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威
每每想起老屋,便仿佛瞥见一段斑驳的旧时光,喟叹着日暮乡关,一季季的沧桑变迁,而唯一不变的也只有老屋,那所老房子了吧。
总喜欢在黄昏将尽、夜色渐浓时走向一处所在,安然地看这个宁静的世界,便仿同这世界独我一人。黑夜里树的剪影在风中摇曳成一簇拥挤喧闹的姿态,哗然的像一群对着太阳绽放笑脸的向日葵。好像谁的一个笑语,逗乐了所有矜持的树,它们都是羞怯的少女,连笑声也脆咯盈盈。独自面对一方池塘,夏夜里便有蛙此起彼伏的喧嚣和聒噪,是另一种自然的天籁。夜游的虫寻觅着一丝一缕的光。对于它们那些豆大的微火便足以抗衡整个太阳。蟋蟀躲在角落里,蝈蝈躲在角落里,纺织娘娘也躲在角落里。其实它们才是这个世界真实的声音。那些白昼里刺耳的鸣笛,爆裂的鞭炮全都是世俗的音响,而真正的声音是在这夜的宁谧里,是独自一人的喃喃自语,是用最澄澈干净的声音来欢度这夜的寂寞与漫长,是在这夜的纱覆盖一切时安然地且听风吟。
我也总是会想起小时候的夏夜。老屋是一间残旧甚至将要倾颓的土房子,被一扇泥与秸秆垒成的隔板挡开。里间算是卧室,狭小、逼仄、阴暗、潮气很重。顶上悬一个25瓦的白炽灯泡,在夜晚给予光明。现在回头去看,那一点豆大的灯火甚至都照不清我年少的模样。那时,却可以真切地照出我单纯的知足、幼稚的幸福、微小的希望。就在这狭小的里间,还被两张床占去了几乎所有的空间,只留下不足一面桌子大小的地方,可是,那时,却从不觉得生活的无聊、艰辛,反倒是现在,有了不知足,这空荡荡的房子也因而变得凄清、冷寂,甚至萧索了。在里间的南墙上开了一扇窗,所有的阳光和明亮都是从那扇窗跳进来,用细若小指的铁丝隔开,那年头农村很穷,偷窃一类的事情很普遍,但我家却只用了这条粗细的铁丝,可以想见那时我们家是怎样的一种窘境。不过,那时,我们家唯一的荣耀是那台21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在那个年头,家家户户还只有窄小的黑白电视的时候,我家就有了这台彩色电视机,我现在都能想到,那该是耗尽了我家所有的积蓄得来的珍宝了吧。那时,因为没有人和我玩,我也总是被关在家里不允许外出,这台电视机陪我走过了我最初孤独的童年时光。孙悟空、哪吒、猪八戒,这些我儿时的偶像现在全成了散在记忆里的模糊的影像,而每每想起,那最初的欢喜的心悸还仍历历在目,只是当我一天天地长大,那最初的心悸是再也回不来的美好念想了,只能留存在记忆里回味,给今日的凄清些许温暖的宽慰。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所有的长大都是被迫的。当时光穿越、岁月流转,脚步不停歇,长大像一张网笼络住你年轻的身体,风从网眼里吹进来,把你年轻的容颜风干,你只能被迫着长满胡须,皱纹堆积眼角,当你回头,属于童年的房子已经倾颓,只空余断壁残垣和墙头上那被风吹的东倒西歪的草茎。也许,有一天,母亲、父亲也成了老屋般苍老的模样,那时,我们的少年时代真的就随着光阴的消散再也找不回来了。哭泣或者痛心,握一掌冷的雾,也许只是因为它有家乡雾气的温度,那么,从老屋上掉落下来的每一块土,都是我童年时光成长的见证。它们都静静地待在那里,只是望着,不言不语,甚至每一场雨的来临都让它们变得冷冰冰,而只要有一颗温暖的心,所有的旧物都成了对于过往的温馨的寄存,而老屋则包容了所有已经散去的记忆。它独立、残旧,甚至熄灭,而最后闪烁的微火,却真实地印证了曾经存在的点点滴滴,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外间给我的记忆最多的是来客人的时候,也是因为狭小,因而每次来客人的时候,就更显得热闹异常。