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踮起脚尖,想要拉拉她的小手的时候,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好像被什么声音惊扰到了,她朝着他的方向注视。她的眼神是不确定的,像是隔着一层还未穿透的朦胧的雾,又像是穿行在一个没有连接上的梦里。可是哥哥确信她看到了他,她把她的第一眼投射给他,他感到这是不一般的一瞬,他满怀喜悦地接受了。而后,他只有冲着她笑的份了,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展开的合理的笑容。而后,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改变了她的哥哥。
非凡的女儿长到三岁,美得越发不可收拾。这招惹来很多慕名前来观看的人。小妖虽然多了一项接待的任务,可她却是乐在其中,快活得像一个荣耀的贵妇。她在心里是多么感谢上天赐予她这份礼物,这份礼物,让她品尝到了不同于味觉感受的别样的甜。
黑白王子也一反常态,愿意驻足留在家里了,这三年来他留在家里的时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多得多,甚至于都有些妨碍到小妖的家常活动了。这个非凡的女儿这样轻而易举地改变着家庭成员的行为,真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福娃。她牵动着家里人乃至更大范围内的人们的心。
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黑白王子与小妖从春天直接滑向冬天。这是一个恐怖的滑梯游戏。可怕的、残忍的、无法接受的、不得不接受的、一个寓意滑稽的悲剧。非凡的女儿停止了生长。她被留在永远的三岁——一个简单的世界里。就像一道门堵在了她与别人的中间。人们站在门内,她被关在了门外。她依然心无旁骛地笑着叫着,她没有办法理会人们对她的惋惜。
有一个人在门内门外来回跑着,他没有受到这次变故的干扰,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护着妹妹。当危险的情绪静谧地蔓延的时候,父亲与母亲好像走在刚刚打过蜡的地板上,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在地上禁不住地掉眼泪。他们的步调从来没有这么一致过,他们变得同样的站不稳。只有哥哥是清醒的,这个被冠以新的符号的妹妹——弱智的妹妹,仍然与他眼里的她没有任何分别。他为她做所有他能够做的事情。比如:他给她洗脸,他称她的脸为“小花脸”;他帮她梳头,他总愿意给她扎粉色的蝴蝶结;他陪她玩,他总是让着她。有时候,他会像一个小父亲似的凝视着她,他总想起她出生时候的样子,她注定了就是不同的,他当年虽然只有六岁,可他立即感受到她的孤单。她的孤单与他的很像。这是他们相通的缘由。现在,一切已经揭晓了。她真正地站在了门外,与她不同的是:他还站在门内。可是,他却能够感受她的孤独。
幸好,她并不知道孤独的意思。幸好,她照样美丽着。如今,她的美丽比她的弱智更让人心伤。她怎么可以这么美?为什么又不让她拥有正常人的智力?美丽的弱智,奇异的弱智,她的美丽是有深度的,哥哥看到了这一点。说来也许没有人会相信,深度的美与弱智怎么可能有关联?可是恰恰就是这样。她的美丽是无意识地无限度地无所畏惧地滑翔着的,像在另一个星空里自由地飞,飞过金黄的麦地,飞过成熟的稻田,飞过高耸的屋脊,飞过蓝天,飞过大海,飞进一片永恒的白色里。幼稚宁静的世界。花骨朵儿停止了绽放,但它蕴藏着奥秘。
她依然是非凡的。
黑白王子对女儿倾注了前所未有的爱的热情,这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在女儿的脸上发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独自享受着这个秘密。他很看重这个秘密,他不得不认为这是他有生以来,碰上的最神奇的事情。这让他对造物主肃然起敬,也使他获得了失而复得的补偿快感。真是不可思议,女儿的五官与笑容不时地闪现出他的爱人的痕迹,她在他的眼里,与彩虹姨妈非常相像。他不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他从来没有这么固执过,他确信他的发现。
