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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毛利先生(3)

“远处的听声音,近处的放眼瞧!咱家乃安提奥基亚国王帐下的猛将,闻名遐迩的雷普罗保斯是也。多承我王厚爱,敢当先锋大将。现两军对阵,哪个敢与咱家决一死战!”话说古时“非利士族”勇士“哥利亚”,曾身披铁鳞甲,手绰大铜矛,叱咤于百万军中。与之相比,雷普罗保斯此刻威猛的气概,也毫不逊色。果然,邻国的精兵勇将,个个哑然失色,好大一会儿竟没个人敢应声儿。见此情景,敌国大将心想:倘不除掉这厮,必败无疑。于是,一身华丽铠甲的敌将,拔出三尺大刀,跃马阵前,大声报上姓名,直取雷普罗保斯。这边厢,雷普罗保斯却全不当一回事,只见他抽出七尺长刀,仅三两回合,便哐当一声,把爱刀一丢,轻舒猿臂,早从鞍上抓起敌将,抛石子一般将他高高抛上天。敌将在空中滴溜溜地翻转,咕咚一声,落入本阵,跌得粉身碎骨。当此间不容发之时,安提奥基亚的大军齐声呐喊,簇拥着御辇,雪崩一般冲向敌阵。敌军立不住阵脚,丢盔卸甲,抱头鼠窜,溃不成军。安提奥基亚国王这天大获全胜,听说斩获敌将首级,比一年的天数还多。

王心大悦,旋即高奏凯歌,班师回朝。国王论功行赏,封雷普罗保斯位列诸侯,还赐宴群臣,一一犒赏。事情就出在庆功宴的当晚。按照那时列国的习俗,当晚请来一位善弹琵琶的法师。在大烛台的火光下,只听他巧拨弦音,绘声绘色,说唱那古往今来的争战故事。雷普罗保斯夙愿得偿,笑得合不拢嘴,涎水都快流了出来。此时,只管一杯复一杯,开怀畅饮葡萄美酒。醉眼朦胧中,忽见对面锦帐中,王上的举动好不奇怪。

法师说唱时,每提到“魔鬼”这词儿,王上便慌忙举起手来,画一十字。那举止非同一般,甚是郑重其事。雷普罗保斯便冒冒失失,问身旁一武士道:

“王上为何要那样画十字?”

那武士答道:

“说起来,魔鬼具有大法力,能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王上想必为除魔障,才再三画十字,以保平安。”

雷普罗保斯听后,不免生疑,再次问道:“想安提奥基亚国王乃盖世英雄,那魔鬼怕是连根指头都不敢碰一下吧?”

那武士摇头道:

“非也,非也。王上之威力,未必及得上魔鬼。”

一听这话,山里大汉顿时勃然大怒,高声吼道:

“咱家效命王上,乃因听说王上英雄盖世。要是连国王佬儿都要向魔鬼俯首折腰,咱家不如走人,给那魔鬼当差去。”说着,将酒杯一摔,便要起身。满座武士,对他今天的战功,本妒忌得了不得,正恨不得除去这眼中钉,异口同声发喊道:

“好哇,这家伙反了!”立即四面围上去,抢着要逮他。照理,若在平时,雷普罗保斯岂能轻易让这帮武士得手。可是当晚,他已烂醉如泥,即便如此,尚能力敌众武士,逮住后又给挣脱,撕打了好一阵。终因脚下一滑,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众武士齐声叫“好!”纷纷扑将上去,把个狂怒的雷普罗保斯反剪双手,五花大绑起来。这一切,王上都尽数瞧在眼里。

“恩将仇报的东西,速速丢进土牢去!”

因招王上盛怒,雷普罗保斯当晚便给投进肮脏不堪的土牢,沦为阶下囚,真是可怜可叹!列位看官,欲知锢禁在土牢中的雷普罗保斯,后来如何交上好运,且看下回分解。

三 与魔鬼为伍

话说雷普罗保斯给五花大绑,投进黑魃魃的土牢,一时之间,只得像孩童般放声号哭。这时,忽见有个身着红袍的学士,不知来自何处,亲切问他:“哎哟哟,雷普罗保斯!

你为何待在这里?”

