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其实还有很多古沉船上有这样的瓷器,像沉没于1600年的菲律宾“圣迭戈号”,1613年葬身于非洲西部圣赫勒拿岛海域的“白狮号”,埃及的福斯塔遗址、日本的关西地区等均相继发现大量的“克拉克瓷”。但是,你知道吗,这种盛产于中国的瓷器在国内却罕见收藏。考古界根据其工艺、风格、纹饰特点,曾经推测它就是明清所产的青花瓷。
而在20世纪90年代,在对你们漳州明清古窑址的调查与发掘过程中,也找到了烧造所谓“克拉克瓷”的窑址和销往英国日本等国的实物标本。司徒说完,用他仿佛奶油做成的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我的头,略微得意地笑着。
我从迷离中恍过神来,顿时觉得眼前的异国男子有着一身厚重的历史味,不输花白老者。
他讲这些史实的时候,口若悬河,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而我生于斯,长于斯,竟然一无所知,不免羞愧难当,小脸一个劲地飙红。
“叶青,你先前看到的那些照片也都是克拉克瓷,那是我在自己国家时专门到博物馆里拍的。”
看得出,他很得意。但是很快他又有些许沮丧从高耸的喉管里流出来。
“不过,在前一次的摄影展上不知道被谁给拿走了一张。那人实在太可恶了,要是被我抓住……”
我的眼神一下子不知道该放在何处,就把头低低地埋在一杯香浓的咖啡里,在时间的拖延下,很自然地假装没听到。
祖母临终时说的故事,其实在叶家已经流传了很久,但就像祖母说的,只有叶家的女人才有资格珍藏这个故事。
据《平和县志》记载,1513年,平和芦溪等处爆发农民起义,提督军门王阳明发二省兵众,平定叛乱后,为安抚地方,选留随军兵众,在各新建置的县治衙门充当杂役等,与当地百姓共建平和,士兵中有来自江西的制瓷能工巧匠。
入明后,“东方大港”的泉州港已经衰败,取而代之的是漳州月港。码头星罗棋布,沙鸥翔集。平和县的外销瓷就是在此时悄然崛起。月港的海上贸易空前繁荣,瓷器又是对外出口的大宗商品,当地百姓因此得了厚利。
明朝万历年间,景德镇制瓷业出现原料危机。窑工反对陶监的斗争,最终酿成火烧御瓷窑厂的暴力斗争,造成景德镇外销瓷生产的停滞。东印度公司的老板手持景德镇瓷器样品和西方人喜爱的图样四处寻找供货方,沿海漳州窑成为替代景德镇瓷器的生产基地。1621年至1632年间,荷兰东印度公司曾三次在漳州收购瓷器,数量动辄上万。在当时海禁情况下,他们多动用当地私船运载瓷器前往海外,不少私船主为了牟利雇佣了许多船匠、船工铤而走险,这其中就包括来自漳州平和的一位船匠,名叫叶芝章。
叶芝章第一次见到恢宏的运输场景时自然是惊诧的,他曾将这些情景反复讲给家人听:那舱内整摞排列着上万件的瓷器,主要是青花瓷。器形有盘、盆、碗、碟、钵、器盖、杯、瓶、粉盒等,其中以绘有人物、花卉、动物图案的青花大盘为主,直径多在三十厘米左右,最大的直径为三十四厘米,大盘底部均无款,但其余器形底部大多有“福”、“禄”、“富贵佳器”、“万福攸同”、“佳寿”、“余造佳器”、“玉”等款。部分器物底部有“大明年造”款铭。
叶芝章也跟着商船先后到过占城、爪哇、苏门答腊、锡兰……回航时常常会带回一些奇珍异宝,比如五光十色的珠玉、象牙等物品。这样的男人自然是风光的,当地人对叶家自然也是内心油然而生的钦羡。
平和叶家的族谱上记载,叶芝章于万历年间(距今四百多年)的第三次远航后下落不明。他的妻子叶曾氏掌管着夫君“下落不明”的预言:叶芝章只是未归,迟早有一天他会回来。
容貌姣好的叶曾氏日日守在家中,紧紧抱着丈夫走之前偷偷留下的一个外销瓷盆,期待自己的男人会再次把一大袋的宝石、象牙,以及气味异常的香料植物放到自己面前。
而等待常常是一个让人身心疲惫的动作。
白发苍苍的叶曾氏终究败在了时间的利刃之下。她躺在床上,将一个平日里最为信任的叶家女人叫到了跟前,递给她那个丈夫临走时留下的青花瓷盆和那个自己坚守到死的预言,并要求叶家的女人们今后都得嫁给当地的男子,且要钟情于自己的男人,不能再爱上别人,也不能允许自己的男人背井离乡,这三点若有一点没做到便会有厄运降临,而且会祸延后代。而破解的唯一方法是,等到叶芝章或者他在异国繁衍的子嗣回来。
叶芝章和叶曾氏的第二十代是个女孩,按规矩她没有资格拥有叶氏祠堂给的辈字,更上不了族谱。她的祖母叶朱氏就给了女孩一个单字:青。
青,青瓷,青花瓷,纹绘青花的精致瓷器。
我和司徒正在探讨那些在摄影展上展出的照片时,天突然开始沉下来。风压得很低,在四处寻找躲藏的地方,树叶婆娑着吹向一边,像鸟群抖落的薄翼相互紧贴。
感觉漳州、厦门的五六月是泡在雨里的。流水在这里,是看得见的时光。
“照你上次的说法,不就意味着中国商船在明代晚期就已经能经常性地到达非洲东岸甚至是绕过好望角。这样不也就间接印证了郑和船队要比你们西方早近百年发现非洲好望角了?”
