循着一只鹰在左右盘旋时突兀出来的山峰,他有了一种搏斗的理想;循着一只候鸟在头顶轻盈地穿行,使他置身在一片荒芜而冰凉的泥土里,他大步地行走着。
米兰·昆德拉说:他总是轻声地顺口编一些有关她的神话故事,或者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单调重复,但甜蜜而滑稽,蒙蒙胧胧地把她带入了梦乡。他完全控制了她的睡眠:要她在哪一刻睡觉,她便开始打盹。当男人和女人不再谈论爱情时,并不意味着他们之间就已经丧失了爱情,既然他已经从她温柔的怀抱游离出去,突然,她感受到了他需要身后的力量,她是可以唯一的从身后赐予他力量的那个女人:她为他筑好了回家的巢穴,在两侧挂满了绿色杉枝的花环,她为他准备好了可以治愈他伤口的忍痛剂,把它放在地面与水盆之间,她每天往浴缸里放满洗澡水,并站在窗口看见她可能看见的他身上的疲倦……也许她已经变成他现实生活中的木偶,她再也不可能像25岁那样躺在他怀抱,纠缠着他,让他尽快忘记第二天的路程;她再也不可能像30岁的女人那样既涂着口红又涂着指甲油——诱惑他一次又一次为她而停留下来……他们已经不再将爱情拿到餐桌、酒杯中来谈论,他每一次出发,远离她而去时,他们没有缠绵的话语,也没有泪水,他们唯一有的就是:爱情已经进入了第二条道路,他们面临着许多随同时间推移而产生的迷惑,一种大千世界的迷惑,两人离开了有体温的怀抱,感受不到纠缠,也感受不到灵魂因爱情所蒙惑的境况,他们开始为爱情的谎言去行动:他要为她赢得一次胜利,作为男人,在女人心目中的胜利,所以他要为了女人经历一个勇士必须经历的困难,他要出发到一个可以搏斗的世界中去,呆在她身边是无法做英雄的,这也许就是一个男人不再表达爱情话语时的行动,他为着她而行动;而她呢?现在,她要让女人呼唤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她的等待中展现出来,他出门去搏斗,她正在为他的搏斗准备好绝对可靠的忠诚,她为他的生日点上了烛光,为他储存的武器擦干净了灰尘……当男人和女人不再谈论爱情时,他们正在用行动来实现爱情的最终目标:让彼此的世界变成不朽的火焰。
Δ当女人想飞时
哈代说:呵——这是一把女人的遮阳伞的遗骸,它躺在我脚边,在岩石的缝隙间,无非是几根铁丝,一堆破烂!——自从它被制成雪白或粉红的绸伞,二十年过去了,连同人世的悲欢。飞,是她无所负担的轻松状态吗?从他进屋之后,他就在她之上覆盖着她,与她进行一场爱的交合。从一开始,他就在她之上,像坚实的石头一样给予她一种牢固的忠诚,他们的爱是一种覆盖状态,他以为他这样覆盖她就可以尽可能地让她快乐、幸福,而她呢?每当他覆盖她时,就想一次次地扇动着翅膀。只有飞,才能产生一个人的远方,和一个人的独立姿态。不想让他覆盖自己,已经成为她体内深处的一种欲望。为了飞出去,她开始准备离开他,她准备了一只大箱子,看见她往箱子里收拾东西,他变得慌乱了,他在慌乱中问她是不是要离开自己,她不想伤害他,不想让他失去自尊,她假设着自己收拾大箱子的理由,假设着她将要去的那个地方:粉红色的桃花在盛开,一座遗留的古代客栈和一座现代化飞机场……她蒙骗住了他,而她的假设却给自己带来了飞的兴奋感,在离开他的一刹哪间;她那扇动翅膀的声音使他感受到了畏惧,一个男人害怕一个女人离去,永不再回来的畏惧。而当一个女人决定飞的时候,她的灵魂已经叛逆了他覆盖她时的忠诚,她想离这种忠诚远去,她想飞,他放开了手,于是,她就飞了起来。
他松开了双手,也就放开了她,他之所以放她去,是他坚信她还会回来:一个男人在爱情中最悲哀的事情就是他在松开手,让一个女人离开时,还坚信她还会回来,他从未意识到那个女人有着美丽的可以扇动起来的翅膀。
哈代说:这遮阳伞的主人呵如今又在哪里?她打着它久久徘徊在这海滨——纤巧的手指掐着玲珑的伞柄,她也许正一心在为爱情筹划,温柔的面容因此更妩媚动人。他没有意识到一旦女人飞起来:在她的飞翔之中,她有着深深的迷醉状态,她为摆脱他的覆盖而迷醉,为摆脱他同眠共寝的欲求而沉醉,为着自身可以飞的高度而迷醉。
她想飞到一个没有男人可以支配她,覆盖她的国度上去呼吸草莓的新鲜空气,她想站在山坡上,看见那些盘根而静卧在枝叶中的草莓,它们没有覆盖物,它们最温暖的覆盖物是空气、阳光和黑夜。这是飞翔之后抵达的一个没有男人的地域,与山坡上正在成长的草莓在一起,一种盘桓之感隐隐约约地使她表露出了自我:终于回到了大地上,落在了用真实身份表达自我力量的山坡上,触摸一下风吧。你伸出手去,女人在飞的路上摆脱了男人控制她的墙壁,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在眼前:她可以扇动翅膀,为自己飞的声音谱写一曲音乐。
