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梓
有一种美德叫宽容,有一种行为叫忏悔。善良的老夫妻,巧妙维护了小女孩的自尊,帮助她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刻。
两年前,我才16岁,被送到美国休斯敦念中学。我父亲开了家饰品加工厂,生意不错,供我出国读书不成问题。
我寄宿在迈克尔夫妇家,由他们照顾我的生活。每个月月末,父亲就把生活费汇到他们的户头上。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念书和逛街,日子过得无忧无虑。
天有不测风云。那年春天,父亲的厂子失火,厂房和设备都化为灰烬——父亲破产了。母亲打电话来,要我辍学回国。眼看还有四个月就要毕业了,这个时候我怎么能走呢?我一咬牙,拒绝了她。
随后,艰难的日子来临了。
为了维持生计,我必须找份工作。迈克尔夫妇在一所教会小学教书,收入微薄。这900美金的房租和生活费,对他们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我必须按时支付,不能拖欠。一想到这些,我的头就隐隐作痛。每天一放学,我便去找兼职,可当时我还没满18岁,没有哪个老板敢冒着被抓的危险雇我。
转眼到了月末,又该交房租了。可我一分钱也没有挣到。怎么办?早晨,我提心吊胆地躺在床上,生怕有人敲门。还好他们跟往常一样,按时出门了。听见关门声,我一骨碌爬了起来,钻进厨房,拿了两片面包夹上香肠,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吃完面包,我收拾了一下屋子,看到迈克尔夫人洗好的衣服还在洗衣机里,便拿出来帮她熨烫。
我一边烫衣服,一边胡思乱想:明天,学校要收下个月那20美元的午餐费了。怎么办?借?可拿什么来还呢?正想着,突然手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晚礼服上的金胸针。迈克尔夫人只有这一件晚礼服,只有非常重要的场合才会穿。这枚漂亮的金胸针是专门配晚礼服的。突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拿走金胸针,她一时半刻肯定发现不了。而且晚礼服是丝绸的,如果她发现了,可能也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于是,我哆嗦着取下了金胸针,塞进口袋,溜到跳蚤市场,用金胸针换了25美元。
回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迈克尔夫妇正在客厅看电视。我紧紧地揣着那25美元,在门口站了半天,这才鼓起勇气摁了摁门铃。
迈克尔夫妇见我回来,马上关了电视。我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心咚咚直跳:完了,肯定被发现了!不料,迈克尔夫人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抱着我说:“亲爱的,你真是太好了。居然帮我烫了衣服,还收拾了房间。我烤了巧克力饼,你去厨房拿点来尝尝。”我的脸刷地红了。我低着头,小声说了句吃过了,便逃一般钻进了房间。
那以后的每一天我都如坐针毡。有一次,我正想出门,突然听到迈克尔夫妇在卧室说起我。我刚想溜走,卧室门开了,迈克尔先生看着我,想说什么。我急忙打断他:“父亲的工厂现在资金有些紧张,过一阵子他会汇钱来的。”说完,我低下头,匆匆跑了出去。
渐渐地,我觉得自己几乎变成了一只老鼠,尽一切可能躲着他们。去厨房,去卫生间,去客厅,我都要先侧耳听听他们是否在那儿。还好,他们几乎从不来敲我的房门。
星期天到了,又过了一个月,又该交房租了。我躲在房间里,越来越恐惧。我听到迈克尔先生在到处打电话,似乎和我有关。他尽量压低声音,不让我听到。他想赶我走?还是为我找一个收容处?不,不!他好像在邀请亲友。难道,他发现了金胸针失窃?
我打了个寒战,突然想起刚来美国时,听同学讲,有的美国人歧视东方人,尤其是东方的穷人。当他们抓到他的错处,不是送到警察局,而是召集左邻右舍和朋友来,让东方人当众丢丑。
我越想越紧张,汗水顺着后背淌下来。迈克尔夫妇虽然以前对我很好,但如果知道我不仅是个穷光蛋,还是个可耻的“小偷”时,也可能会用这样羞辱我。
迈克尔先生一直在客厅打电话,迈克尔夫人在厨房准备茶点。今天不是什么节日,不是他们的生日,只是个普通的周末!难道,那样悲惨的事情真的要发生在我身上?在老人眼里,我将是个偷盗拖欠的坏孩子,在孩子眼里,我是个品质低下的坏榜样!我在屋子里来回转圈儿,几乎要绝望了。
透过窗子,我看到院子里停满了车。从车上下来的,有年轻人,有老人,也有孩子。我的脸越来越烫,心越来越慌,真想好好痛哭一场。
院子里很快聚集了二十来个人。迈克尔先生已经停止打电话,迈克尔夫人也从厨房出来,端出各色点心来招待客人。我呆呆地蹲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迈克尔夫人来敲了敲门:叶子,我们为你开了茶话会,你出来一下好吗?
果真是为我开的!果真是!我的心像刀刺一般。我咬着下唇说身体不舒服,不想参加。没想到,迈克尔夫人竟然拿出钥匙,打开了我的房门:“亲爱的,你是不是病了?”
我摇摇头,迈克尔夫人拉着我的手,叫我一定要到院子里。我无可奈何,只好低着头跟在迈克尔夫人身后。
院子里的草坪上,客人们零散地坐着,前面有个大筐,那筐里装的竟都是我扔掉的旧东西!有戴着海军帽的布娃娃、猪八戒脸谱、孙悟空钥匙链、丝绸手绢、发夹、别针……三年来,我扔掉的所有东西都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呆呆地看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亲爱的,我从朋友那里了解了你的境况,我知道你很难过,也知道你是个好学上进的好孩子。所以,今天,我们叫了很多朋友来,要举行一个拍卖会。把你不用的东西都拍卖出去,帮你读到毕业。”迈克尔夫人温柔地说。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如决堤般一泻而下。原来,他们一直在为我筹钱啊!
“叶子的中国发夹。10美元起拍。”迈克尔先生举了我的一枚树叶发夹。那发夹已经旧了,可被迈克尔先生清洗干净,看上去像新的一样。
“20美元。”有人举手。
“30美元。”又有人举手。
最后,我的发夹以100美元成交。我不敢抬头,因为我的眼睛已经模糊得什么都看不到。这样的发夹,在跳蚤市场上,不会超过一美元。在场的所有的人,是想通过这种能维护我自尊的特殊方式来帮我度过难关。
那场拍卖会支撑我读完了高中。迈克尔夫妇,再未收过我房租和生活费。
几个月后,我揣起毕业证,启程回国,迈克尔夫妇到机场送我。我紧紧拥抱了他们。握手道别的时候,我偷偷将一枚金质胸针塞回迈克尔夫人手心,她的晚礼服需要它来装点,就像他们用金子般的心来装点生命一样。
当我坐着飞机飞上蓝天时,我的心像天一般湛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