我坐在司徒宿舍的阳台上,随性地摇了摇悬在衣架边的风铃。
而司徒正在屋子里泡着咖啡。
“我是这么想的。”
“那你说,那座叫曼布鲁伊的海滨小镇上会不会有中国人的后裔?他们有一天会不会回来?”
“或许。”
司徒不紧不慢地吐出两个字,像吐出晕人的烟雾一般舒缓,然后看着我,又露出他标志性的微笑。
“或许?”
“嗯。”
这回他肯定地点了一下头,便招呼我进屋喝口他亲自炮制的卡布奇诺。
音箱里放出的是皇后乐队的《Bohemina Rhapsody》,诡异、黑色而精致的曲风亦如这个时节多雨的景致。
司徒很迷恋这样具有英国金属味道的歌曲。
我看着他,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他无限深邃的眼睛里。
不得不承认,我已经开始爱上同这个叫“司徒”的英国男子相处的时光。他是这么的好,以至于自己在梦中也常常毫无戒备地遇到他。
水槽里有堆积如山的碗筷,滋生出细长的青霉,未拧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掉下土黄的锈水,锅里面盛满漂浮着油污的残羹冷炙,煤气罐里已经空空荡荡,时空阒静。
我站在祖母以前精心照料的水仙花面前,盯着白色的小花朵看了半会儿,突然注意到刚刚擦拭干净的瓷盆上又沾染了不少浑浊的尘埃。我拿过暗色的纱布正准备擦掉它们的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我眼前,不是祖母,是司徒。金发碧眼,身型削瘦,帅气如初。
他拉住我的手,并把纱布从我手中拿开,轻轻放到了蕾丝花边的窗帘下。
“叶青,跟我走吧。”
他叫着我,声音轻柔得像夏日里迎面吹来的一阵凉风,风里还带着水仙的幽香。
风愈渐大了起来,我们走出祖屋,坐到一只白色巨鸟的翅膀上。那只鸟有一双鲜翠色的眼睛,像绿宝石镶上去一般迷人。在辽远蔚蓝的天宇下,一望无际的尘世、浮云,渐隐渐现,秘密一般开落。
我看见那些漫长无期的时月犹如一枝繁盛的红花,越过时间耸立的栅栏试探到我眼前,颜色鲜艳至极。
“叶青。”
金发碧眼的司徒又一遍轻柔叫我。
“叶青。”
司徒的双手从我身后环绕而来,他抱住了我。
“叶青。”司徒理得干净而润滑的腮帮渐渐靠近我的脸颊,渐渐地靠近,靠近。
“青!”
突然我听到瓷器破裂时发出的一声嘶喊,恍若隔世地传来。那些妖娆的青花挣脱了素洁的瓷身,它们迅速地生长,蔓延,缠绕,把世界切割成若干个或大或小的空间。这些空间又愈渐缩小,小到一条缝隙,缝隙里又漏出许多风,冷冷地带着咸涩的味道,仿若从磅礴的海中吹来。
青色的光不断地积蓄,最后以盛大的喷薄瞄准四面八方。
司徒和大鸟都不见了。
而我也从天空摔下,落入不见底的深渊,什么都看不到。
这样的梦是让人惊心的。
祖母最先爱上的男人其实不是祖父,而是另外一个人。
他叫朱安海,有着月夜下海水一般的眼神和好看的笑容,短发,手指修长,生在海边却没有海边男人所特有的坏脾性,皮肤在风吹日晒后还是一样的白净。
年轻时的祖母长得美,自然认为自己的如意郎君也应和自己一般,这样方能成全自己那做了经久的美梦。
朱安海便成了她心中的不二人选。
祖母经常坐在渔船上,听朱安海用磁性的声线勾勒大海、鸥鸟以及小白塔的模样。他的歌声里波涛是安静的花朵,在阿嬷的心上成团成团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收拾地把她包围,铺展成芳香柔软的梦境。祖母时常会听着听着,便一个人靠在甲板上睡着了,朱安海每次都会脱下自己的衬衣轻轻盖在阿嬷的身上。
祖母喜欢在沙滩上把自己的裤脚撂倒膝盖上,然后光着脚丫在退潮的海浪声中奔跑,两束马尾辫一甩一甩,在风里恣情飘散。她要为朱安海捡最美的贝壳,用它们打上孔,系上线,做成一串串的项链送给朱安海。
就在祖母准备送给朱安海第五串自制的贝壳项链时,朱安海走了。
祖母站在朱安海的两层小平房前喊了一个早上的:“朱安海,你出来呀!”只有风回答了她,人去楼空,悲伤在海水咸涩的味道里无止境地徘徊。
