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慧一
夏天只剩下一抹若隐若现的尾巴,天空像一幅浸泡在水里的油画,一点一点褪尽了鲜活色彩,显露出无力的灰暗底色。马路上的人们都穿起了长袖衫,脸上挂着被秋风吹皱的倦怠。
只有读初一的镯子脸上写满了欣喜。她一边走一边跳,却又不舍得太早走完这段路,于是横着跳一段路,再竖着走几步。平常苍白而冗长的马路今天突然变得有趣而短暂。她心里的喜悦就快要溢出来了,因为她确定她已经把那件“穿在前面的衣服”的样子清清楚楚地记在了脑子里,此后她随时都可以从心里把它拿出来,细细地观赏和抚摸了。
镯子记得她第一次对那个东西有着模糊的渴望,是在今年暑假。最热的那几天,镯子去已经嫁人的表姐家玩,晚上和表姐睡在一张床上,她睡里面,表姐睡外面,表姐睡前把身上那件乳白色的胸罩脱掉,小心翼翼地摆在床里边,很靠近她的位置。深夜里她总是能闻到一阵幽幽的香味在她周围弥漫,暖暖的,似乎还甜甜的,并不明显,甚至镯子自己也搞不清楚那香味是真的存在,还是因为她觉得存在而存在的。那晚的月光很安静,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弯弯曲曲地流淌在被子上,不远处的公园时常传来几声突兀的鸟叫声,一切都那么美好。表姐在镯子身旁睡得很沉,镯子第一次发现表姐的脸上有了一种她以前从未看见过的骄傲的从容。镯子把脸转到床里面,就看到了那个形状让她面红耳赤的胸罩。她还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抚摸在上面了,有一种梦中的云彩一样的柔软。
“你知道吗,我把手放在那个上面,就像在做什么坏事一样,像电视里的杀人犯一样,心跳加速哎。”镯子后来对她的同桌眉眉说过那件事。她不敢说出“胸罩”两个字,这两个字会同时刺穿她们俩菲薄的羞耻心。甚至连她的脑子里也从来没有清晰地出现过那个名词,就算出现也是模糊地低哑一声然后迅速被尴尬和羞耻淹没。她们谈起它也顶多会用“穿在前面的衣服”或者“内衣”来代替那个名词。
“你是女流氓吗,我妈妈穿在前面的那个衣服我都从来不敢碰,好丢脸哦。”眉眉看着镯子,眼睛里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内容。
镯子说“为什么丢脸啊,以后我们也要穿的。”眉眉接着用一种看见了怪物的眼神上下打量了镯子一遍,说,“那是多久以后的事啊,你好奇怪哦。”
镯子和眉眉都没有再说话,可怕的沉默蔓延开来。
但是镯子的心里却从此有了一小块暧昧的角落,惴惴不安地藏着一些东西,时常散发出腥腻的味道,让她局促不安,却又独自甜蜜着。
从表姐家回去后镯子曾好几次在洗完澡回房后锁紧门窗,把刚刚穿好的衣服又脱下来,站在镜子前面细细地照,照很久很久。她觉得她正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她的脸很烫,心里刺激又兴奋。她看见自己微微隆起的胸部,就像是没有长好的桃李,青梆梆的,瘪小得可怜。她看到自己失落的脸,那张脸是灰色的,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可怜可悲都写在上面。
恍惚间她又闻到那晚的幽香,她想起那个乳白色的胸罩,紧接着表姐骄傲而从容的面孔也浮现在眼前,她的耳边突然轰隆隆的,隐约间听到了心底汹涌澎湃的嫉妒。
此后镯子放学后路过内衣店,总是会多留意一会。这一天,她在内衣店门口的鸡蛋煎饼摊子上买了一个煎饼,两块钱一个,很香,也很烫手。她手捧着煎饼站在原地,面对着内衣店,慢慢地啃,一小口一小口地啃。她不能吃得很快,她必须有充足的时间,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把玻璃门内挂着的那件天蓝色的带有蝴蝶结的内衣,完好无损地偷过来藏进心里。
回到家以后,妈妈问镯子怎么回来这么晚,镯子说,“啊?嗯。”妈妈说镯子这几天怎么古里古怪的,镯子就笑嘻嘻的,不说话,妈妈很疑惑。
晚上坐在床上,镯子数了数自己这几天攒下来的零花钱,然后心满意足地躺下来盖上了被子。她把自己深深地埋在被窝里,天蓝色蝴蝶结又出现了,她翻了个身不再去想,慢慢地进入了梦乡,梦很清澈,她仿佛还看到了一双盛满清水的眼睛。
二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镯子变了,镯子的世界也变了。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生活中突然出现了很多美好的细节,让她应接不暇。
比如那次写周记,描写和一个陌生人的对话的细节。镯子想起了上次来她家换煤气的那个小伙子。在笔尖接触作业纸的那一刻,一个暧昧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她没有写“小伙子”,也没有写“大哥哥”,而是用了一个她这样的年龄很少用的敏感的词,“男人”。
她写道,“那个男人推开了我家的门,对我说,你们家大人呢?”
