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夕趴在扶梯上,双手紧紧地握着。一放手就会掉下去,因而不能够放开。但不放又能怎样,永远地僵持着。她从半空中,透过缝隙看到舞台上明亮的点,一阵眩晕感冲上脑门。正当她快倒下去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腰际被人轻轻地扶住。
“没事了。”温柔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放心,没事了。”
她扶着扶梯,鼻子一酸,终于哭了出来。
高远等她哭够了,一步一步地教她踩着点下来。她红肿着眼睛,看到安伶不安地抓着卓相也的手,看到绯夕下来了,马上走过去,“吓死我了……小时候不就恐高吗?连秋千都不敢坐,怎么说爬就爬了……”
绯夕等她说完才说:“姐,没事的。”
与没有分离前如出一辙的对话。无论之前自己有怎样的过错,安伶总会在帮绯夕开脱后说些规劝的话语。而绯夕总是说,没事的。没事的。
并不是讨厌安伶。也不讨厌父母。直到母亲带走安伶的那一刻,她依旧恨不起来。那句“我叫安伶”其实大半部分的含义,是对安伶。以及那微小的一些报复的念头,可在之后就迅速散去了。
而现在不同。
绯夕松掉被安伶握着的手,转而对卓相也说,“有什么忙可以帮?”
高远递给她一瓶冰水,替卓相也接过了话,“一些杂活。”他变魔术般拿出一沓报纸,还没说话,绯夕就把包挎在肩上准备走。
“要我卖报纸?我还没三毛那么高境界呢。”
高远
“不是卖报纸。”高远扯住她的背包带,“布置舞台用的。”
她疑惑地回过头,看到高远对自己狡猾地笑,“不过,如果你想卖掉的话,请便。”
在之后的日子里,绯夕依旧时常会走神。比如在贴画的时候,沾着胶水的纸片因为听到卓相也念着台词低沉的声线而无法集中精神,直到风干了才回过神来;或者是挂彩球时,在周围嘈杂的环境中听到的也是卓相也读着笔记,温柔地安抚安伶的语气;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会轻轻念着属于安伶的对白——“王子,请认出我吧,请不要将我抛弃在万里长空之外……”
舞台布置完的那一天,舞台剧在嘈杂的声响中拉开帷幕。绯夕站在角落,阴影覆盖住她一半的脸庞。高远站到她旁边,直接地问:“你喜欢卓相也吧。”
有一些女生坐在观众席上对着高远指指点点。绯夕没有理会那些目光,而是反问他,“你喜欢安伶吧。”
“不喜欢。”舞台上的灯光刺得绯夕眼睛生疼。她别过头去的时候,高远摸摸她的头,“已经不喜欢了。”
在当天下午,话剧社冠以成功的名义在小吃店庆祝。高远就在那个时候对喝着冰水的绯夕说,“做我女朋友怎么样?”
绯夕差点没有把口中的水一下子喷出来。而安伶的笑意随着眼角逐渐晕染,“你们还真速配啊。以后绯夕就拜托你照顾了。”
绯夕好像是一条在大海中被捞出来,然后放在沙滩上暴晒的鱼。而直到这时,望向的,还是卓相也的方向。
他握着透明的水杯,边缘泛出被水汽晕染的,模糊的痕迹,水滴沿着水印顺利地滑落。指尖有轻轻用力的样子,杯子被捏得有些变形。
在高远说那句话之前,有人闹哄般的问着坐在安伶身边的卓相也,“什么时候喜欢上安伶的啊?那么个大美女从初中就开始追了,看起来你小子心思了得啊。”
“从第九十九圈的时候。”
“哈?”提问者一副完全迷茫的神情,转而又问,“会和安伶一直在一起吗?我有好多哥们可都想追她呢。”
他顿了顿。“会吧。”
“会结婚吗?”又有好事者问。
卓相也还未说话,高远就站了起来,对着绯夕一字一句地说了那些话。
走出小吃店的时候,高远提议送绯夕回家。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她毫不犹豫地拒绝。在看到高远瞬间暗下的双眼后,突然又觉得过于残忍,“一半的路程。只能送一半的路。”
绯夕
依旧是沥青色的马路,夏日的蝉鸣和风声盖过了沉默。到了第四十五盏路灯的时候,高远停住脚步,将绯夕拥在怀里,“将今天的话忘记吧。”
绯夕看着他。
“如果你是喜欢我的,那么就和我在一起。我刚刚那样说,只是不想让你听到答案。我知道你在害怕。”高远笑了笑,然后对她挥了挥手,“一半的路,刚刚好吧?”
绯夕站在一半的地点看着高远的背影成为一个微小的点。
接下来是漫长的暑假。而在暑假过去第七天的时候,绯夕收到了卓相也的信息,他说:“你的第一百圈什么时候走完?”
绯夕看着短信忘记了回,手机再次轻微的震动起来,绯夕犹豫着按下查看。
“你为什么总是在秋千旁边走,为什么总是不坐上去。是因为恐惧吗?是对什么的恐惧呢?”
绯夕回过去,“你都知道了?”