祖母抹了抹眼泪,一路跑到月港,心想朱安海的船只或许还停泊在那个地点,或许正在等她。她越想跑得就愈加急促,任发丝在风里凌乱地舞蹈,也无暇顾及。
她到达的时候,船已经开走了。祖母远远看见了船上的那个人,是朱安海,他的背影已经在大海中漂得愈加发白。
祖母竭力地挥手,大声叫喊着直至声线沙哑,却也于事无补。
她的牙齿咬破了嘴唇。
时光的巨轮缓缓挽起的刹那,一些人事即使沿着旧址也无法再次回到最初的地点,只能可怜地沦为记忆中某个发凉的部位。
祖母嫁给祖父后,她就要在叶家的老女人死后继承两件物品:一个青花瓷盆,一个无期的预言。一个女人再也没有权利再爱另外一个男人了。可是她每日想最多的还是那个叫“朱安海”的男人,作为一个女人的心已经完全被那段远走的记忆占据。
后来,就在祖母嫁给祖父的第九年夏天,海上刮起了大风,出海作业的阿公和他瘦小的船只一道被卷入了海浪里,无预感地死去。
祖母站在海滩上沉默地看着夕阳,傻傻地笑起来,内心的孤苦仅仅只是一个发端。父亲那时才八岁,什么也不懂,只一个人在一旁的沙礁里抓蜘蛛大小的螃蟹。
悲伤的岁月被横穿而过。
祖母远远地似乎又看见那个不告而别的男人回来了,越来越近,向她驶来的船只牵动着她的心。
确实是朱安海,那个模样依旧清秀没有被时间过多磨损的男人,回来了。
祖母脸上的青筋剧烈地抽搐,她奋力向海浪冲去。九年,太长的距离,她想一瞬间把它缩短成十米、五米、三米,甚至一厘米。
浪花猛烈冲击着她,祖母一头栽到了浅岸的海水里。突然间,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牢牢箍住,止步不前。
“叶家的女人”,祖母想到了那两样东西,顷刻间失魂落魄。她慌然转过身去,上了岸,直拉走玩螃蟹正酣的父亲往家赶。父亲没有玩尽兴,一路哭着吵闹着,而祖母,眼里的湿红却忍了一路。
女人终究没有再见到自己最心爱的男人。
错过,不仅在一次转身之后,无期的守望亦会得到如此失落的结尾。
朱安海接走了他年逾半百的父母,到深圳娶妻生子去了。
这是祖母后来听渔村里的人讲的。她还知道,那天朱安海在她以前住过的房子前待了一个上午,抽了两包七匹狼。临走时,他把祖母曾经送给他的四串项链挂在了已经锈蚀不堪的窗子边。白昼下,贝壳项链发出微弱的白光,像两个人的叹息。
记忆中那首良久没有人再唱起的闽南歌谣,原来叫《十喜舍》,是一个平和同样姓叶的道士教给祖母的。
那天道士突然来到门前,祖母正在淘洗刚从海边礁石上扒来的一篮牡蛎。她见道士口渴难耐,便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进屋倒了碗温水出来。道士捋捋花白的长胡子,笑了笑,就把祖母拉到一旁教了一首《十喜舍》给她。祖母比我聪慧,她很快就把歌谣学会了。
祖母说,学会唱《十喜舍》的人在死后,先前心中默许良久的愿望便会实现。
可是,即便祖母努力唱着道士所教的歌谣,对于叶曾氏设下的诅咒,破解的时日,也似乎遥遥无期。
祖母时常也会一个人走到月港去,戴上那顶镶着印花头巾的斗笠。或许是去等朱安海的船只再次靠岸,或许是为了那个可笑的预言:叶芝章在异国繁衍的子嗣有一天迟早会回来。
在废弃的港口边,她慢慢地徘徊。
破解诅咒的路途,漫长又可笑。但祖母说,即便走上一辈子,她也愿意。
事实上,她已经做到。
再次见到司徒,是在从漳州开往汕头的客轮上。我们所要抵达的目的地是:汕头南澳岛。
这座岛屿地处闽、粤、台三省海面交叉点,辽阔的海域是东亚古航线的重要通道。南澳在明朝有“海上互市之地”之美誉,史载:“郑和七下西洋,五经南澳。”
说起前往南澳岛的原因,是因为这些时日电视和报纸都在花大篇幅地报道关于打捞明朝古沉船的新闻。这无疑又引起了司徒泛滥成灾的惊奇与兴趣,在他难却的盛情下,我也便陪他前来。当然这只是从客观上讲的,其实更多驱使我前来的是自己主观上的意愿。
无形之绳隐隐把我牵动,总想使自己把一些契合的事件探寻得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