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然的庙堂里
在一首诗里,我这样说过:“自然乃庙堂,山水是我的导师”,确实,我对于美、对于诗的最早感觉,都来自自然山水的启蒙。
小时候我在农村长大,一个城里的孩子,由于父母担心城市的混乱遭遇意外,就将我送到了乡下,由奶奶带。在湘中的青山绿水间,我过上了真正的无拘无束的童年生活,奶奶行动不便,完全管不住我,就放任我在自然的怀抱里摸爬滚打。于是,我愈发无法无天,肆无忌惮。有时候,我会跋山涉水,去看一个传说中的湖,赶到时被夕阳西下、云飘湖面的瑰丽景象惊呆,返回时一路沉浸在少年的初次忧伤中;有时候,我会和同伴在山上追逐,不慎踩空,然后一直往山下滚,最后为树枝拦住,留下一小致……就这样,我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乡村野孩子。刚回到城市时,很长时间不能适应,以至由一个开朗活泼的孩子变得孤言寡语,内向自闭,沉默而孤独,并开始喜欢上了文字,并从中感到安慰。或许,那时候我开始隐秘地领悟到了诗。
后来又有大的震撼。我从中学时代开始写诗,延续到九十年代中期,一度投身商海大潮,中止写诗。但有一天,又突然恢复了。我清楚地记得我十年后的第一首诗的创作过程。2006年底,有一天,我去黄山开会,住在新安江边的一个旅馆里。深夜出来散步,正好细雨蒙蒙,我看着烟雨迷蒙下的新安江,显得格外宽阔,河水浩淼,一条大河似乎是从天那边蔓延过来,我突然心里一动,看着蒙蒙细雨,就想:要是几百年前,这里该是一个村庄,河流流到这里,村庄该有一个码头,古时叫渡口。于是想到一句“一个村庄,是一条大河最小的一个口岸”,然后我的脑子好像一下打开了,豁然开朗,我就这样想着,就这样写出了一首诗,后来《诗选121刊》和一些年度选本都选了这首诗,叫《河流与村庄》。随后,我一发不可收拾,写了很多。我现在有时和朋友开玩笑说:这是天意,黄山是一座伟大的诗山,历史上有过无数关于黄山的诗歌,新安江是一条伟大的诗河,李白等曾经在这里流连忘返,所以,我的诗歌乃是神赐,冥冥中,乃是伟大的自然和诗歌传统给了我灵感,是自然的回音,传统的余响,是我内心的感悟与致敬使我重新写作。
这些年,由于酷爱山水,去了不少名山大川,由这自然的教堂的启蒙,我写出了《抒怀》、《南山吟》、《神降临的小站》、《夜晚,一个人的海湾》、《山中》、《在海上》等一系列诗作。以至被一些人称为“自然诗人”。
在我看来,自然,可以说是中国古典诗歌里的最高价值。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这里,“自然”是比“道”更高的价值。三国王弼称:“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古代中国遵循着这“道法自然”的传统,山水诗因此成为最主要的诗歌品种,人与自然处于一种和谐的亲密的相互参照与关系中。杜甫看见“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王维体味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苏东坡则“侣渔虾而友麋鹿”,诗人们在自然中流连,向自然学习,与自然为友,在自然中获得安慰温暖。所以说,自然是中国人的神圣殿堂。
还由于自然是最高价值,所以,中国人对尘世生活因此看淡了,确实,与伟大的永恒的自然相比,人的那点小恩小怨、蝇头微利都是可以看开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人们以自然为借鉴,因此取得了心理平衡,自然皆如此,何况人间。所以,诗歌也就给中国人提供了超越性的精神解释和价值系统。人们只要一吟诵起诗歌,就可以忘却忧伤烦恼。所以,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诗歌具有多样的心理疗养功能,诗歌释放不良情绪与反应,诗歌提供精神依靠与寄托。诗歌就是中国人的宗教。