“是的。”卓相也飞快的回过来,“明天晚上在秋千旁边等我,我带你走完整数。”
绯夕握着手机,一个字一个字的查看。整数是不是幸福。又想起卓相也的问题,为什么总是绕着它走而不坐上去,为什么。
连她自己也没有办法回答。
可是在第二天的晚上,绯夕站在秋千边上,等了将近三个小时,卓相也依旧没有出现。她绕着秋千一遍一遍的走,走到九十九的时候就停下,然后倒着重新走。
第一百圈,是卓相也要带着她走的。
那一个晚上不知哪个店铺开张,放起了烟花。只是平常的颜色,在天空一闪而过,却被暗夜衬托得格外好看。可是在那一刻,绯夕依旧在想,如果卓相也现在来的话,两个人就可以一起看烟花了,多好啊。
明明是炎热的天气,凉风却渐渐地袭了过来。夏天的天气总是变化无常的,乌云遮盖了星空,大片的黑色暗涌在一处聚集。
绯夕拿起电话,在要不要打给卓相也这个问题上挣扎了很久。最后她听到冰冷的手机传来同样冰冷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原来,她只是那一只被温暖融化了的兔子而已。
烂人。绯夕咒骂了一句,恶狠狠的踹了秋千一脚,痛楚瞬间随着骨髓蔓延开来。
她蹲下身去,停留在九十九圈的地点,咬着嘴唇,把写着“一百圈已经走完”的手机放在地上,然后一瘸一拐地离开。
安伶
卓相也说喜欢我的那一天,天空漂浮着白色的云,与蓝色的底衬很是相映。然后我看到,全世界的花似乎都开了。
这是安伶两年前的日记。零零散散的,记录着自己的心情。翻到高一开学那段时间的,还有这样一段话:
高远是一个霸气的男生,他挥着拳头朝向卓相也时,我没有任何犹豫地挡在了他的面前。我隐隐地感觉到,卓相也喜欢的不是我。他在看我的时候,总是透过我看着别的地方。那是很遥远的、不可辨别的梦境与现实的切合点。然后天就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
总是可以感觉到些什么。卓相也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调,细碎的头发,修长的身影,走在自己身边却像习惯似的朝后面望,下雪的时候不经意的对话,总是感觉,他是不属于自己的。
直到他有一天提及,“你知道那次你在秋千旁边走了多少圈吗?”
记忆是空白的片段。慢慢的,因为不想失去,所以用谎言填补,“不知道。你说呢。”
“九十九圈。”他说,眼睛里面是温柔的光。而在看到安伶迷茫的脸后,他的表情停顿了些许,“要不要吃些什么?”
连转移话题都不会。而安伶知道,卓相也是透过她,在寻找些什么。当在社团那一次,他看到绯夕叫自己姐姐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他的眼睛中飞出无数彩色的光。当绯夕在扶梯上恐惧的时候,如果高远不是离得最近的,那么过去的人就是他。
在小吃店中,别人问会和安伶一直在一起吗的时候,她几乎快要把指甲掐进同卓相也握着的手中。但是卓相也依旧是不动声色的,甚至回答了那一句,“会吧。”
而高远,或许他是真的喜欢绯夕。或许他是在帮自己。
走出小吃店时,看到他看着绯夕及高远的目光,那样的远,绵延着说不清的情愫。他站在路口,问她:“绯夕说谎吗?”接着在温柔地笑,“她的玩笑有些过分了。”
安伶直到那一刻才明白,在秋千旁边不停走的女孩,卓相也喜欢的女孩,不是安伶,而是绯夕。
她想尽一切方式挽留。在无意间看到他的短信后,她哭着说,你如果去的话,我就让绯夕失去一个姐姐。
咔嚓停止的,是血液流动的声音。安伶捂住脸,沿着墙壁慢慢地滑了下来。即使你问我一切关于绯夕的事情,即使你不喜欢我,但是我想要把你留住,哪怕只有一秒。
绯夕
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晨曦。光线透过没拉紧的窗帘照了进来。绯夕困顿地仰头躺在沙发上,直到里屋走出一个人。绯夕揉了揉眼睛,看清人影后,生硬地叫着,“爸爸。”
“我已经把债都还得差不多了。我在外面那么久,你还好吧?”
怎么会好。可是绯夕还是点头:“还好。只要你回来就好了。”
“绯夕。”父亲的额头上又多了几道皱纹,但是气势远没有原先的张扬跋扈,他说:“我们把这里的房子卖了,一部分用来还债,剩下的,我已经在另外一个城市找到了工作,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过去?”
片刻的沉默。
绯夕点了点头,径自走到房间拿出水性笔,然后打开门,在墙壁上写了些什么。她看着那几行字,流下了清澈的眼泪。
未完成
卓相也找不到绯夕。
在她家门口等了好几天,隔着大门不停的对里面说话,但是没有半点回音。后来才被隔壁的邻居告知,她被她父亲接走了,这个房子也已转手卖掉。
差一点点。
只是那么一点点的错差。
便让存在在彼此人生中的时光朝着不属于各自的方向延伸。
他转身的时候,看到了在墙壁上不显眼的小字。
——那一次你拉着我跑过转角的街巷,手心的温度刻在了指尖的角落。
——踩着你的影子走路的时候,是最快乐的时光。
——还记得那个兔子吗?它因为太温暖而融化了。
——对未知的恐惧让我无法坐上秋千。所以,我决定面对未知。因为终于明白,未知是命运。
——其实一百圈并没有走完。没有你的话,走完也是没有意义的吧。
——所以,我又说谎了。请原谅我拙劣的谎言。因为它会让我记得,我曾经有一段还差一圈便能得到的幸福,停留在那里。
——所以,在以后的时光中。我们亦会以不同的姿态,遇到不同的、温暖的幸福。
安绯夕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