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于心不忍，就退一步说，“好吧，我到你家去一趟。”
硬着头皮到了岳父母家，谎称出差路过，顺道看看叔叔阿姨。记得进门唤过叔叔阿姨后，岳父只勉强抬了下眼皮，象征性地“嗯”了一声，再无言语。当我寒喧过后想要切入正题时，岳父似乎猜到我要说什么，却不愿听，拉开房门出去了，半天不回。
都说，女婿和丈母娘好处，就索性把我们筹划结婚的事对她说了。可实际上丈母娘在这个家里作不了主，自然不敢表态，就打了个官腔，说：“小赵啊，你还年轻嘛，事业是第一位的呀，怎么不要求上进啦？”
这是什么话？过二十九了，不该谈婚论嫁吗？再说，结婚就是不要求进步呀？什么逻辑！
不过这些都是心里话，没敢说出口。话不投机，看来再说下去肯定招人嫌。我起身告辞。
无功而返。这是我料到的结果。我把原话一五一十告诉她，换来的又是一滩伤心的眼泪。
沉默良久，她义无反顾地说：“我的婚姻我作主。”
此话掷地有声，令我肃然起敬，我一冲动抱起她的脸，在上面狂吻了三大口。
一九八二年元旦，我结婚了。
通常情况下，结婚等于成家。可事实上我们成家之后却没有家。老婆在婚后一个多月就接到退役的命令。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宣布命令之后就必须搬离军营，到家里等待地方组织分配工作。没有家，她不能住在连队当家属，因为条令不允许。她只有回到宜昌，回到父母身边。发愁的不仅仅我一个人，她也陷入苦恼之中，组建家庭一加一等于二，二人世界嘛。她没有办法不考虑我的存在。
“要知道是这样，我才不结这个鬼婚哩！”她开始抱怨。
当过兵转过业的人似乎都指责过军队的无情无义，时间一定，限期走人，不走就撵，撵不走通你的报，有时候真是逼得你走投无路。凡是当过兵的人都有这种感觉，当兵一场，血液里流淌着对军队化不开的感情，从骨子里热爱着人民军队，这种动不动就撵人报到搬家的行为着实伤了老转们的感情。但是，有时候细想也不是部队的无情无义，实在是军队性质使然。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
限妻子在春节后一周内搬离营区。没有多少家当，但毕竟也是一个小家，锅碗瓢盆一收，乱七八糟一拢，虽看不上眼，还是有一些东西的。鄂西山区，树多，家具便宜些，趁机选了几件，凑了一小卡车。
把这一车东西拉到哪里？卸在何方？我真的不知道，老婆问我，我摇头。她就黯然神伤。后来俩个人就你一言我一语相互埋怨，埋怨着埋怨着就说些气话，再后来，我有些急了，言语特冲，自然，两个人就干上了，吵了婚后第一架。
那一架吵得酣畅淋漓。
车是部队派的一辆老“卡斯”，驾驶室只能坐下两个人，我把她扶上驾驶室坐稳，自己爬进卡车后厢，找了个角落窝进去。司机是个年轻的士兵，他关门时看我一个指导员成那样子，于心不忍，就请我在驾驶室挤着坐。我想也行，就去挤，但不行，太拥挤了，已经影响到驾驶员操作了，重又回到后厢。驾驶员关车门时突生怜悯之心，有点伤感地说：“指导员，你堂堂一个连首长委屈成这个样子，我心里不好受，实在受不了你就叫我，我开慢点。”
我说：“没关系，请放心开吧，这个苦我能吃。”
从鄂西到宜昌，二百多公里山路，跑了八九个小时。这绝对是一次痛苦的旅行，关上车门，车内一片黑暗，堆放的物件没有固定，车子遇急弯物件就东侧西歪，有的就抛压在我身上。我从不晕车的，但这次彻底晕了，恶心，呕吐，浑身没力，差一点就瘫了。这么折腾了大半天，车子到了宜昌，见老婆的脸色依然阴暗，也就没有倾诉坐车之苦的必要了。
晚上在招待所住了一夜，不敢把车开到岳父大人那里，他没有同意不敢冒然行事，不想惹他心烦。
第二天，把车开到老婆新分配的工作单位。她拿着报到通知书和各种手续去报到，一个管人事的干部说，人我们可以接收，但家具之类的东西不能卸下车噢，因为我们单位没有房子。那位干部也是“老转”，对地方的情况很熟悉，摊开一双白嫩的胖手对我说：“有单位上班就不错了，还想房子？！”
“那我们这些东西怎么办？总不能老压在车上啊，再说，车子还急着回部队呀。”老婆说。
“那你们找军转办去，这些事归他们管。”“老转”说完就忙自己的去了。
车子开到了人事局，军转办主任见我们把车开到了人事局大院，脸色马上就变得很难看，很不耐烦的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懂不懂规矩？这里是人事部门，不是车站码头，更不是货场，拉走拉走！”
我有点急了，但还得压住火，耐着性子：“领导，那我老婆总得有个落脚卸货的地方啊！”
“我没有办法，要不，你们找组织部门去，他们是上级。”
我俩就到了组织部，接待我们的人不知是个科长还是个什么长，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此人开始说话还算和气，讲了一堆中听不中用的大道理，诸如为国分忧，为政府解难，为单位着想之类，但一接触实际问题就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后来发生了争执，他也就不讲形象和风度，拍着桌子教训人：“要房子，哪来的房子？尽想好事。幼稚，幼稚得可笑！”
