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疯狂的春天。当灾难横冲直撞过来,彩虹姨妈的春天彻底地结束了。或者可以说,在更早的时候,她就把春天弄丢了,丢在冬天看不见的一个窟窿里。那个窟窿很深很深,她没有能力把春天认领回来。
奇异男老师试图把新的春天带到她的面前,他的喜悦把春天鼓舞得很明媚。原本这个春天是可以延续与创造一些未经历过的美好的,至少可以有所改变。但是,突发事件完全超乎想象,春天在瞬息间骤然变脸。
一个小小的人物消失得无影无踪,隔断了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彩虹姨妈一直在想奇异男老师骑着新自行车飞驰而去的样子。想着想着,她就把事实的内容搞混淆了,并且她完全相信了她自己更改的内容。她认为她是目送奇异男老师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离开这个春天的,他的头上顶着一团祥云,他所驰向的远方是一片湛蓝的海洋,海洋里的贝壳与珊瑚在朝霞的红光里嬉闹着,美人鱼仰躺在海面上游泳。推移的浪花是一朵朵蓝玫瑰,它们把海洋铺成了一个花床,花床上拱起的彩虹,像一座金灿灿的小桥,桥上挂满各式的铃铛,它们唱着欢迎之歌。
这确实是一个非凡的早晨,彩虹姨妈肯定了这一点,她向自己肯定——他之所以消失,是因为要去投奔另一个迎接他的完美的世界。他是与她说了再见的,还带走了一把钥匙,那把钥匙上保存着他的春天记忆。
因为惯性的原因,这个春天的疯狂还是无法就此停顿下来,它还在油菜花的丰盛里迈着不稳定的碎步。奇异男老师的突然死亡,投掷在校园里,就像投入了一颗炸弹,人们听到了这声爆响,心里扩散着一圈圈的疑惑。
刚结婚不久,他的头发为什么全白了?
最近,他的情绪很反常,为什么?
好好的,怎么就撞上了大卡车,什么让他分心?
他们把目光转向彩虹姨妈,他们看到她依然正常地工作着,她的衣服依然很干净很平整,她的表情依然是镇定自若的,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是一个响当当的破绽,这在他们的眼里是不合逻辑的。她应该邋遢些,应该悲伤些,应该脆弱些,应该在别人面前情不自禁地哭泣。可是,她没有,她表现得不像一个新婚时期丧夫的妻子应该表现的样子。她倒像是一个局外人,默不作声地维持着她平静的生活。
这让人们愤愤不平。他们不允许她对待厄运的反应与他们的理解相背离。他们自觉地与她拉开一定的距离,把她孤立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他们团结起来,与她不像话的狠心肠抗衡。作为善良的明辨是非的人,他们一点也不怀疑自己是在做一件对得起良心的正确的事情。
巫星的兴趣又被吊了起来,她刚刚练就的“冰术”还需要撒一点残酷的佐料,她瞅准了这个时机。
流言开始四处传播。人们口耳交接着彩虹姨妈的传闻,这些传闻正好暗合了人们对于彩虹姨妈的揣测与不满,在更为狂热的愤慨之中,一个狐狸精害人精的形象被很快地塑造成功。
沸沸扬扬的传闻如下:
彩虹姨妈不爱奇异男老师,她只是为了房子才嫁给他。
彩虹姨妈是有相好的。
彩虹姨妈用冷漠不停地折磨奇异男老师,致使他撞车身亡。
彩虹姨妈是克夫的,她的寡脸上挂有阴气。
一盆盆的污水泼向彩虹姨妈,如果彩虹姨妈这时跳起来哭天喊地把她的悲苦朝他们喷泻过去,人们也许就会有所收敛或停息。但是彩虹姨妈偏偏硬着头皮,像是与自己作对似的,把那些污秽之词一一收下,独自一人一声不吭地分类打包,把它们搁放在漫漫无边的黑暗里。好像只有如此做,才能使她好受一些似的,她在承受诽谤的同时,也在以此消解着对自己的愤恨。