觥筹交错、杯盘狼藉。头顶上那一盏25瓦的白炽灯泡晕开昏黄的光来,在每个人的脸上照出醉酒后的滑稽模样,那样的夜晚喧嚣而惬意,我可以吃平时不能吃到的美味食物,可以趁父亲酒醉之际多看一会电视,甚至可以在夜晚早已经黑沉沉地落下来的时候跑到邻居家去玩耍,还不至于挨训。而对我来说,外间则是我童年最初荣耀的来源,那甚至是我童年时代唯一可自豪的东西了。那是我小学的时候,那时我的学习还很好,奖状贴满了整面墙,每个来我家的人都会看见那些意味着我的荣耀的东西。他们会说,你的孩子学习这么好,以后肯定有大出息。那时候,我能看到父亲脸上洋溢的荣耀,那是一种比光亮更耀眼的灿烂。后来,再后来,我的学习再也不好了,甚至是很差很差,在那条街上我抬不起头,我觉得我把他的脸全丢光了。我开始带有更多歉疚地怕父亲,觉得自己没用,不能再给父亲一丝的荣耀。父亲的叹息和皱起眉头的日子越来越多,那时,我觉得自己的心在一寸一寸地往里疼,他给予我的我不但不能回报给他,却还把这些给予当做理所当然地挥霍一空。后来的某一日,父亲坐在阳光下,我从后面走过去,猛然瞥见了他的头发竟然已经发白,而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都是一头乌黑浓密的黑发的,而现在,他终究也还是被岁月的双手催生出了苍老,而这些颓然的苍老里又或多或少地融进了我的不争气的缘故。
在年少,我要给我的父母多少失望与不安呢,仿佛这才能被称之为年少,固执、任性、挥霍、叛逆、倔强,甚至明知错了依然一意孤行,最后撞到南墙、头破血流。回到家里,他们依然如故地爱我,他们连同残旧的老屋,成了我受伤后唯一可以告慰的港湾。那盏温暖的灯火会一直彻夜为我亮起,只有他们知道,夜深了,孤独的孩子最需要的是家,他们照亮的,永远是回家的路。
屋前是错落的砖头路面,碎碎地铺了烂砖块,碾压、夯实、踩踏,这条路面开始变得平坦。而在我们家离开的时候,久经时日,它已经变得坑坑洼洼。雨水落下来,阳光照上去,明晃晃地宛如碎裂的无数面镜子。那时,我们经常做的就是滴些油在水面上,油洇开后阳光照着时,就会有炫目的虹彩映出来,这些简单的快乐甚至能填满我一整天的欢欣时光。
路折成九十度通向厨房,那是一间更加窄小的屋子。泥垒的烧火灶台、木质的切菜案板以及各色杂物挤挤攘攘地堆满这间狭小的房子。对于农村人来说,那些旧物即使没有多大的用处了,他们也还是会不舍丢弃,仿佛在那些旧物上残留着他们的往日气息,他们依循那些旧物便会寻访到那些已经湮灭的旧日时光。在那间厨房里,我每日的活计便是烧火。那时,煤球、天然气还没有存在于农村,做饭时,我就在槽前一把一把地往灶口里填柴。更多的是植物秸秆,松软、金黄却不耐烧,火舌舔着锅底,而火舌每次也都把我的脸烤得燥红,冬季那是温暖,可是,夏季那简直是折磨,每次都是汗流浃背地出来,仿佛是经历了一场夏季的奔跑逃命。在那间房子里,升腾起来的美妙的气味总是让我沉醉不已。辛辣的青椒、清淡的白菜、生涩的苦瓜、浓郁的肉香,人世的百味在这间窄小的房子里酝酿、集聚,而后化成养人性命的食粮,它教会我什么是人最小的希求。五味杂陈,每一种都是生命最初的苟且。
那时,我家的门前是一大块空地,空地前是一个很小的池塘。我所记得的是夏夜晚饭后的场景,那时,每晚的饭后睡前,我都会搬一个凳子,坐在池塘边,然后开始扯起嗓子唱歌,一首接一首,唱那些听过的,甚至是没听过的,那时,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忧虑,多年之后的我呢,也还是会哼唱歌曲,歌却已全不是最初的那些,而我再回不到最初的单纯心性,生活的纠结把我变成了一个粗粝的人,那些纯真和青涩是我丢失后再也找不回来的美好,而我丢失殆尽的又何止这些呢?
