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此,海德格尔的早期美学思想与人类学的、心理学的和社会学的方式相区分。“世界既不是手前之物也不是手上之物,而是在时间性中到时。”(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Vittorio Klostermann Verlag,1977,483.)时间性使形而上学失去了最终的根基,时间在时间化中成为虚无之源。此在在世关切的不是各个存在者之间的一种现成存在,而是一种生成关联。亚里士多德把人规定为理性的动物,从此形而上学就把理性看成是人的规定。人的本性被固定化,成为现成存在物。同时,美学也开始了从理性出发来探究艺术和美。
与此不同,海德格尔把此在的本性规定为去存在,由此作为探讨艺术和美问题的根基。此在在本性上包含着在世,此在就是在世界之中存在。生存论上的存在关系,不同于范畴论或概念论上的存在关系,后者凭借理性,去规定所关涉的存在者,而只有前者才能关切此在存在结构,进而关切存在自身。
此在的日常存在常常遮蔽了此在自身,此在在世的三种情态是情绪、领会与言谈。情绪是此在最初的情态,领会使此在向着可能性投射自身,言谈把生存在语言上展开,使情绪与领会相关切。言谈在敞开之中陷入闲谈、好奇与模棱两可。
沉沦是此在对自身的遮蔽,而畏比“怕”更根本,它关联于此在的存在自身,而不是存在者。此在之此解释为林中空地,它既显现又遮蔽。在本性上,存在论上的这一整体之于认识论上的一切认知活动,都是在先的与根本性的。
作为美的本性的基础的存在,在本性上是时间性的,时间性使存在在本性上成为虚无,即存在即虚无,“因此时间性最后敞开为无之无化。”(彭富春:《无之无化——论海德格尔思想道路的核心问题》,上海三联书店,2000,第39—40页。)美的本性也随之虚无化,美的形而上本质与基础得以消解,美的存在问题不再需要形而上学的设立。
在本性上,存在与虚无彼此归属于相互渗透。存在即虚无表明没有任何根据,或者说自身是自身的根据,这也正是美的本性之所在。至此,海德格尔为美的问题构建了一个存在论的基础,此基础已不同于传统的形而上学,进而成为其中、晚期美学思想展开的前提。当然,此在在解构主体论方面也并不彻底。在德里达看来,海德格尔仍然属于在场的形而上学。但是,德里达也许并没有领会到海德格尔的存在即虚无所隐藏的深意。
五、美的本质的消解与本体论问题
——现象学美学与分析美学的比较研究
美的本质问题是西方美学的根本性问题,这一难题是如何被消解的?这种消解遇到了什么样的困境?它们又与本体论问题有何相关?这些无疑是西方现代美学不可回避的、极其关注的重要问题。作为西方现代美学的两种重要的流派,现象学美学与分析美学都涉及到美的本质的消解及其与本体论的关系问题。而且,美的本质、本体论问题与语言密切相关,但现象学美学与分析美学在对语言的理解的问题上,又有着根本意义上的不同。同时,在反形而上学的问题上,现象学美学与分析美学也都遇到了自身的困境,这不仅导致它们自身思想的变化,而且它们之间也进行了相互的批评与对话。
1.美的本质规定及其问题
在这里,美的本质问题是西方美学的难题与谜题。美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如何去探讨、克服美的本质所带来的困境?这些问题一开始就在西方形而上学的语境里被提及并加以研究。同时,这一问题自身也就成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形而上学问题。西方的本质主义认为,任何事物都有其本质,并主张通过现象的认识去揭示本质。但是,本质主义却遭遇了二元困境等思想难题。
针对本质主义及其在美学研究上存在的问题,分析美学的重要意义在于,“重新思考形形色色的哲学本质主义,是维特根斯坦及其追随者的主要贡献之一。”([美]达布尼·汤森德:《美学导论》,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第38页。)在美的本质及其消解的问题上,分析美学否定艺术与美的传统规定及其探讨方式,把美学的研究限定在语义的澄清、误解的消除等方面。不仅分析美学如此,现象学美学也展开了对美的本质等问题的重新思考。