彩虹姨妈的沉默更加激发了人们对她的愤怒。当某一天,彩虹姨妈跨进校园的时候,一场貌似正义与邪恶的斗争拉开了帷幕。作为“正义”的代表,学校炊事班的一个胖大嫂,手握一把竹藤扫帚,义愤填膺地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的后面是一群“正义”的人,他们以半圆形的弧度排列着,如同在排演一场歌咏比赛,而那个胖大嫂,就像是一个指挥者,一个庄重高尚的指挥者,她的形象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高大过。
胖大嫂在一个突然被推上的高位置上享受着飘飘然的感觉,因此她更加要表现出与她的位置相称的高风亮节来。当“邪恶的人物”进入到她的视线,她迅速地高举起她的指挥棒——那把扫帚一下子就打在了彩虹姨妈的头上,头发立即就蓬乱得像一个鸡窝,上面还黏附上很多脏碎屑,一缕头发架不住折腾,披挂下来,把右眼睛分割成两半。彩虹姨妈的惊愕也被这缕头发分割成两份,在那里摇曳着重叠的哀伤。胖大嫂在彩虹姨妈默然承受的鼓励之下,萌发了乘胜追击的作战想法,她一个箭步跨上前去,一把揪住彩虹姨妈的头发,嘴里破口数落着彩虹姨妈的罪行,空闲的脚就成为作战的辅助武器,开始了猛烈的轰炸。“正义”的人们把“正义”与“邪恶”的代表包围起来,他们声讨“邪恶”的语汇就像另一轮的轰炸。
来上学的小学生们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在远一些的地方,也排列成一个半圆形,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美丽的语文老师会挨炊事大妈的打?又为什么美丽的语文老师不反抗?有一个小男孩,想要冲进去解救他的老师,可是,另一个孩子拉住了他,他告诉他,“彩虹老师是个害人精”。想要冲进去的小男孩停住脚步,他在思考“害人精”这个词。他想,美丽的语文老师害人肯定是不好的事,炊事大妈打人也肯定是不好的事,两方面都不好,他就不知道应该帮谁了。他只好放弃,在一边与同学们一起观看着失控的那一幕。他小小的心田浮动起一连串的问号,美丽的语文老师为什么会害人?害了什么人?是怎么害人的?
“正义与邪恶”的斗争,最终是被校长吹响的哨声制止的。校长像一个突然从天而降的神,前来主持公道。当他了解打架的缘由的时候,“正义”的人们开始退缩,好像彩虹姨妈脸上的淤青刺激到他们内心柔软的部分,他们感到戏似乎演得有些过火了。胖大嫂在校长的质问下,各种复杂的小心思一个劲地往一个小口子里挤,这让她懊恼万分,她索性一甩手,像一个受害者似的大哭起来。当校长把目光停驻到彩虹姨妈的脸上,那张半红半青的脸竟然极其镇定地面对着他,她告诉他没有发生什么,接着,她向他辞了职。
校长没有挽留她。学校也没有收回那套分给她与奇异男老师结婚用的二居室。
这似乎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处理方式。
年轻的寡妇呆在那个出过差错的房子里,她像出错的房子里被处置的出错的人。失去了工作以后,她拥有了大把的时间,来细细地重温在出过差错的房子里上演过的出了差错的每一幕。尤其是那个特殊的夜晚——婚礼后的第八个夜晚,她的身体因为无法违背她的心而出了明显的故障,不仅如此,她深刻感受到的悲哀通过眼泪的方式流淌出来,在那个关键的时刻,不偏不倚地刺伤了奇异男老师,这点燃了他的绝望。
在一遍遍的重复思想中,彩虹姨妈对自己的痛恨与时俱增,那些脸上与身体上的伤痕,也不能减轻她的罪孽。她一丁点儿也不怨恨那个胖大嫂,反倒还有些感谢她,她只不过是一个前来惩罚她的小打手,她的绣花拳脚与彩虹姨妈自认为犯下的罪相比,简直是一件毋庸再提及的小事。而事实上,彩虹姨妈转身就记不得那个胖大嫂的模样了。
这个出过差错的房子是冰冷的,春天已经把它抛弃。彩虹姨妈不知道自己还可以依靠什么生活下去,她想到生活的意义,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一个年轻的女子,来面对这样的问题,是极不相称又荒谬无趣的,严重地缺少朝气与活泼的特性。可是,彩虹姨妈在考虑,浓缩的伤痛把她折磨成一个老人。