中国诗歌与西方诗歌在根本上就有分野。在西方,西方诗学尤其是现代主义强调“对抗”、“个体”观念,此一观点对中国诗歌界影响甚大,尤其是朦胧诗,几乎都是这一思路,最终,一些诗人成为斗士,另一些则走向崩溃,这与他们西方师傅们比如萨特、凡?高之类的结局是一样的。近几年更出现诗人自杀潮,后果堪忧。而中国传统诗学观念,在我看来,更多的是强调“超越”、“和谐”,中国古代就有“诗教”传统。重实用讲世俗的儒家文明怎样获得生存的超越性意义,其实就是通过诗歌。中国古代依靠诗歌建立意义。因为在没有宗教信仰的儒家文明中,唯有诗歌提供超越性的意义解释与渠道。诗歌教导了中国如何看待生死、世界、时间、爱与美、他人与永恒这样一些宏大叙事,诗歌使中国人生出种种高远奇妙的情怀,缓解了他们日常生活的紧张与焦虑,诗歌使他们得以寻找到现实与梦想之间的平衡,并最终到达自我调节内心和谐。所以,几乎每一个中国古代文化人都写诗,每一个古代中国人都读诗。把诗歌学习作为人生成长的基本课程,孔子更要求小孩子就要学诗。诗歌抚慰了所有中国人的心灵。诗歌在中国,既是教育、教养,又是宗教。因此,可以说:西方有《圣经》,中国有《诗经》。
西方“对抗”、“个体”的观念,是产生于西方特定的历史与社会背景的,西方有一个外在于人高于人之上的宗教、上帝,诗人是直接听从上帝的,是站在上帝的立场与角度的,诗人就是人间的上帝,所以他要随时随地批判、纠正不完美的现实与人,诗人与社会的关系永远是紧张的,这样就产生了“对抗”、“个体”,这是西方诗歌永恒的主题——上帝与魔鬼之争,天堂与世俗社会之争,精神与物欲之争。所以西方的诗人们总是处于焦虑、孤独、不安、绝望、虚无与抗争之中,总是激烈的、暴力的。但其实就社会和生活的真实情况而言,“对抗”、“个体”从来就不是人类社会或个人生活的全部,甚至不是常态。中国传统诗学对“超越”、“和谐”的追求,则是基于中国文化的基本理念“阴阳互补”,阴与阳是有差别的,但不是对立的,是相互补充并最终构成和谐圆满的。所以,中国诗人们向来相对是心平气和的,如苏东坡般,即使经常身处逆境,也总是微笑着悲悯地对待一切,对待身边的事物和人,将一切融化在诗歌中,在诗歌中化解一切。所以中国文化人一说到苏东坡,总是会会心一笑,苏东坡这个名字就缓解了很多人的精神紧张,他的诗歌更是治疗了很多人的心理疾病。
也正因为人生不完美圆满,所以需要诗歌提供升华超越的价值精神。
因此,中西诗歌颇多不同之处,西方诗人尤其是西方现代诗人讲个性,中国诗人则讲境界。前者是保持差异对抗、强调“个体”的产物,因自从上帝死后,人成了孤独的个人,而要在荒漠般的尘世获得立足之地,就要有“超人”般的强力意志,就要与他人、世界决裂,所以,“他人就是地狱”,人皆崇拜“强者”。而中国诗人没有这么激烈,没这么愤世嫉俗,中国诗人遵循大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陶渊明),这种超然的态度,可以说就是中国人的世界观,是“道法自然”的必然心得。投身大道,从而获得自由,先从个人修身养性做起,从一点一滴开始。所以,达到大境界,获得人格力量,是自我修身养性、内在超越的结果,是不断自我升华的产物。诗歌就是最好的内功修养之路,可从中通向大道。因此,诗歌是具有宗教意义的结晶体,是一点一点修炼、淬取的精髓。
对于我来说:自然是庙堂,大地是道场,山水是导师,而诗歌就是宗教。
那些岁月的风云
关于
1980年代的大学校园,我记忆深处最深刻的印象,居然是云。