从此,他有了新的寄托,他的烦躁与不安被女儿铲平了,他为她着迷。或者说,他为似曾相识的依赖已久的表情着迷。这是一种变相的迷恋。
当那份医学报告书在他的面前大放厥词的时候,他像一只饱满的气球被放了气,他想要与其争执,可是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容改变的事实。他瘫软在那里——空荡荡的医院大厅的一把蓝色塑料椅子上。他接受不了那种蓝,那种蓝不是单一存在的,而是一片,一大片,简直要把人折磨死。他愤愤不平地被那片蓝色吞没,他像忧伤的蓝色里的一片落叶,枯黄的落叶,在清脆地喊叫。噩梦像一匹野马脱了缰,快速地疾奔,他的喊叫,无人回应。
他告诉自己要镇定,这是必需的。可是这一次,他的乐观性格却与他开了个不小的玩笑,他完全用不上它,它把他抛弃了。再看到女儿的脸时,他差点痛哭失声,他害怕她用无辜的眼神看他,他害怕她眼神里一闪一闪的蓝光,又是蓝色,与医院大厅的椅子一般的颜色,她自己却并不知道那是哪种情绪的光芒,这使得黑白王子陷入人生唯一的一次绝望困境。
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黑白王子想到了珊瑚城大名鼎鼎的巫星,他并不知道巫星洞察了他的所有,而且长期地运用着他的感情,来达到她的目的。在黑白王子仅有的对巫星的记忆里,好像她曾经远程协助过他的思维活动,他因此没有在伤感中长时间滞留过,这使他生活得较为快活。当然,他没有深究过某些变化之间丝丝缕缕的细节,否则,他就会得出新的结论,潇洒的羽翼上也不可能不沾上怀疑的微粒。
而如今,远程的协助已经失效了。他的乐观合拢了笑脸。所有的债似乎都集中到了一处,等待着他来偿还。在黑白王子的千呼万唤之下,巫星才迟迟出场。他把尊贵的朋友让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上,他在情急之中,把她当做了朋友。一个可能会唤起他的希望的朋友。巫星不屑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练功残留下的药渣。
“你找我,有什么事?”巫星问他。
“我的女儿有病,求你救救她。”黑白王子垂手站立在巫星的身旁,像一个忠实的听差,在等待着恩赐。
“你的女儿很好,她的病可能是她的福气。”巫星对药渣说。
“这是不正常的,她无法享受生活,你能恢复她的智力吗?”
黑白王子问。
“她不正常,谁又正常?”
“生活不是享受的,而是熬生活,像熬一锅粥。”药渣听着巫星高深的话。
“我可以帮助你达到你的愿望,但是我是有条件的。”巫星的话锋一转,回到她擅长的范围内,“也就是说,我要与你做一笔买卖。”她突然兴奋起来,用她的尖指甲划过他的脸,她的三角眼里冒出诡秘的火焰。一跳一跳的疯狂。
“什么买卖?”黑白王子在火焰的照射下,形容憔悴。
“拿你的命换你女儿的智力。”巫星说完,怪笑着站起身,像一只发难的蝙蝠,在屋子里乱转。
“请给我一点时间。”黑白王子回答。
狂风嚎叫了一夜,早晨飘起了雪花。哥哥在给坐在小板凳上的妹妹梳辫子,妹妹在数手里握着的橡皮圈,“一个,两个。一个,两个。”小妖一早就在发无名火,她抱怨天气,抱怨自己的健忘,抱怨总是由她来承担每个早晨的早餐。没有人接她的话,好像她的话是对空气说的,是属于她个人轨道里的事。而屋子里,她的另外三个亲人,也各自在自己的轨道里转悠。似乎他们是互不关联的,独立的,各自为阵的。还要说到这个屋子里的重要人物——黑白王子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封闭多年的大衣,他把它套在身上,衣服明显地显得大了,晃晃荡荡地撑开着,像一把棉布伞。他的脑袋钻出在棉布伞的外面,倒显得小了,脸上的肉也像被削掉了两大块,颧骨下面凹陷了下去,把一张方正的脸拉成了一根苦瓜。接着,他对着镜子,仔细地梳理他的头发,他的头发稀疏了不少,剩余的很金贵地耷拉在两边。它们被梳子拨弄的时候,稍微显出些生气,很快地,它们就懒散地趴回原位。然后,黑白王子又关注起自己的脸来,他用两只手来回揉搓着干燥的脸孔,不加犹豫地拿起小妖的护肤品,拧开盖子,用食指兜了厚厚的一块乳膏,白色的乳膏被直接扔到脸上,由着一双手胡乱地涂抹。一切准备完毕,黑白王子走到女儿的面前,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外走。哥哥沉默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小妖在后面追问:“一大早的,你带她去哪儿?哎,我说你……”黑白王子没有理会小妖的话,他顺手拿过两顶大小不同的红色毛线帽,给女儿戴上一顶,给自己戴上一顶,两个人红艳艳地出了门。