巨汉越发泪如泉涌,哭诉道:

“一言贾祸,只因说要弃王上而去投靠魔鬼,就将咱家丢进这土牢。呜、呜、呜……”

学士听后,再次亲切问他:

“那你现在,还想投靠魔鬼么?”

雷普罗保斯点头答道:

“想着哩。”

听他如此答言,学士大快于心,不禁呵呵狂笑,震得土牢格格作响。隔了一会儿,第三次亲热说道:

“难得你有此愿望。看我马上放你出这土牢。”说着,便将红袍往雷普罗保斯身上一罩,雷普罗保斯全身绳索当即寸断,真乃怪事。巨汉的惊讶,自不用说。便诚惶诚恐站起身来,仰望学士的面孔,恭恭敬敬谢道:

“松绑的大恩大德,咱家没世不敢忘。可是这土牢,如何逃得脱?”

学士淡然一笑:

“这有何难!”话音未落,即宽展红袍大袖,挟雷普罗保斯于腋下,脚下顿时一片漆黑,只觉狂风骤起,火花四溅,两人不知何时已然腾空,离开土牢,飘飞到安提奥基亚城的夜空。听说,当时学士有如怪形大蝙蝠,展开乌黑如云之翼,背负欲坠之月,穿行于夜空之中。

再说雷普罗保斯,好不惊恐,似离弦之箭,跟随学士飞行空中,不禁颤声问道:

“阁下究竟是何许人?咱家以为,这世上怕是没有哪个博士能有这般大神通。”

学士忽然疹人地一笑,若无其事地答道:

“实不相瞒,我便是能玩弄天下人于股掌之上,具有大法力的强人。”

雷普罗保斯这才恍然大悟:学士其人,便是魔鬼!这一问一答的工夫,魔鬼如妖星流逝,在空中长飞不停。安提奥基亚城的灯火,早已沉入黑暗的下界。有顷,浮现于脚下的,想必便是名邦埃及。沙海连绵千里,在残月微光下,看上去白茫茫一片。这时,学士伸出指甲长长的手,指着下界说道:

“听说那间茅屋里,住着一位有道隐士。就先降到他屋顶上吧。”说着,腋下挟着雷普罗保斯,飘摇而下,落到沙山背后的破屋顶上。

破屋里的老隐士,正在昏昏灯火之下诵念经文,全然不知更深夜阑。忽然,一阵香风吹过,樱花似飞雪一般缤纷飘落。。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只见她头插玳瑁梳簪,有如熠熠光环,身着曳地长裙,上绣地狱彩绘。千娇百媚,疑是梦见了天女下凡。

老者想必以为:埃及的无际沙漠,顷刻间变成了日本的花街柳巷!实在不可思议,一时茫然若失,望着美人儿出了神。这时,美人儿沐浴着如雪的飞花,妖媚地一笑道:

“小女子本是安提奥基亚城的名伎。连日来,一心想慰解高僧的百无聊赖,故不远千里而来。”那声音之美,比之于极乐世界中的神鸟伽陵频伽,恐怕也毫不逊色。终究是位有道的隐士,险些着了她的道儿。心中寻思:值此深更半夜,更兼千里迢迢,岂会有美人儿从安提奥基亚城来到此地之理!心中了然,定是魔鬼的伎俩。于是两眼专注经文,一心念诵陀罗尼咒语。而那美人儿却兀自不肯罢休,一心要收服老者。只见她罗袖款摆,兰香袭人,婀娜多姿,如怨如诉:

“虽说小女子出身风尘,毕竟历经千里河山,才来到这荒沙大漠,怎奈长老全不知怜香惜玉!”那曼妙的姿容,简直令满地落花都为之含羞。隐士遍体流汗,只一遍遍念诵降魔咒语,充耳不闻魑魅的鬼话。美人儿见计不成,不免焦躁,冷不防掀起绣着地狱绘的衣摆,斜身偎在隐士膝头,抽抽搭搭啜泣道:

“为何这般无情!”