我们常说1980年代是一个风云变幻的年代,也许武大人对此最有体会。武大是我就读的武汉大学,由于地处中国的中部,对潮流往往最为敏感,1980年代末期,几乎所有的武大毕业生都面临一个选择:北上,南下或回家。北上,就是去北京等地;南下,就是到广州、深圳、海南等地;回家,就是哪里来回哪里去。1980年代前期,北上是大部分人的选择。北京是政治中心,据说武大学生由于素质高,功底扎实,动手实践能力强,好用,是那些年重点大学中学生分配到中直机关最多的;1980年代中期以后,市场经济渐起,商业大潮席卷而来,南方又成为潮流的中心。南方自由、开放、浪漫的气氛吸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于是,武大学生又纷纷南下,追逐理想而去。南下的学生开始超过北上的学生。在1980年代,武大是某种风向标,被誉为“高校中的特区”,确实是有一定象征性的意义的。
1985年到武大后,我写过许多关于云的文字,我把自己称为“望云的人”,总是在山上的林荫小道或湖边小径徘徊,然后,不时抬头看看天空的云,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和远方。确实,在珞珈山上,在东湖边,看云是我重要的生活。那时候春风清爽,天空明净,在山上或湖边看云,是一种享受。我住在湖滨的时候,每天早晨,一推开窗,就是一幅水墨画。湖水之上,云彩千变万化,令人惊叹,我们就生活在风景之中。躺在山坡草地上看云的感觉也不错,几根浅草摇曳,在脸上手上触碰,看着天空那些不断变化形状的云,想象着远方的一切,有时候竟然会无端端激动起来,虽然消失得也会很快。当然,也会有云雾缭绕的天气,在山间漫步,则是另外一种心情。青春模糊懵懂的心事,也恰如迷雾般看不清,但有着朦胧之美。
1987年底,我和几位武大的学生一起去海南岛。车过柳州,进入雷州半岛,风情就为之一变。南方的天空,天低云低,一有风起,云彩就迅即翻滚、流动,所谓风起云涌,就是这种景观了。到了海南岛,云彩更是一日数变,变化、移动得更快,而且感觉就在头顶上。我第一次有了强烈的岛屿意识,所谓“海到天边云作涯,人至绝顶我为峰”,在岛屿上是很容易产生这种感觉的。1980年代鼓吹蓝色文明,其实就是说一些岛国如英国、荷兰等的感觉膨胀,欲望扩张,最后竟至于称雄世界。
在岛上,云每天都不断变幻,有时候,是大朵大朵的灿烂白云绽放天空,绚丽多姿;有时候,是黑云压城,滚滚而来,层层下压,快速移动翻涌,似乎马上要天翻地覆了;还有时,是海面上微风轻拂,几片白云点缀,蓝天垂丽,好一派风平浪静。我后来写诗,立志要“拍一套云的写真集”,就是产生于此时。
1980年代的风气也大抵如此。1980年代是一个风气大开大阖的时代,时代的变化如此之快,如白云苍狗,让人目不暇接。1980年代在不同的人心里留下的印象也许是不同的,但风云多变是每一个人的感受。而武大校园,这块适合看云也是风云汇聚的地方,就产生了很多诗人。诗人是那些年代的风云人物,引领时代风尚,诗人举臂一呼,应者云集。1987年,武大在全国高校中首开学生讲座,由大学生自己来做全校性讲座。我是首讲,刚开始时还有些担心有没有人来听。结果是,桂园的大阶梯教室里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我以朗诵金斯堡的诗歌开头,慷慨激昂,豪情万丈,引得欢呼声四起,掌声雷动。由此大致可见当时风气之一斑。
何其芳说,诗人都是望云的人,富于想象力,自由而散漫。在武大这样风景美丽的地方,又有云可看,青春期的激情无处发泄,只能寄望于云,因此,诗人层出不穷就毫不奇怪了。所以,武大的诗人们前赴后继地涌现,就跟武大上空那些源源不断地涌现的云一样。