“男人放下了煤气罐,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滴落下来,晶莹剔透。”
“男人对我说,再见。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当老师站在讲台上,对大家说,我来读几篇语句通顺的作文吧。镯子的心,又开始快速跳动了。老师每次说完这句话以后,都会读镯子的作文,还有另外几个女生的作文。她们几个是班里有名的“笔杆子”,大家都习惯了。
镯子在猜测着,老师读到她的作文时,会是什么样的语气。
老师读她的作文的时候,一个又一个“男人”从这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口中蹦出来。老师说,你们呐,看看陈镯同学这个语句多通顺,形容词用得多好,对吧。
可是镯子的脸却红了,她觉得老师话里有话,老师一定在讽刺她。她抬起头,却并没有看见老师多看她一眼,老师放下了她的作文本继续读别的同学的作文了。
镯子还是难以克服她的不自在。她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内侧的肉,她想,这个时候如果有任何一个同学在窃窃私语,她就恨不得去死。
可是,一直到下课,周围人也没有多说一句话。每一个人都像往常一样,写作业,打闹,睡觉,或者跑来跑去。
镯子问眉眉,我用“男人”这个词你不别扭吗。眉眉轻描淡写地说,有一点怪怪的,不过还好。
镯子突然如释重负,同时又觉得很过瘾。她一次次回想刚才老师读她的“男人”的声音,浑身都有一种异样的快感。她看着周围扎着蝴蝶结发饰的女同学,看着她们的幼稚的米老鼠机器猫文具盒,莫名的成就感从心底涌出来,她突然鹤立鸡群似的抬起了头。
只有她可以用“男人”这样的词语,只有她,已经稀里糊涂地摸索着进了另一个世界。
让她新鲜不已的事情远不止此。她觉得一个暑假下来,周围的很多人都变了。
比如班里坐在最后几排的那几个男同学,整天不好好学习,只知道成群结队地躲在学校某个角落里抽烟打牌赌博,以前镯子最讨厌他们了,觉得他们就是班里的败类,活着就是多余的,她发誓她死也不和这样的人来往。可是最近,她发现那些男生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甚至有时候还挺有趣的。就拿前几天来说,老师问大家的目标是什么,当时从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我的目标是做傻逼中的战斗机,活宝中的VIP。”同学们都笑了,老师也笑了。老师说李城啊,你这小孩以后还指望考大学啊,你以后就考家里蹲吧。
然后镯子就和全班同学一起回头,看那个叫李城的男孩。他也在笑,笑得眼睛弯起来,特别好看。镯子突然发现他的眼睛特别亮,特别深,像一潭清澈的湖水。
镯子的心里,有一块地方很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不露声色,但是镯子还是发现了。镯子对这个发现感到有些惊慌,她不愿意再回头去看李城,但是越是不愿意,她就越忍不住回头。常常在上课的时候,一群男生在后面互骂、打闹,镯子像往常一样鄙夷而厌恶地回过头来扫他们一眼。但是现在她的鄙夷和厌恶是伪装的,褪去这一层伪装后的目光是炙热的,往后扫一圈,最后总会落在李城的身上,落在他的眼睛上。李城总是低着头在抽屉里摆弄着什么,偶尔抬起头淡淡地看镯子一眼,镯子的目光就紧张得像一只惊弓之鸟,落荒而逃。
镯子开始经常想起李城,她的嘴巴总是忍不住提到这个名字,不然就很痒似的。她总是和眉眉说,“你看啊,李城怎么那么讨厌啊,他上课从来不听课哎。”
“哎呀,我们班怎么会有李城这样的人。”
“天哪,刚才数学测验,李城居然一个字都没写,一直在睡觉!”