池塘边种了一排杨树,在一年一年的成长里,高大、挺秀、伟岸,郁郁葱葱地扯起绿荫。在这些高大的杨树群里独独地长了一棵枣树,它挤在那里显得瘦弱不禁风,却能在每年的收获季节给我带来累累的甜蜜。后来不知道是哪一年,其中的一棵杨树上结了一个马蜂窝,是那种在农村被称之为龙蜂的马蜂,那个马蜂窝足有半个水缸大小,看起来结实、硕大、颀长。每到刮风时节,那些马蜂几乎全体出动,在空中黑压压的一片,煞是吓人,好的是它们只在高空盘旋,等风息了,它们就又回到它们日常的生活里,如我们一般,匆匆忙忙、庸庸碌碌,只是,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也曾想过生活的真实含义,或者说活着的本质意义,也或许每一种活着都是至高无上的,只是我们给活着强加了那些所谓的含义,才活得这么累,因而既不能好好地活着,也不能好好地死去,这是最悲哀的无奈。
后来,空地被改成了稻场,再后来,稻场又被改成了菜园。而那方池塘则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污浊不堪,完全成了一个发散恶臭的粪池,鱼虾的踪影早已不见,最初的澄澈消失无有,最后的夏夜记忆也斑驳成了碎裂的影像,被童年的风旋到了不知名的角落,最后的最后,如童年一般残忍地死掉。
韩少功说过: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因而最好的当然是在有月光的晚上。这样的夜晚,将头向上仰,会见一轮圆月仿佛一口井镶在夜空。坐在月光里,很好的月光,像浸润的松油在宣纸上浅淡地反起一片光,摇曳着在这漆黑里弥散,透明的空间里是薄薄的轻纱,缓缓地盖住月光下的万物,这大地上便流淌着一首清冷月光的曲调。而在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常想,这样的月光会不会忽然流出水来,亦如悲伤的泪?有时会站在风中,任风吹如离离的荒草,那轮明月将光抛在地上如弃儿,那弃儿在大地上到处奔走,寻找母亲,这大地上便全都是月光了。夏夜里,沿街寂寥地行走、唱歌、看自己的影子在灯火里短短长长。想起一些人,想起一些事,想起一些话,会在脑海里想一段一段美丽的句子,而且那些句子飘过去就飘过去,遗忘。如果它们愿意让我铭记,它们会回到我心里让我记载。在静谧而淡然的月光沐浴里,自己的心会空空地失落。止水的心会被风声扫过,如淋落的雨水,在路灯下会想这条路没有尽头,漫长地行走,做一个苦行僧走在孤独里,孤独会像姗姗来迟的黎明,会在自己心里酿一盅酒,让自己沉醉在夏夜晚风里,仿佛一朵飞翔的蒲公英。有时会在路上想自己的得失,那些流走的光阴,那些泛黄照片里的笑容,那些湮灭在青春的似水流年的花儿……我想回忆是一种永恒,即使它像一帧相集般斑驳。那颗心还是会跳动着当初那一刻的节奏。在各人的心里总会有一块空地,让回忆在那里耕耘。蓬勃的植物开花结果,萎蔫的植物干枯腐烂,各有各的繁茂,各有各的生死,各有各的自生自灭。烟蒂结得很长时便倏然跌落,碎成一堆灰烬,风吹过时,细小的微尘便漫天漫地飞扬。跌落的是记忆,也是心情;是忧伤,也是欢乐;是自己,也是别人;是梦想,也是希冀……我常对自己说:不要去渴望满月,那是一种太过奢侈的梦一般的幻境。