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季给华夏电力集团带来了不大不小的恐慌。
事情是由董事长何雷引起的。他在董事会上宣称自己要去南大读世界经济形势分析课题的研究生。他完全是在宣布一个决定，一点跟大家商量的意思都没有。
整个会议厅立刻陷入了混乱。
董事长，你认为这么做真的有必要吗？有人担心地问。
当然有必要。社会需要高素质的企业领导人。何雷回答得理直气壮。但在他心里最深处的角落，不一个声音却在高喊：那样我就经常可以看见她了。我想体验她那个群体的生活，我想知道她在怎么生说活。
领导层的恐慌主要是来自经济效益。华夏集团是全省最有实力的企业集团，涉及能源、交通、旅游、烟草等领域，何雷担任总裁以来采取了不少有力措施，成绩斐然，使得何雷本人在省里都是挂了号的人物。难道他可以不顾企业的利益偏要异想天开去读什么研究生？研究生满地都是，一抓就是一把。有多少研究生巴不得在华夏的某家公司当个部门经理，堂堂华夏的老总却想把宝座丢开去读研究生，这天下是不是弄颠倒了？
董事长，恕我直言，你读的专业跟我们集团有多大的关系呢？我们的服务面只涉及本省，你不懂那些分析伤不了我们一根毫毛，董事长的位置你照样坐！
说话的是德高望重的副董事长张长弓。他是几年前的一把手，后来觉得跟不上形势了，就把何雷推了上去。张副董对华夏的忠诚历历在目不容怀疑。他担心的是何雷一时松手，另外几位副董事长忙着勾心斗角，对企业大大不利。但这话不能说，说破了对谁都不好。他觉得有必要当面提醒何雷。
何雷内心对张副董特别敬重，但一把手绝对容忍不了别人动摇自己的权威。他口气强硬地：
连中央领导都在学高科技你们知道不知道？徐市长刚从中央党校市长班学习回来，赖副书记也在南大读硕士，这些都不是吹牛。知识经济的时代，爱要的是人的素质，尤其是领导的素质！
你想没想过你去读书的时候华夏不能没有掌舵的人？
张长弓寸土不让地回敬他。
何雷一时答不上话来。
他也知道去读书会松动手中的权力，但他没想到董事会上居然有人直接出来向他挑战。当年是张副董把何雷从基层电站直接要到总公司来，慢慢移权于他，这一切何雷都牢记于心。男人跟男人，从来恩是恩，怨是怨。何雷恼火地想：你何必当众扫我的面子呢？
张长弓见他面有难色，有心替他圆场，就说：
董事长读研究生的事，需要在董事会上研究决定，最好不要匆忙。请董事长回去再权衡一下。
何雷是雷厉风行的人物，说得到做得到。他刚想说话，却迎面碰上了张长弓恳求的目光。姜还是老的辣，何雷心中一动，硬把到嘴的话忍了回去。
何雷前脚出门，张长弓立刻拨通了文雅的电话。这一讲就是四十七分钟，把利害关系全跟文雅摊平了。张长弓强调说：跟你明说了，他要去读书，董事长的位置就保不住，华夏的内部肯定会起风波。哪头轻哪头重，你让他掂量掂量。
何雷回到家，在饭桌上说起要去读书的事，文雅早已胸有成竹。她平时不管他的公事，今天只好破例了。
你呀，华夏那么大的摊子，你走了交给谁？她一话点中要害。
又不全脱产，我不想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他沉郁着，面带忧色地说。
你想过没有？读书要分心，你一丢就是几个月，能不出问题吗？你顾得过来吗？她边说边夹了一块鱼，挑了刺，再放到他碗里。读书是好事，叫人放心，免得你一天到晚在外头疯跑。不是我拦你，我是担心你的位置保不住。保不住也没什么，工资照样拿。像你这么强的自尊心，受得了被人使唤来使唤去的吗？
文雅说这番话时语气相当温柔，充满了体贴。她边说边看他的脸色，心中充满怜惜。
要让男人放弃权力是最困难的事。在他们心目中，权力就是尊严，就是雄风，没有这个东西，他们就威风扫地，脊梁都是软的。何雷这些天一直处在矛盾中。出以公心，他想成为最有竞争力的领导人，他想让华夏的员工都过上好日子，走到哪儿都让人羡慕。出于私心，他抑制不住对肖鸿那个世界的好奇和思念。他没进过大学的门槛，这是一个现代人的缺憾，尤其是他这样有头有脸的男人，没进过大学简直是种耻辱。更重要的是他想经常见到肖鸿，跟她做朋友肯定其乐无穷。现在他案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英语试卷，这是他最大的拦路虎。只要想到她，他就会获得无穷的信心来跟它们搏斗。何雷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男人，文雅发现他又回到了当初参加自考拿文凭时的状况。他不知疲倦，甚至不知饥饿，对书本外的一切丧失了感觉。他常常睡在书房。
何雷的感觉好得不能再好了，从未有过的充实，简直妙不可言。他正想证明自己有超人的精力，可以工作学习两不误。在拼命般的两个月里，说对肖鸿的思念变得模糊了些，不像开初那么折磨人了。他头脑清晰，思维敏捷，比二十岁的小伙子还精神。根据可靠情报透露，英语考试会适当放宽。这些消息使他的信心更加坚定。他的确没底，他一点英语基础都没有，想一口吃成胖子，没那么容易。
通过方怡的关系，何雷请了一个中学老师当自己的家教，每天晚上闭门上课，专门传授对付各种题型的技巧。老师是刚从外语系毕业的本科生，自己也在准备考研，堪称试题专家，对付何雷那点功课不费吹灰之力。
何雷充分体验着最后冲刺的紧张感、刺激感和对成功的空前渴望。更重要的，作为一个男人，他体验到了挑战的快乐。
元旦那天，肖鸿从收发室拿到了一大叠贺卡。其中一张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张用碳素笔画的速写。峡谷中，江水奔腾。岸边，一个男孩坐在一圈电缆线上，默默望着远方。在男孩视线前方的空白处写着：想做你的朋友。落款是：尊敬你的何雷。
肖鸿小心地把何雷的贺卡压进了写字台中央那个抽屉内的影集里。
很久以后肖鸿对何雷谈起过自己当时对贺卡的不感受——有绘画才能。把自己比喻成男孩，有天真的一面。渴望初恋般的纯情，不甘心。落了真名，有勇气。内容有张力，表面淡如水，往深处看就有意思，可见是既冒失又有心计的人。男孩坐在电缆线上，交代了他的职业跟电有关。这张卡可以被看成一封不露声色的情书，其主人是进攻型的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