后来,这些望云的人又去了不同的地方看云,高伐林去了北美洲,王家新到过英伦,洪烛、杨晓民、邱华栋等到了北国,我则来了海南岛,李建春、黄斌等留在了武汉,还有一些,不知漂流到了何方。每次想起这些校园里的朋友,心里就一阵温暖,虽然见面不多,却总在相互支撑,一起写诗到现在。
我们在不同的地方看云,继续写诗。诗人,不经常抬头去看看天空的云,是绝对写不出诗来的。
诗人的失踪现象
在一个变异多端、复杂动荡的转型时代里,诗人的命运总是令人揪心。因为,在社会大幅度的猛烈的急剧变迁中,单纯而率直的诗人似乎适应能力是最差的。就像自然界的那些敏感而娇弱的小动物,在地震来临之前总是惶惶不安,四处乱窜。诗人也似乎具有这样先知先觉的预兆能力,总能预感出时代即将爆发的猛烈的震荡,因此比较常人,他们总是很早地最先表现出一种特别的不知所措、无能为力的软弱。
因此,从诗人的命运中,常常能窥见时代的秘密与真相。有人说得好:诗人的命运里,浓缩了时代的隐私。
我们先来回顾一下当代诗歌史上那些最先逝去的诗人:海子,一个年仅二十五岁的诗人,在寒冷的冬季来临之前,在洪水般的混乱泛滥之前,将自己横卧在山海关前的铁轨上;昌耀,一个高原上的被视为生活的硬汉,最终忍受不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痛苦一走了之;顾城,一个梦幻般的童话诗人,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世外桃源,试图躲避冷酷的现实与矛盾,但最终无路可逃,无法回避,最后走向疯狂,把用于整理花园的斧头对准了妻子,然后自杀;还有马桦,本是浪子班头,混迹于豪华都市,有一天突然顿悟,要去过一种实在而宁静的生活。他去了云南边地,在一座小学的课堂里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然而风云不测,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永远地失踪了——这真的是一个暗喻:那些想寻找自己内心安宁的人,不得不从我们的世界里永远地失踪。
人们将这样的一些现象,概括为“诗人之死”。在二十世纪很长一段时间里,诗人之死更是被作为一个重大的事件,一个突发性的重大事件。
诗人的死亡宛如突然爆发闪耀的绚烂的烟花,瞬间即逝,却又提醒着人们什么,预示着什么。在哲学家看来,在这样的说法里,暗含着这样的一种隐喻:从远古开始,诗人的雏形巫师曾作为神的代言人,向世界宣喻神的旨意,确定世界的纪律与秩序。在这个意义上,诗人可以说就是世界与时代的立法者,价值的确立者,精神的承担者,那么,现代社会中诗人的突然死亡,其实象征着价值的崩溃,人心的涣散,显示了时代的礼崩乐坏。
诗人之死就像上帝之死一样,预示了混乱时代的到来。
与诗人们的死亡同时发生的,是诗人们大规模的失踪现象。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是凌空蹈虚的时代,是英雄主义、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大肆流行的时代,在那样的一个时代里,诗人无疑是舞台上的主角。到处响彻诗人高亢洪亮的声音。诗歌界高潮迭起。朦胧诗、第三代人诗歌;北岛、舒婷、顾城、杨炼、江河……等等等等,无人不知。但一转眼,时风忽变。似乎仅仅一个夜晚,诗人们不见了,消失了,失踪了。代之而起的是商业大潮汹涌而来,时代突然变成了一个巨型搅拌机,将所有的人和物都搅进去了,然后冷酷地不动声色地将那些不适应者像废渣一样吐出来。这是技术时代里机械的逻辑。这是弱肉强食的物质时代的逻辑。
而作为心灵的守护者的诗人,在这样的生活和世界里永远是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