一开始眉眉会回答,啊,是哦,怎么会有这种人啊。嗯,离他远点。哎呀,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到后来镯子提得多了眉眉就不回答了,眉眉会看着镯子不说话,或者不出声音地微笑着。到最后,连镯子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提李城了。有时候她忍不住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然后可怕的沉默又开始在空气中蔓延。
一个下午,奄奄一息的夏天突然回光返照。傍晚的天空像被火烧着了一样,一大半都红通通的,消失了好几个星期的知了叫声突然又回来了,叫得比平常还大声。
镯子照例走在那条苍白而冗长的放学路上。她已经攒了将近四十块钱了,就快够买下那个天蓝色带蝴蝶结的胸罩了。她曾经凑近内衣店的玻璃,看见价格标签上写着六十元,只要再坚持几天不吃零食,就可以偷偷地把它买回家了。
放在被窝里偶尔摸一摸也好呀,她想着,就笑了。
一双清澈的眼睛出现在橙色的余晖中。
是李城。他的双肩包被他挂在一边的肩膀上,松松垮垮。但是他的脸上,此刻却被浓稠的拘谨和尴尬浸泡着,连客气的笑容也是僵硬的。
“是陈镯啊。”他说。
“嗯。”镯子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李城的脸,她发现,那男孩不光眼睛好看,嘴唇也很好看,似乎很柔软,能看得见几条细小而温柔的纹路。
恍惚间,镯子整个人仿佛被抽取了灵魂,只剩下一具躯壳。那一刻,周围的一切都成了背景。她突然觉得无法承受眼前的这一切,她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听见了远处的风在低鸣,听见了灰尘在起舞,听见了知了的歌声有节奏。太美了。
然后,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说,“我喜欢你。”
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睁开了眼睛,看到男孩茫然地站在她面前,询问似的看着她。她这才知道刚才那个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
“你说什么?”李城说。
“没什么。”
“那,我先走啦。”李城的身影和最后一抹余晖一起消失在马路尽头。
夏天最后一只知了,也渐渐沙哑了歌声,消失在夜色里。
镯子快到家时,远远就闻到妈妈用红酒煎鱼的味道,从她家二楼的窗户里钻出来。小区里的老人们坐在院子里聊自己的媳妇,用蒲扇追赶着在季节里后知后觉的蚊子。穿着溜冰鞋的小孩在镯子面前飘来飘去。她打开铁门,爬楼梯,掏钥匙,进门,换鞋,然后不经意间一低头,看到了胸前微微隆起的两块地方,似乎比之前更凸起了。她习惯性地咬了咬下嘴唇内侧的肉,然后走进屋。
又是一个静谧的夜晚,镯子的梦中始终有潮水涌动,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浸在水中,时而又被冲到浪尖上,撞来撞去。头顶上有很多像男孩的嘴唇一样柔软的云,云层间隐约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三
秋天落下第一片叶子的时候,每个人都穿上了厚厚的外套,太冷了。可是镯子却感觉她的身体里有一阵阵炙热的火。她的脸始终是烫的,她觉得她整个人都快要被烧化了。
她心里很躁动,可是自己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躁动。她开始在周记本子上写一些句子,让自己安定下来。自从上次她在周记里写“男人”这个词以后,她就变得越来越大胆了。特别是这两天,她始终想做些更大胆一点的事,才能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
她时常在课间伏在桌子上编制一些场景,一些对话。
“黑暗中,男人的眼睛里面满满地流淌着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