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给将军朱武下了一道密旨，要他秘密处死大臣侯文。传旨的是宫中太监小恩子。领旨后，小恩子又俯在朱武耳边叮嘱说，侯家不能留下一个活口。这件事发生在深夜。朱武在温暖的床上突然被人叫了起来，在内室的书房里和小恩子相见。眼下他还在回味那个异族少女柔滑的肌肤，她刚来长安不久，前几天才被买入府中。将军夜夜欢娱，略感疲乏。
但是朱武很快凝神静气，他多次展读皇上密旨，陷入沉思。皇上的决定让朱武脊背发凉。侯文何以会被杀？朱武想不出任何因由。要说，侯文是皇上最不可或缺的重臣。在皇上很小的时候，侯文就是皇上的“老师”。教他读书习字和宫廷里的“繁文缛节”。等到成人之后，谁都知道侯文是皇上最为倚重的文官。他为皇上处理政务，草拟各种文告。皇上为什么会杀他呢？难道侯文搅入了某种深藏不露的宫廷阴谋？朱武想不明白，朝中深似海啊，他艰难地皱了皱眉。
从密旨上抬起头来，朱武看到小恩子正注视着他，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小恩子和蔼可亲，一双柔软的小手抄在腹部，脸上的笑容毫不做作。而在他身后，站着四个短装打扮的男子。从他们的面色和悄无声息的呼吸中，朱武很容易就能辨认出他们全是绝世高手。朱武身为将军，他的使命是征战沙场。为什么皇上会选择他来处死侯文？既是皇上决意要杀侯文，可以执行皇上这一密旨的人很多啊。治罪有刑部嘛，皇上何以会动用朱武的军队呢？这些疑团顷刻间涌上朱武的心头。可是，这些疑问朱武谁也不能问，他甚至不能多想。
会不会皇上早就知道朱武和侯文是可以割头换颈的至交呢？他们的亲密关系确实非同寻常，但两人都深知朝廷险恶，所以平素里他们的交往都极为小心，很少能授人以柄。而且他们的亲密仅限于友情，私底下绝不干预国事。尽管没有明说，这也是他们共同遵循的原则。即使是友情方面的交际，他们也做得很隐秘，尽量不走漏风声。
那么，皇上又是从何处得知他们关系的呢？或者并不知情。如果前面的假想成立，皇上真的知道他们的交情，这一密旨是否因此就含有了某种深意？以一位战功卓著的将军之手，去割下朝廷重臣的头颅，皇帝这么做，肯定会有他的道理。朱武没有时间理清头绪，他必须在今天晚上做完这件事。将军唯一能做的，就是执行皇上的命令。
但朱武还是感到寒心，因为他不知道侯文的罪行。也许皇帝要杀他，他便毫无疑问成了罪臣。将军没有别的办法，他穿戴整齐，佩上自己的宝剑。
就在这一天的下半夜（午夜刚过），朱武召集了八百名最精悍的士兵，包围了侯府。侯府是一个庞大的独立院落，里面密布着江南风味的园林建筑，有假山、池水、小桥、竹林，水池里的荷叶，游动着的金鱼。它是朱武过去有时会来走动的地方，他和侯文在此下棋饮酒，看侯文泼墨写字或听他吟诗作对。当然，侯文偶尔也会叫来歌伎翩翩起舞。他知道武将朱武比较贪色，因而会有意给他预留一两个有姿色的女子，让他带回家去。此时朱武重返故地，有如梦游。
朱武熟悉侯府的位置以及它周围的各种路径。因此，对侯府的包围由他亲自布置和指挥。身穿皂衣的士兵，在夜色中刷刷刷地各就各位。当铁桶似的包围圈已经形成，朱武确信就连一只蟑螂也逃不出去时，他下令开始杀戮。
一时间，侯府杀声四起，火光冲天。燃烧着的房屋和马车，火光映红了大片天空。大约一眨眼的工夫吧，朱武忽然记起了侯府的南侧，还有一扇供伙夫买菜的小门。那扇小门，掩映在一处桃林的院墙上。是膳食房为抄近路，私自开设的一道门。有一年春天，朱武和侯文在桃花丛中对弈，无意间发现了膳食房的这一秘密。但是侯文并没有打算追究此事，他俯着头投下一粒棋子，悄声对朱武说，我们假装没看见吧。朱武也俯下头去，说好，没看见。买菜的伙夫逃命似的一闪身进了膳食房。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将军和大人在十分认真地下棋，或是窃窃私语。朱武当时就觉得侯文是一个仁慈的主子。
突然想到这一幕，朱武大惊失色，这是他包围圈中的疏忽和漏洞。弄不好将会有人逃出，那样的话他无法向皇上复命。朱武火速派出一小队人马前去寻找，并守护小门。
被派出的士兵果然在桃林里找到了那扇门。一个士兵回报说，小门从里面闩得好好的，没有人逃走的迹象。朱武心里猛地往下一沉，想这一生的至交侯文，真的是满门该绝。无意间空出的一点时间，和唯一可以逃生的路，侯家居然无人利用。
对侯家的杀戮很快结束，这是一场真正的屠杀。人像草棵子一样，被锋利的刀割倒。没有人喊叫。血水在假山前面的空地里哗哗流淌，上面漂浮着泡沫和几只绣花鞋。