生活的意义是什么?窗台上枯萎的花朵、晒伤人的阳光、苍白木讷的墙壁、不知为何发光的日光灯、充满腐朽味道的黄昏、无法依靠的港湾、新的又正在旧去的时间,彩虹姨妈眼里的生活是灰暗的,与她低沉的心情完全相符。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名字从彩虹姨妈倦怠的深海里游上来,攀住了岸。她看着它在夜色下泛着银光的湿漉漉的搞笑的模样,心里轻轻地颤动了一下。这是有别于悲恸的战栗,而是另一种带有柔软质地的悸动,它使得小腹的部位一下子收缩,与紧张类似又比紧张甜蜜的感受荡漾开来,然后冲向胃部,在胃部打上一个余韵未了的结,如同压制不住的一类情怀,盘踞在那个位置上翘首等待。
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个负心郎的名字又冒了出来。他像一个立场不坚定的魔鬼,既扼杀她,又拯救她。
海边。海鸥飞旋着。梦在海潮上筑了巢。风划动双桨,时光隐藏在沙里。
黑白王子在海洋之路里来回穿梭,他在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
“海洋之路”是大海边集中的摊位铺,专门出售贝壳、海星、珊瑚、珍珠之类的海洋之物,这些海洋之物还被加工成为玲珑精致的手链、项链、耳环,以及门帘灯具等等的装饰品。这个“海洋之路”摊位铺吸引了很多前来旅游的人,他们在这里挑选合意的携带海洋秘密的物品。在阳光与海风的伴随之下,他们按捺着呼之欲出的惊喜,一边走一边看,一边还与摊主讨价还价,而那渴望自然与自由的心灵早已奔向更加广阔更加奇丽的世界。
黑白王子在寻找彩虹姨妈,彩虹姨妈在“海洋之路”里占得了一席小小的地盘。获得这样的一个机会,完全是偶然的因素促成的,就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在某一天,领受了冥冥之中神的指引,找到了新的出路。
彩虹姨妈站在新的出路上,她通过琳琅满目的小挂饰之间的缝隙,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番景象。各色各样的过路人流过她的摊位,有一些会因为感兴趣而停下脚步,与她讨论海洋之物的款式与价格,然后买下或者离开。她有时会莫名地沉浸到遐想之中,她的经常来访的恍惚神态,似乎是一帘与外界相隔的珠帘,不时地把她拉入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里。一个依赖遐想构造的虚拟世界。
在她的意识到达的地方,她认为自己的行径是可笑的,她竟然在出售大海的子孙,它们端庄洁净地躺在她的货架上,等待着有人相中它们,然后把它们带走。它们因此变得可怜,纯洁的心灵贴上了廉价的标签。
黑白王子放不下他的女人,他在心底里,一直是把彩虹姨妈视作他的女人的。当这个女人遭受厄运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在为她惋惜的同时,毅然决然地撇清了他与整个发生的事件可能存在的内部联系,这充分说明他是一个乐观的容易替自己开脱的人。客观上,他确实无需为此事承担不必要的责任。而在对待彩虹姨妈的方面,他认为他是具有保护她的责任的,因为她毕竟是他的一个经受了巨大打击的女人。
某个男人的女人,与某个女人的男人,这样提起的时候,总觉得某个男人与某个女人在私下里,挖掘了一条秘密通道似的,他与她会在那条通道里相会相拥,谁也不可能窥探到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这是秘密的,这是芳香的,这是柔软的,这是痛苦的。