很久以后,她在一座盛开石榴花的城市落了一下来,并想在环绕着石榴树的居所之中扎根。她有一种独自飞翔之后的疲倦,当她刚扎下根来,一个人已经在敲门,这是一种久远了的敲门之声,她心跳,前去开门。她寻找到了飞的梦想,也寻找到了飞翔之后的悲哀,那轻得像空气一样的花瓣正在逐渐地凋零状态。现在她投入了他的怀抱:她没有想到在她飞走飞远之后,他仍然在等候她。
现在,在她带着强大的自我回到他怀抱时,他也在她飞远之后寻找到了自我。当他再次用身体覆盖在她上面时,两个人可以梦见彼此的永劫回归的道路:他一边覆盖她,一边让她上升着那片有草莓成长的山坡,那是她记忆中成熟的意象;她一边让他覆盖,一边让双翼,轻如羽毛,卷入了飞翔之中的小树林,她一边边被他幸福地覆盖,一边寻找到了永未丢失的肉体的力量:公开的在他和世人面前飞翔。
Δ当男人想逃时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我们在年轻时被身体的美吸引,只爱一个身体,一个美丽的形式。但是假如我们爱的是美,那么为什么只爱一个身体里的美而不爱许多身体里的美呢?现在她明白了,在她进一步想了解他的灵魂在哪里时,她伸出手去,隔着衬衫想触摸到他的灵魂……他被她的手所折磨着,在她的气息想纠结在她认为是被衬衫所裹住的灵魂时,他假装要去买盒香烟,从此再没回来。当男人想逃时,他已经在一个女人身边完成了爱情的使命。
他在她的手长出触须来——试图想圈住他灵魂之日起,已经为自己拟定了一条截断时间的办法——他要沿着她石榴裙外的小径直接进入一条截断时间的轨道,在那里他会尽快地进入一辆时间快车,一列火车卷动着车轮之下的秋叶,金黄色的秋叶朝着时间轨道纷扬起来:他就这样逃出了她温柔的触须之掌。
当男人想逃时,他已经在爱情的时间里沉陷了自己一生彩色的梦想,他曾梦想着与她在这个世界上四处漫游,尔后,他们果然开始了漫游的时光,这是他为自己的生命所拟定的爱情的使命,他们从一个绎站进入另外的异地,进入鸟语花香的梦乡,她不住地拉住他的手,而他不断地带上她进入未知世界,终于,她累了,她不想再走下去,她要让他停下来,而他却四处张望,她被他四处张望的神态笼罩着,她深信,他的灵魂已经不在她身边了。于是,她的双手长出了触须,试图伸出去,捉摸到他的灵魂,以此来束缚他,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除了他的灵魂周游于他的身体之外,他竟然会带着自己的身子去追赶那一颗完成了爱情使命的灵魂。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那么对最好的东西的向往是与要占有和永久享受它的欲望相连的。所有的生物,不仅是人,都有这个欲望:使自己永生。摆脱她,彻底地截断通向她的时间轨道,是一个男人被女人紧紧地束缚在触须之中的使命,从完成了爱情的使命到寻找自我的使命,他已经被秋风中鸣颤的时间轨道所唤醒,他上了时间快车,他摆脱了她,男人在这样的时刻:格外地轻松,格外地自由。
他轻松地吸着香烟,在列车的吸烟室里:他看见一匹马,那匹正在驰骋沙场的马给他带来了冒险的勇气,他现在已经摆脱他了,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冒险,他的生命中需那一匹白色的骏马,因为只有骏马可以帮助他穿越荒漠;他自由地敞开了衬衫的衣领,让秋风吹拂着已被她触摸了许久的脖颈,女人,在触摸一个正在完成爱情使命的男人的脖颈——是为了不让他移动视线,不让他扭过头去看见未来的道路,每一个恋爱之中的女人都希望她所爱的男人的目光停留在此刻、此环境、此城堡、此圈套之中,因为女人掌握着男人不安全的天性,她害怕他会跑,会逃出去。
他自由了。没有她伸出长了触须的双手用来束缚他,他就自由了。
自由得想要——逃向未来,这是他为自己拟定的又一条生命的轨道:他下了列车,扑进混合着黑夜和呓语正在发芽的时刻,他到一家小吃店吃了一碗面条,他不再饥饿了,在这个陌生地区,她不会为了寻找他而来,这是地图上无法看到的一座村庄,很久以前,他就希望有一天能够进入一座村庄,离城市越来越远,他要看到村庄的苹果树,看到村庄古老的青石板路,他要与一个百岁老人讨论长寿的问题;他要看到乡村小路上在雷雨之前迁徙的一只蚂蚁的队伍。
现在,一切都在眼前呈现:他自由得想要——逃进一座村庄古老的磨房之中去,在那里,他度过了一个长夜,灵魂鲜活的松针长满了他生命的树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