老隐士见状,如同挨了蝎刺,跳了起来,迅即掏出贴身挂的十字架,声如霹雳般喝道:“孽障,不得对主基督之使徒无礼!”话音未落,啪地一记,便朝美人儿脸上打去。

美人儿挨了打,柔弱地倒在落花上,倏忽便不见了踪影。唯见升起一团黑云,奇怪的火星四处乱溅。

“唉哟,痛死啦!又挨了十字架的打。”呻吟声渐渐升上屋顶,杳然消逝。隐士料定必会有此结局,所以始终高声念诵秘密真言。果然,转眼问黑云散去,樱花也不再飘落,茅屋里一如方才,唯有孤灯一盏。

然而,隐士觉得魔障尚未除尽,为求经文法力的加护,彻夜没有合眼。不久,天色渐明,觉得有人来到柴门前。于是手拿十字架,走出去一看,一个小山似的巨汉蹲在茅屋前。真不知他是由天而降,还是自地底冒出?正恭谨地给自己鞠躬。黑黑的肩头上,已勾勒出呈茜红色的天空,只见他向隐者低头一礼,惴惴地说道:

“咱家名叫雷普罗保斯。家住叙利亚,乃一介山野村夫。最近遽然做了鬼魔的手下,不远千里,随他来到埃及沙漠。魔鬼因难敌主耶稣的法力,撇下我一个人,逃得不知去向。我本一心寻找盖世英雄,愿为救世主效犬马之劳。所以,某虽愚钝,还请收我做主基督的仆人吧。”

老隐士立在茅屋门前,听了这番话,不禁蹙眉答道:

“哦,有过如此经历,实难从命。凡魔鬼手下之人,除非枯木开花,断无得遇我主基督之日。”

雷普罗保斯再次俯首恳求道:

“我决心已定,哪怕千秋万世,这最初的一念,必要贯彻始终。请示力行之道,以符合我主基督之意。”

于是,老者和巨汉两人,郑重交谈起来。

“足下是否略懂经文?”

“可惜,半句也不懂。”

“能否辟谷修行?”

“那怎么行?咱家是闻名的大肚汉!辟谷修行,怕是办不到。”

“难矣。彻夜不眠,如何?”

“那怎么行?咱家是闻名的瞌睡虫。彻夜不眠,怕是办不到。”

话已至此,连老隐士也爱莫能助了。有顷,忽然面带喜色,击掌说道:

“由此向南,不到十里处,有条大河,名流沙河。此河水势浩荡,激流如箭,听说人马难渡。然而,足下如此高大,蹬水过河,想必轻而易举。往后就请足下在河上做渡公,助来往行人渡河吧。汝能善待人,主必善待汝,即为此理。"’

听了这话,巨汉不禁十分振奋:

“好极,咱家就去做那流沙河的渡公!”

老隐士见雷普罗保斯一念至诚,也分外高兴:

“既然如此,我现在便为足下洗礼。”说着,亲自捧着水罐,小心翼翼地爬上茅屋顶,才勉强将罐中之水洒在巨汉头上。这时,出了一件奇事,洗礼仪式未及做完,只见旭日东升,辉煌灿烂的光芒里,初似祥云缭绕,随后变成一群小山雀,多不胜数,翩翩飞落在雷普罗保斯临空卓立、乱如蓬草的头上。老隐士见此奇观,只顾仰望旭日出神,竟忘了洒圣水的方向。过了片刻,恭谨地朝天叩拜,并从屋顶召唤雷普罗保斯道:

“虽说简慢了些,但足下既已受洗,从此就将雷普罗保斯改名为克利斯朵夫吧。

看来,天主对足下的志诚也深为嘉许。倘能勤修苦行,永不懈怠,不用多久,必能得见主耶稣之真容。”