黑白王子是带着无法抑制的喜悦心情来看望彩虹姨妈的。为了看到她,他已经偷偷地在这个地方出现过好几次了,可他一次也没有与彩虹姨妈打过招呼,他只是远远地望上几眼,看她一切无恙,就又转身走了。他不止一次地感觉到,她的身上是具有看不见摸不着的魔力的,他可以感受到她的坚定意志,她不想让他靠近他,她在他还未走近的时候,就制止了他。他听从了她的意愿,他的粗枝大叶到了她那里就像被重新修剪过一般,他会不知不觉地变得光滑与不可设想的细腻。一切是在无声中传递的,说实在的,黑白王子根本不清楚她究竟有否发现过他的到来。她的姿态始终是单调的,低垂着眼睛,挺得直直的脊背,好像她的骄傲不需要透气似的,在那里固执地应对着变化。
这一次,黑白王子下定决心要站到她的面前,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喜讯告诉她。这实在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很不明智的想法,甚至于让人觉得他是不是犯了什么毛病,才会这样不分状况不分对象地想要把喜气传播出去。问题是他的喜讯恰恰是彩虹姨妈的死结,可他顾不了这些了,他在这一刻,只想要看见她,好像那件喜事是他与她制造的产物。
小妖真实地怀孕了。她像一个力排众难夺得冠军的选手,递交了一份圆满的成绩单。她徜徉在她的胜利之光中,她推翻了压在她心头的黑黝黝的大山,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她简单地以为,导致他们的婚姻不死不活的最大障碍就是她没有成功地怀孕,现如今,她终于拔掉了这颗潜伏的地雷,从此以后,她认为自己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流浪女小妖与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一样,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假王子黑白王子却搞错了方向,他把小妖怀孕的喜讯单一地看成是他个人的喜讯,竟然把怀上小孩的小妖忽略了。不仅如此,他被喜讯冲出窍的神志,还与他开起了天大的玩笑,他竟然着急慌忙地从小妖的眼皮底下逃脱,只为了去和彩虹姨妈分享他的喜悦。像是一次荒诞的错位,他好像把潜意识里的愿望挪移到现实中来,那个正在被孕育的孩子被想象成为他与彩虹姨妈的孩子。
当黑白王子快要接近彩虹姨妈的那个摊位的时候,他看见有一群人围绕在摊位的前面。那些人也不像是前来购买海洋之物的,他们在那里做着手势,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些什么,冷不丁地有一人爆发出一声怪笑,像一根皮带猛然地抽过天空。
彩虹姨妈站在这群人之中,她不是自己进入到他们的群体里的,她是被迫的,他们包围住了她。她的身边,站着另外一个女孩子,她有一张圆圆的脸蛋,乖巧的齐耳童花式发型,额前的刘海厚厚地覆盖到了眉毛以下,几乎快要接触到她圆溜溜的眼睛了。这个女孩子像个小老虎似的,神情特别激昂,她把彩虹姨妈推到身后,自己却往前移动着步伐,她前进一步,对面的那个男人就往后退一步,这阵势,很像是那个男人被她抓住了什么把柄,他在她的进逼之下,显露出心虚的痕迹。
黑白王子正想把彩虹姨妈从人群中拉出来,就听见那个小老虎与那个男人理论起来:“你如果再敢骚扰她,我就让公安局的人把你抓走。”那个男人不怀好意地笑着,流里流气地在那里兀自晃荡着他的腿。他那倒挂的眉毛像两条黑色的伤疤破坏了整张脸孔的和谐,显现出不规则的阴暗。他朝着小老虎说:“你管得着吗?
我在这个地盘卖了多长时间的货了,我还怕你?”说着,他往前一伸手,那手伸向的方向竟然是彩虹姨妈的方位,他的手臂像是一根突然间伸长的竹竿,直接地去够彩虹姨妈的胳膊,他身边陪同前来示威的伙伴,嬉闹着吹响了口哨。还伴随着七嘴八舌的杂音。
“这可是我们老大,你跟了他,好吃好喝的,啥也不用愁了。”
“装什么装啊,假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