从古希腊开始,形而上学对美的本质的探讨,就使美的本质问题的困境暴露出来了。柏拉图的理念论认为,在现实世界之外存在着独立的、永恒不变的理念世界的实体,它是现实世界及其感性事物的本原。由此,柏拉图为西方美学与哲学奠定了一个形而上学的基础。在柏拉图那里,美是理念,作为美的理念的美本身是美的本质。根据柏拉图,美本身可以独立的存在,它不依赖于具体的美的事物。而个别事物之所以美,是因为它分有或摹仿了美的理念。
在这里,摹仿说为美预设了本质。亚里士多德也持摹仿说的观点,但他的摹仿说与柏拉图的摹仿说又有所不同。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摹仿针对的是现实世界,同时,他还把本质设定在现实的感性世界。亚里士多德把美看成是整一,美的事物是一个活着的或由各部分构成的有机体。但在这些观点中,美究竟是什么,仍然是不甚明了的。
古罗马的普洛丁和中世纪的托马斯·阿奎那也继承了柏拉图的摹仿说。在中世纪,上帝是至美,上帝成为了美的终极原因与本质规定。近代经验论美学基于人的感觉经验去探究美,唯理论美学则更多地从理性的层面去研究美,但经验论美学与唯理论美学对美的本质的揭示,也存在着难以克服的二元困难。而且,理性成为了西方近代美学难以摆脱的形而上学架构。
后来的德国古典美学,力图将理性与经验结合,从而建构出完整的美学体系。但所有这些关于美的本质规定的思想,却难免陷入形而上学的规限之中。如果说,正是美本身规定了美的东西之所以为美,那么美本身究竟是什么仍然是一个难题。在认识论的语境里,美的本质是相关于美的现象,并隐藏在美的现象后面的东西。而且,美的本质规定着一个对象的美或不美。
显然,这些观点难免陷入二元论的困境。这些关于美的本质的困境,也正是分析美学与现象学美学所致思的出发点。分析美学否定传统美学对美的本质问题的研究,把艺术与美的问题归结为语言及其用法的问题。
在这里,美的本质问题被当成形而上学问题而被分析美学所解构。除了分析美学外,现象学美学也强调语言研究的重要性。如胡塞尔就认为,语言是使认识成为可能的先验性条件。在晚期,海德格尔甚至将语言看成是思想与存在的家园。
“在逻辑实证主义者看来,一切在认识上有意义的陈述,不是在经验上有关事实的可证实的陈述,就是依赖语言的结构或其他符号系统的同义反复的陈述。”([美]梯利:《西方哲学史》,商务印书馆,1995,第743页。)美的判断往往表征为关于美的事物的情感判断,而关于美本身是什么的判断却是一种形而上学命题。这样的形而上学命题既不能用经验去证实,又不能借助于逻辑推理加以证明,无法判断这些命题的真假,因而它们是无意义的。
在分析美学看来,传统美学关于美的本质的观点就是一种形而上学。在反传统美学与理性形而上学方面,现象学也作出了自己的有意义的努力。不同于传统的本体论与认识论美学,胡塞尔把“走向事情本身”作为现象学美学与哲学的基本原则。在这一原则下,美学不能把任何现成的理论、观点作为研究的开端,而应该以描述、分析现象为起点,使它们的本来面目呈现出来。当然,这里还必须借鉴一些现象学的具体方法。
在海德格尔那里,现象学成为了一种存在论。在此基础上,海德格尔把美揭示为存在的问题。那么,现象学方法的意义何在呢?在盖格尔看来,“对于哲学美学来说,存在着许多十分明确的成堆的难题,现象学方法正是针对这些难题而具有意味;它把审美世界的内容——各种审美客体和审美价值——当做现象提出来,并且通过作为一门特殊科学的美学把这些内容本身纯粹当做现象来考虑。”(倪梁康主编:《面对实事本身——现象学经典文选》,东方出版社,2000,第253—254页。)在这里,现象与本质的二分,正是现象学所要克服与消解的。
当然,在反传统美学与形而上学的问题上,现象学美学与分析美学既具有某种一致性,如关于美的本质的传统问题的解构,同时,它们又有着不同的反对策略。这就是,如果说分析美学经由语言分析去消解美的本质问题的话,那么,现象学美学则通过还原、去蔽等方法,去揭示美被遮蔽了的存在本性。
2.“美”的所指与美本身的缺席
其实,美的本质问题不仅涉及形而上学语境,还与“美”这一词语相关联。“美”一词到底有何所指?这些都是美学研究的根本性的问题。自从柏拉图将理念看成是美本身以来,传统美学就美的本质问题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理论。如中世纪把上帝作为美的本原,近代的黑格尔认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等等。