列位看官,欲知改名为克利斯朵夫的雷普罗保斯,后来如何交上好运,且看下回分解。

四 往生天国

于是,克利斯朵夫同老隐士作别,来到流沙河。那河果然是浊流滚滚,百里惊涛骇浪,岸边的青芦也摇曳不停。这气势,即便驾舟摆渡,怕也难以过去。然而,巨汉身高三丈有余,走至河中央,水位仅及肚脐,打着漩涡流逝而去。克利斯朵夫便在岸边结庐而居,见有行人为渡河而犯难,立即走上前去,自称“咱家是这流沙河上的渡公”。一般行人乍见巨汉怕人的形景,还以为是什么天魔出世,早吓破了胆,一溜烟逃走了。没多久,知道他心地善良,便经常有人求他帮助:“那就拜托了。”战战兢兢,爬上克利斯朵夫的后背。克利斯朵夫把行人驮到肩上,一边拄着结实的拐杖,那是他在水边连根拔起的一棵柳树,然后,任凭水急浪高,稀里哗啦蹚起水来,毫不费劲便到了对岸。这工夫,无数只小山雀,好似杨花飞舞,在克利斯朵夫头上不停地盘旋,欢快地鸣啭。想必是克利斯朵夫虔诚的信念,使天真的小鸟也忍不住要来随喜吧。

这样,克利斯朵夫风雨无阻,在河上当了三年渡公,求渡的行人倒是不少,但像主基督的人,却一次也没遇到过。第三年,有天晚上,外面风狂雨暴,电闪雷鸣,巨汉坐守茅屋,独对山雀,左思右想,深感往事如梦。忽然,一个楚楚可怜的声音,压过倾盆的雨声,传了过来:

“渡公在吗?劳烦送我过河。”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摇摆地走入屋外的黑夜。没想到,在划破夜空的闪电中,只见是位眉目清秀的白衣童子,年纪还不满十岁,孤零零地垂头伫立河畔。巨汉觉得稀奇,便弯下山样的身躯,体恤地问道:

“这样的夜晚,童子怎么一个人出门呢?”

重子抬起悲戚的目光,忧郁地答道:

“我们要回到父亲那里。”

克利斯朵夫听他这样回答,越发生疑,但见他焦急的样子,一缕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别担心,我送你过河。”说着,双手抱起童子,像往常一样驮在肩上,照例握紧拐杖,拨开岸边的青芦,在这风雨肆虐的夜晚,扑通一声,大胆地走进河里。狂风卷起乌云,吹得人透不过气来。暴雨如矢,似要穿透河底,激得水面白茫茫一片。这时,电光划破黑暗,放眼看去,波涛汹涌,水花凌空,似有无数天使正欲展开雪白的双翅飞舞。

即便是克利斯朵夫,今夜渡河也倍感艰难。他紧拄拐杖,有如基础朽蚀的高塔,几度摇摇晃晃,停下脚步。奇怪的是,肩上的童子越来越重,比风雨更让他吃力。起初,因他刚猛强悍,尚能忍受,将近河心时,白衣童子益发沉重起来,几乎疑心背的是擎天磐石。克利斯朵夫终于给压倒,“就让咱命丧流沙河吧。”心中正这样打算,猛然,耳边响起小山雀的叫声,那是一向听惯了的。心中不免疑惑:“咦,这样黑的夜,小鸟如何能飞呢?”抬头望天,好奇怪呀!童子头上,有一轮金灿灿的新月形光环,小山雀任凭风狂雨骤,纷纷飞向金光,欢跃不已。巨汉思忖:“小鸟尚且如此勇敢,何况咱家生而为人,三年勤修,岂能毁于一旦!”狂风将葡萄蔓似的乱发刮向空中,飒飒作响。波涛澎湃,激荡着他的胸膛。他抓紧几欲摧折的粗拐杖,拼命向对岸奔去。

约摸一个多时辰,克利斯朵夫历尽艰辛,终于像斗得筋疲力尽的狮王,气喘吁吁。

摇摇晃晃,爬上了对岸。他将粗大的柳木拐杖插人沙中,从肩上将童子抱下来,长吁一口气道:

“哎呀,孩子,连高山大海都没你沉哪!’’ 、童子微微一笑,暴风雨中,头上的金光愈加灿烂辉煌,仰起头望着巨汉的面孔,仁慈地答道:

“不错。今晚,正是今晚,你背负的是一身承受着全世界苦难的耶稣基督!”声音如铃声一般美妙动听……自从那天夜里,流沙河畔再也见不到渡公的身影,那个吓人的巨汉。据说唯一留下的,就是插在对岸沙滩上那根粗大结实的柳木拐杖,而且,令人称奇的是,枯干的周围,还开着艳丽的红玫瑰,香气袭人。正如马太福音所记:“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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