天气不好时没月亮,没有月亮的晚上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夜的雾障,笼在身上,盖在脸上,不轻柔却凄凉。在那样的夜晚,自己的眼便完全成了盲人的目,看不见什么,不期待便也坦然。若是渐渐有了一丝光在黑暗中裂帛般地扯开一个口子,光便缓缓流进来弥满自己的所见,眼睛便会看见,便会期待。如果不曾得到,便会失望,仿佛是月光在心上划开了一个口子,细小但清晰的疼痛在皓洁的月光里潮汐般地涌上来,覆盖通体,月光也会照着忧伤。月光清澈地荡涤着心灵。在柔软的月光里,回忆如雾般飘散。渐渐笼罩着心,心里会有薄薄的凄凉,像是一双手抚着潮湿青苔般亲肌的触觉,像是风抖落翠荷之上隔夜的雨水落得满身,流淌成一种永恒。
而在这样的月光与这样的夜色里,老屋便是一处神秘的所在。在黄昏落日里,斜阳的光款款地透过落满尘埃的窗棂,老屋里结满了蛛网,蛛网在余晖里仿佛金色的绒花,一丝微火便使绒花化作尘埃跌落。偶尔也会有丑陋且拘谨的壁虎,探着脑袋丝溜溜地爬过肮脏的墙壁,它们见证了房屋的变迁,也见证了人间的冷暖浓缩在这狭小的一室之内。多少光阴在这墙面上流转。它们像一条河流映照出曾经的面庞;那些浸润在记忆深处的仿佛泛黄尘封的老照片,诉说这世间的一离离的破败抑或繁华,桃花兀自芳菲,梨花雨随风而落,年少的身体跨过成长的年轮,站在历史河流的源头,探首张望的是一颗不肯忘却的心。坐在老屋里,时光仿佛又回到过去,那些深冬的苍凉里,一家人温馨地吃饭,看着沸腾的热气从锅里袅袅地升起,这些熟悉的场景像一帧影集。在老屋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结尾是一个孩子在温暖地流泪。坐在老屋里等待血红卧野、暮色四合,自己仿佛一个蛹,被包裹进夜的浓稠黑暗所织成的网,黑色仿佛帐幔在老屋里覆盖,这样的黑暗中一个人才能发现自我——他的失意,他的得意,他的悲伤,他的欢愉……在黑暗里的心是完全纯洁的心,它拥有天使圣洁的躯体和天空纯粹的蓝。风从残破的门穿过,丝丝地抚在脸上,风也变得性感,有一种肌肤之亲的感觉。一个人只有沉在回忆里他才能更真切地看清此刻,他才会发现,风吹走的是划过伤口的疼痛和陷入太深的梦境,而只有在宁静里思考那些曾经存在的路,才会在转弯处为我们划一道完满的弧。老屋是一处栖息地,它收容脆弱、失败、无助的心,它也平淡地看待繁华、得意、骄傲的狂。它是慈祥的母亲,无论孩子荣华抑或潦倒,在那里永远会有一双凝望的眼,和一扇永远为我们敞开的温暖的门。
点燃一根红烛,微黄的灯火便在老屋里晕开,风吹来时火苗仿佛河底的水草摇曳着舞动。火光可以照亮黑暗,重现光明,可是那些遗散在风里的长满青苔的往昔是任何一种光都照耀不到的,它只在宁谧里熠熠夺目,闪耀着我馥郁的青春年华里最后的光辉。
记得很久以前自己写过一首诗《回归》:
一支歌唱久了岁月便被遗忘
在角落里的天地呈现出另一种景致
它埋藏忧伤与欢乐
像一位为爱殉葬的美丽情人
在回忆淡薄的阳光里跳动着炙热的心
笛声起箫声落
一弯残月照半坡
月光倾城心如止水
月光照着过去回归。
想起老屋,自己的灵魂又再一次回归故里。
这样的日子,甜蜜而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