有的人被杀死在床上，那多半是侯家的下人，还有的人在奔跑中被杀死。而侯文，和他的十五个妻妾，以及他的近三十个孩子们，都被赶到空地里。他们在各个方位，从房子里出来，被人押着穿过竹林，假山或小桥，汇聚在这儿。还有一些没有被杀死的下人，厨子，车夫和园丁，也都围站在四周。士兵们手上的火把噼啪作响。在他们身后，那些人去楼空的房屋被随手点燃了。火光里，他们衣冠不整的身体在不停地瑟缩着，所有人的眼里都露出惊恐绝望的表情，但没人求饶，他们都把眼睛看向侯文。
在这里，侯家的人和朱武见了最后一面。在场的人都看到了：侯文几乎没有看一眼朱武，他低垂着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朱武扭过头去，挥了挥手。侯文和他的家人，瞬间倒在血泊里。
从皇宫来的太监小恩子照着一卷花名册清点了尸首，他是一个很仔细的人。侯文的每一个家人和下人，都被登记在册。认出一具尸首，就从花名册上划去一个人名。清点尸首的时间，比杀死他们所花的时间更多。清点完毕，差不多就快天亮了。小恩子确认侯家已被灭门。还在燃烧的火光在渐明的天色里不再耀眼，小恩子对着朱武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异常谄媚。
他说，我要为朱将军请功。
朱武谦卑地送走了小恩子，随即撤兵。
侯府的大火，在长安城里一直烧了一天一夜。
而在当天，凌晨，天将明还未明之时，在朱武撤兵的路上，这位神武将军却神秘地失踪了。这件事，像侯府遭至灭门一样震惊了朝野。无论朝廷，还是江湖，有无数支人马在公开或秘密地寻访朱武，但都毫无下落。朱武将军就像一滴雨水落进了一片沙漠，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监小恩子在全国各地寻访了一年之后，重又回到长安，回到他再也离不开的皇宫。回宫前，小恩子给皇上写了一份密报，他认为朱武将军很可能已不在人世，应该是在那天回撤的路上，侯文的一位故人（他当然同时还是一位高人）杀害了朱武。或者，朱武也有可能死于自杀。
有关朱武死于自杀的说法，小恩子在密报里只是模糊和草率地提到，并一笔带过。他仅只作为推测的一种，而非可以被采信的事实。如果朱武确是自杀，那么，他自杀的动机势必是对杀害侯文全家怀有负罪感。或者，即使没有负罪感，那也一定是因为害怕这件事，他自己随后也将被皇帝所杀。这是可能的，只要皇帝后悔杀了侯文，替罪羊一定会是朱武。而且，纵然皇帝不后悔，也迟早会因为朱武知道得太多而杀掉他。
所以，只要确认朱武自杀，肯定对皇上不利。在宫廷里浸泡了这么久的小恩子，自然深谙此道。
但朱武的尸体或坟墓并没有被找到。当时，江湖上的确流传着诸多说法。在小恩子一年多的调查取证中，这些说法彼此纠缠，始终困扰着他。第一种说法在前面已经提到：朱武在完成了屠杀之后，深感痛悔，因而拔剑自刎。第二种说法是：侯文的一位门生找到他复仇，并结果了他的性命。第三种说法则是：朱武隐身在某一座寺庙里，已被一位高僧剃度。种种说法，其实都仅为猜测而已。小恩子四处查访，均无确凿证据。他对此已感到腻烦，很想早点结束。离开了一年之久，小恩子已开始怀念皇宫了。他怀念皇宫里的锦衣玉食，怀念里面的寂静，安详和秩序。甚至，小恩子还怀念他在皇宫里的卑躬屈膝。为了早日回宫，小恩子在给皇上的密报里，着重强调了第二种可能性。他试图让皇上也能相信，朱武大约已不在人世。
而事实上，朱武将军并没有死。他在那天清晨回撤的路上，悄然离开他的士兵，独自来到了侯府南侧的那扇小门。或许是不甘心吧，他不相信侯家真的没有从这道密闭的小门里逃出一个活口。他在此站了一会儿，细心地查看着门上面的木质纹理，和每一道缝隙。然后，朱武顺着那条联着这道门的小路策马飞奔。那是一条小路，贴着河边，蜿蜒曲折。往上走，通往一些窄小的巷子，可以直接去往菜市场。而往下走，则明显是通往荒郊野外。
朱武胯下的马跑得飞快，他感到有某种飞溅着的水珠打湿了他的脸。他不知道，那是从草上被马蹄溅起的露水呢，还是他自己脸上飞扬的眼泪。也不知过了多久，朱武终于追上了一个正在奔跑着的长脚男人。
那男人长着一双世所罕见的长脚，远远看去，就像那男人的腿上蹬着一双木制的高跷。但是，他跑得非常灵巧。更重要的是，那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当朱武追上长脚男人时，那男人累得瘫在地上，哇哇地大口吐血。朱武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突然间哭得像个泪人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