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坐在矮板凳上翻看童话书的时候,一只金黄的橘子从白雪公主的插图上方,我低头注视的小脑袋上方飞了过去。有时候是一块抹布,有时候是一只透明的小杯子,当然还有别的一些小物件,它们从母亲的手里抛起来,像飞碟一般飞了过去。飞碟向目标物进发,往往无法击中,在半途就掉落在地面。最动人心魄的是小杯子之类的砸落地上发出的破碎的声音,这样的声音牢牢地根植在童话书里,根植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目标物是我的父亲,他总是冷若冰霜地激怒我的母亲,他骨子里的冷淡与拒绝是如此清晰,让平凡又需要世俗温暖的母亲无法忍受。
战争经常爆发,家庭之仗打得没完没了。
亲近父亲成为奢望。越是无法亲近,越是想要了解他,可他不仅把母亲排斥在他的世界之外,还把他的女儿,唯一的女儿排斥在外。他好像不需要母亲与我。
父亲是一位脑外科医生,他的专业水平很高,随着技艺的日益精湛,他每日都要进入手术房开刀。他习惯了打开不同人的头颅,他会看见头颅里跳动的神经、依次安置的脑髓、肯定有很多鲜血会流出来,会有助手在那里用止血钳止血,用药用棉花吸血。我想象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我看见无数炽热的手术灯在父亲的头顶照射,我看见他镇定自若的脸依然红润光滑,我看见不同人的头颅在他手里像拼图游戏,他气定神闲地增减修补。父亲是一位好医生,这是毋庸置疑的。
很小的时候,我就做过父亲很爱我的梦。可在现实里没有实现。他让我感到我是如此的不重要,父亲情感的粗略让我的敏感更加葱郁。与海棠不同的是:她是那么想要推开她父亲,她认为自己如同她的母亲一般厌恶他;我却自始至终总在尝试着靠近父亲,就算可怜的母亲已经放弃,我仍然渴望他能在情感上完全拥抱我。
我很想知道,父亲的头颅里到底装着什么思想。他爱母亲吗?
他爱我吗?他爱什么?他很爱护他的手,一双经常握手术刀的手。
一双很少抚摸我的脸颊的手。一双抗拒母亲碰他的手。他总是清洗他的手,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地。肥皂被他的手来回揉搓着,快活得起了泡沫。清水冲洗完以后,他又把肥皂取回来,拿在手里揉搓,肥皂再次快活得起了泡沫。我多么希望我是那一块快活的肥皂。雪白的肥皂。喷香的肥皂。散发着爱的肥皂。与其说父亲爱他的手,不如说他更爱肥皂。我嫉妒肥皂。
母亲的一生是通过一次次与父亲的吵架,来证实父亲是否爱她的过程。
无论吵得有多凶,他们并没有服从他们嚷嚷时“离婚”的话。
“离婚”像吹送的肥皂泡,吹出一个,自己破灭一回。“离婚”不像是对对方的威胁,慢慢地演变成一个不得不强调的符号。
他们始终没有离婚,他们还是生活在一起。
海棠的母亲在向她的父亲提出离婚的时候,费尽了心思。她认为性格不合不是最好最合适的理由。当时虽然还住在一起,可他们已经不同睡在一张床上了。她隔着一堵墙壁想他的面貌,想他们恋爱、相处的点点滴滴。使她无比恐惧的是:她竟然记不起他们热恋时,他的模样。那一页最亮丽的纸张翻了过去,完全抓不住它的踪迹。而他还在她的身旁,每天在她的身旁转悠,他喉咙里涌动出的激情,注入在歌声里,高低起伏着。他的激情不再与她有关。
他自己产生,自己酝酿,自己沸腾,自己熄灭,与她没有关系。这让她绝望。曾经,他与她共同制造的激情,使得他们顺理成章地步入婚姻,婚姻殿堂里最璀璨的光束——他们的孩子——取名为海棠的孩子,是他们幸福的结晶。时光如同一把锉刀,把精彩的篇章一点点地消磨掉。再回首,仿佛发生的爱情只是一个梦。海棠慢慢地在长大,她慢慢地老下去,可是还不足够老,她的身体与心灵还需要体验爱。他很早就提出与她分房睡了,她开始还与他为此赌气,“你走,你走,谁要跟你睡。”她以为他过几日会主动搬回来,可他在隔壁的小房间里正式安顿下来,再也不准备回到原来的位置了。他告诉她这样有助于保护他的嗓子,他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休息。休息比两个人一起睡觉重要,海棠的母亲感到很不愉快。海棠代替了父亲的位置,她睡在母亲身边的那个空位上,她很愉快,因为能够经常闻着母亲身上的香味入睡。
最终海棠的母亲以“感情破裂”的理由向她的父亲提出了离婚。他的父亲感到震惊,他不认为他们的感情破裂了,他们相安无事地生活在一起,何来的破裂?他的激烈在此时被充分地调动起来了,他让她给他一个离婚的理由。海棠的母亲表现得胸有成竹,内心里由于她丈夫的完全没有觉悟而再受打击。她淡淡地对他说:
“你没有感觉,这就是理由。”海棠的父亲瞪大了眼睛,他用他歌唱的高嗓子嚷道:“你在无理取闹。”海棠母亲哼了一声,继续淡淡地对他说:“就当我无理取闹。”海棠的父亲在当天晚上有一场重要的演出,他心事重重地在舞台上展喉高歌了两曲之后,回到家里,他看见他的行李已经被打了包,整整齐齐地搁置在一旁,与他每次出差的时候,她为他收拾的一模一样。
已经无法挽回了,那点爱的光亮彻底熄灭了。他们离了婚。
那个有点怪异行径的老小伙子使得海棠母亲的感情复活了。
她高举着复活的火把,全身心地把感情停栖到那个男子的身上,就像一只鸟在另一棵树上筑起了新巢。她心甘情愿地为那个新巢忙碌起来,她认为她的付出是值得的。有一句家乡的老话,“喜欢的就是补的。”确实如此。那棵不再受青睐的树——海棠的父亲——移植到歌舞团的一间堆满杂物的房间里,房间很小,他却感到无比的空旷。他有了更多“不受任何人打扰的”休息时间,可他的嗓子不听使唤地坏了,声音嘶哑而干涩,由于他迷恋上了酗酒。
海棠的父亲放弃了规劝自己,就像海棠母亲与海棠放弃了他一样。他的郁闷在于,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事实上,谁也不像做错了事。
海棠无法选择地要接受一个新父亲,这无疑是给予她更大的创伤。那个男人是一个陌生人,他因为获得了母亲的允许(甚至比允许更为积极的鼓动),就堂而皇之地与海棠在同一个屋檐下出入,他很讨母亲的欢心,海棠感到她母亲对她的爱越来越稀薄,像掺多了水的稀饭,可以捞起的米粒少得可怜。更让海棠无法接受的是:她的母亲与那个老小伙子还欢天喜地地筹备起了婚礼。他们的婚礼像是一个张贴在街道路口的鲜明公告,急于标示他们正在经历的幸福。海棠对此嗤之以鼻,她认为她母亲的幸福有很大的虚构成分。而她的母亲却因为害怕爱情的再次流失,而要用更为喧哗的婚礼为他们的感情留下刻度,以至于在今后的日子里回忆起来,还能寻找到基本相仿的面貌。她的前一次婚姻,由于太过节约,没有留下可以作证的结婚照与热闹的婚礼记录,有了前车之鉴,她当然不能再重蹈覆辙。
站在任何一个地方,海棠都认为自己是多余的。在举行婚礼的那一天,海棠的母亲要求她穿上一条粉红色的裙子,这是母亲特意为她挑选的。海棠虽然心里万般的不情愿,但她还是换上了那条漂亮的裙子,她站在镜子面前,不知道自己是母亲的谁,是遥远的父亲的谁,是新上任的母亲的男人的谁,她为此感到惶恐不安。
她突然很想要呕吐,因为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谁,她想要呕吐。
海棠面目模糊。她的母亲面目模糊。她的父亲面目模糊。母亲的新郎面目模糊。
婚礼。喧闹的场景。海棠像一个木偶。她的母亲穿着婚纱,新郎扶着她的腰,他们穿梭在饭桌间,递烟敬酒,显得很滑稽。海棠很佩服她的母亲,竟然能在一生中承受两次婚礼,而且表现出同样的羞怯与兴奋。受邀人们的情绪,像海棠母亲高挑的眉毛,离真切的祝福很远。
在这一刻,海棠没想到自己会想起自己的父亲,而且想得不可救药。她转身从母亲的眼皮子底下逃跑了,她去找她的父亲。远远地,她看见她的父亲站在歌舞团的大门口,路灯的光芒像舞台上的一束强光打射在他的身上,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女人,他的右手扶着那个女人的腰,与婚礼上母亲的新郎的动作相同。那束强光环绕着父亲与那个女人,他们在说话,他们的脚步开始往里面移动,只剩下了那束灯光,兀自空阔地亮着。
夜晚白花花的冷清,在海棠的心田泛滥成灾。
就在海棠母亲举行婚礼的第二天,就婚姻问题,海棠与我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
海棠:母亲走了,走得很远。
灵香:她只是与另一个人结婚了。
海棠:结婚与离婚一样恐怖。我不要婚姻。在婚姻里很多人成为谋杀者。
灵香:谋杀者?
海棠:谋杀对方的自由、嗜好与性情。
灵香:请问,哲学家是怎么炼成的?(我揶揄她)海棠(一脸严肃):我们的父母就是实例。
灵香:他们相爱过吗?
海棠:应该相爱过。
灵香:他们不再爱了吗?
海棠:他们没有动力去维持旧爱了。
灵香:你吓着我了。这是很深奥的。
海棠:如果有爱情,我宁愿选择另一条路来守卫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