他们朝着一个方向走,好像女儿与父亲同样明白要走到哪里去。雪花飘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的快乐同样是一致的。女儿惊奇地看着树梢上的积雪,积雪太重时,会冷不丁地掉下来,有时会压到下面的枝杈,有时直线落到地面,溅起惊叹声声。女儿跑了几步,蹲下身去,看落下的雪片,一闪身,白色的身影就不见了。女儿很不甘心,她往前追赶着,像追赶着白色的蹁跹的蝴蝶。父亲跟随着女儿,跟随着冬天里的精灵。
黑白王子把女儿带到了“海洋之路”上,那几排摊位在冬日里晶莹剔透起来,像魔幻的世界。女儿惊讶于这个魔幻的世界,她像漫游的爱丽丝,在里面好奇地观看,兴奋地奔跑。那些摊位上的贝壳与珊瑚看到她,唱起歌来。它们的歌声陪伴着她移动的步伐,与她的步伐一起移动的,还有天空,还有海鸥,还有雪花。一个美好的世界,纯白的世界,纯洁的小姑娘。
彩虹姨妈站在摊位的外面,她低头看着脚尖,这样的姿势,她已经保持了好一会儿了,好像她在静默中等待着将要走近的人。
这是一种心电感应。靠近,靠近,再靠近。然后,停止。彩虹姨妈抬起头来,这一看,吓了她一大跳,黑白王子完全变了模样。一个衰老的人,急速衰老的人,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她不能确信她所看到的:他发青的嘴唇在寒冷中打着哆嗦;他的眼角结着错综的蜘蛛网;眉毛褪去了后面的一半,只剩下秃秃的两小撇。他变得那么瘦弱,完全没有了原来的影子,好像他被时光风干了,抽干了。彩虹姨妈在顷刻间,明白了发生的事情。无法更改无法逃脱的事情终于来到,就像事先就已经计划好了,只是人们没有预知的能力。
彩虹姨妈与黑白王子相互看着对方,在雪花飘舞之中。一生一世,似乎只是为了这一刻。黑白王子丧失了他的精力与体力之后,重新回到彩虹姨妈这里,带着一具枯萎的皮囊与一颗净化的心。一眨眼就是归属的时候,就像从来也没有远离过。一个冬天里的精灵,跑进了这层纷飞的雪幕里,像一个前来喊开始或者喊停止的天使,她站在彩虹姨妈与黑白王子之间,她看看父亲,又看看那个陌生的女人。她在心里按下一些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密码,但是那显然还是感染了她的情绪。她冲着彩虹姨妈微笑,这是受到了心灵密码的指示,她的笑容是自发的纯粹的,这表示她喜欢彩虹姨妈。彩虹姨妈探身往摊位上挑选了一串贝壳项链,把它挂在小女孩的脖子上,那串项链随即在那里放出异彩。天使的小脸涨得通红,她的激动是不加掩饰的,“大,大,大妈妈。”她竟然开口叫了彩虹姨妈,还自己从仅有的词库里编选了这个词,天使有她发声的缘由。这是天然的呼唤。
天使又冲出去,像海鸥一般,在他们周围飞舞。黑白王子把眼神从女儿身上重新调回彩虹姨妈的脸上。他的专注,只有在这一刻盛放。
“她很像你。”出了窍的神志在说话。彩虹姨妈仍然看着天使的方向,雪花打湿了她的眼睛,“她像她自己。这样未必不幸福。”
彩虹姨妈的话,像是对黑白王子的劝导,虽然,她明明知道这是无用的。
可是,她想挽留他,像挽留秋天最后的一片叶子,像挽留最后的一份无奈。
天使还是记得她的使命,她又跑了回来,她好像突然间感到厌烦了,她拉着父亲回家。天使终于前来主持秩序,她是来喊结束的。
黑白王子拿起摊位上的一个血红的珊瑚,他说,“我买下来,送给你。”
这是他送给彩虹姨妈唯一的礼物,也是一生的礼物。
黑白王子与女儿向彩虹姨妈挥手作别,他们的红帽子,在漫天飞雪映衬下,像两簇艳丽的火光。生命的火光,闪烁得像梦。
彩虹姨妈手里握着的珊瑚,血红的,与渐远的红帽子一起,镶嵌在岁月的大海中。
红艳艳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