那时候，我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再说，带兵的人，天天与士兵摸爬滚打在一起，也不太懂机关的事理，更不了解地方的情况，激动起来压不住火，就和他干上了。这位仁兄可能想用地方官员的气势压压我，把我镇住，可他碰上一个心里窝了一肚子火的家伙，这个家伙蛮横起来居然不吃他那一套，把他给激怒了。
他吼道：“你不过屁大点儿连级干部，你敢到老子这里来撒野，你再无理取闹，老子叫保卫科了。”
“好！你说脏话，你骂人。你组织部不是自称是干部的娘家吗，哪有娘家人这样说话的？”
他失言了，授我一柄。那个节骨眼上，我绝对是得理不饶人。见各办公室有人把脑袋探出来看热闹，索性就敞开喉咙大声嚷嚷起来。我的气势咄咄逼人，把这位仁兄逼到墙角，我说：“你必须当着你的同事向我道歉，否则，我和你没完。”
那仁兄可能没有见过急红了眼的解放军，知道自己话说过了，在我的步步进逼之下没有了刚才的霸气狠气。当然，我也知道自己太过分了点，但我当时确实有点控制不住情绪，老婆的脸色，新婚的无奈，小家庭的尴尬，旅途的疲惫使我的心绪一团糟，我甚至有意放纵自己。
老婆怕我冲动之下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情，失声痛哭起来，她冲到我跟前，把我和那位仁兄隔开，并哭着说：“咱们走，我不要房子了，不要了，住马路也不要了。”然后把我硬生生的推走了。
没地方去，就胡乱的走，不知不觉来到长江岸边，沿石阶走近水面，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坐下，用两只手撑着腮帮子，凝望长江里无声无息而又滚滚东去的江水，静静地坐了半天。
没有回头，但我知道老婆就在身后。
她终于朝我走下来，走到我身边坐下来，并排坐着，无语，良久，她说：“还是求我爹吧，看样子只有他能收留咱们。”
“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求他啊！”我依然很犟，不想认输。
老婆的眼泪就默默地流下来，为了缓和，我压制住了自己的性子，主动牵了老婆的手，上岸，上了停在马路边的“卡斯”上，把车开到军区干休所岳父的家门口。
老婆实际上头一天就给她爸交底了，没地儿落脚，只有在老人这里安营扎寨了。
岳父住的是独门独院，我们把家具物什卸到院子里堆成一堆，用油布盖了，然后去等待单位遥遥无期的住房。
卸车的整个过程，没有看见岳父大人露脸，我的心情自然就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
进了岳父的门，得管岳父叫爸爸。“爸爸”两字我口生。父亲死的早，何况乡下老家把爹不唤爸爸。我父亲在三兄弟中排行老大，我们按乡俗称父亲为“大爷”。老婆说你结了婚随了我就得叫爸爸。我说好好好，这个没问题，但你得给我点时间，让我适应适应。老婆嘟哝着嘴不高兴，说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还要怎么适应呀？不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吗！我说是的是的，可我碰了几次还是没碰出“爸爸”。老婆就严肃指出我是态度问题、感情问题。一语中的，我不再犟，就端正了态度，一人到公园的樟树林里像练队列口令一样练了一个多小时，回到岳父家，红着脸当着全家人的面冲岳父大人庄重地喊了一声“爸爸”，可老人家连哼都没哼一声，根本就不领这个情。
9
分居七八年，维系感情的方式是两地书，那时候有电话，但长途电话打不起。其间写了不少的信件，后来部队换防，工作调动，我把老婆写给我所有的信件都烧掉了。
前年，我突然发现老婆还存放着我们从恋爱到婚后我给她写的所有信件，十分惊诧，发现老婆是个有心人。这些信有好十几斤重，这成了我们恋爱和婚姻的见证，也成了我追老婆的“把柄”。
人老了爱想过去的事，这不，被老婆封存二十多年的、发了黄的信件，有一天，却被她翻出来，抖落开来，与上大学的女儿一起在废纸堆里寻觅已去的酸甜苦辣的往事，还乐此不疲地给女儿讲信中的某一情节背后鲜为人知的故事。女儿有时会跟着妈妈一起哈哈大笑，有时也会跟着妈妈一起伤感，有时还会调皮地讥讽她老爸：“啊呀，看不出来，老爸追我妈妈时写出那么肉麻的词儿。”
看到那一堆经我炮制的信件，我会非常汗颜，老脸也会一阵一阵的泛红。为了面子，我就对女儿说：“你妈写信比我的还肉麻呢，只是老爸粗心大意，已经没有‘物证’罢了。”
尽管那些年有很多艰辛与苦涩，但快乐和平安还主导着我们的生活。
10
女儿出生给家庭带来了欢乐，同时也带来了烦恼与琐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