到了现代,分析美学并没有局限于传统美学的探索思路,而是对美学进行了语言分析,以揭示传统美学关于美的本质的问题的根本困境。在摩尔看来,“美”这样一种非自然的客体和性质是不可能下定义的。早期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的界限就是思想的界限,语言只能描绘、表述真实的事态。在他看来,美属于不可言说的东西,美学与伦理学一样是不能加以表述的。但是,早期维特根斯坦仍然肯定美有统一的本质。
在这里,“传统标准的消失,不知所措的感情对于艺术批判和美学判断的影响,为拒绝艺术本质、优先考虑艺术品描述而不是其变化的分析美学的到来创造了有利环境。”([法]马克·西门尼斯:《当代美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第171页。)在分析美学那里,这种描述就是一种对美的语言分析。在艾耶尔那里,美学只能研究什么是美的情感的原因,不可能探讨美学的价值问题。根据艾耶尔,像“美的”这种美学上的词,它不是用来构成事实命题的,而只是表达某些情感和唤起某种反应的。
不同于前期思想,后期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也是按一定的规则进行的,在这一点上,语言与其它游戏一样。因此,词的意义的分析必须在语言游戏里展开,一个词及其意义并无所谓本质可言,它在语言游戏中生成自身的意义。
在词的多态性原则的基础上,分析美学提出了关于艺术与美的概念的开放性与惯例论的观点。在这里,概念的开放性表明,如果一个概念的正确使用的必要条件是可变的,那么这个概念就是开放的,而“艺术”与“美”正是这样的概念。
而且,艺术之名随时代而变,“……在一个时代,它可能意味着美、感性的完美或技能的完善,在另一个时代,人们则认为、希望但又害怕它意味着意义的最彻底的不确定性和无意义的多形态的开放性。”(蒂埃里·德·迪弗:《艺术之名——为了一种现代性的考古学》,湖南美术出版社,2001,第66页。)在这里,这些可变的必要条件是概念正常使用的前提。后期维特根斯坦从日常语言哲学出发,否定美存在着统一的本质,主张对艺术与美的实际用途作逻辑描述。
因为,不同门类的艺术没有共同的本质,而只能在同一艺术门类之中,将不同的作品作比较,如,此陶罐与彼陶罐的比较,这幅油画与那幅油画的比较,等等。而且,只有如此,这种比较才是有意义的。后期维特根斯坦否定了自己在前期的观点,这种前期观点寻求语言的本质、命题的一般形式、语言的界限,以及主张有一种把逻辑、语言与世界联结起来的、共同的本质结构。
为此,“维特根斯坦用‘游戏’这个用语来举例说明,一个词语可以包括大量的情况,而且在这些情况中只能找到‘家族相似’。”([美]M。K。穆尼茨:《当代分析哲学》,复旦大学出版社,1986,第330页。)作为对语言游戏的描述,家族相似表明,根据体形、气质、步态与肤色等方面的重叠、近似,可以认出某些人属于某个家族。这种家族相似可以用来回答柏拉图的难题,那就是:各种不同艺术门类的美,不能放在一起用统一的标准来衡量。
在柏拉图那里,要想达到作为最高境界的美本身,不得不凭借凝神观照、哲学的迷狂等,但最终还是陷入了形而上学。与此相关,即使美本身难以触及与切近,美本身的缺席也就在所难免了。在分析美学那里,韦兹、肯尼克等人赞同维特根斯坦否定美具有同一本质的思想,认为传统的美学思想建立在语言的误解之上。不仅如此,他们还对美学采取取消的态度,否定美学存在的合法性。
在现象学美学中,胡塞尔提出了交互主体性的思想,旨在克服主客二分的认识论美学的根本困境,这尤其是有助于美的本质问题的解决。在后来的现象学家那里,大多对胡塞尔先验还原的理论反应消极,主要运用的是他的本质还原的方法,以之廓清各自研究的基本概念的意义。在胡塞尔现象学的基础上,海德格尔在存在论的语境里去探讨艺术与美的问题。在海德格尔那里,美的问题关切于存在的问题。
在早期,虽然海德格尔并没有直接地关涉到美的问题,但他却为美的探究奠定了一个存在论的基础,此存在论又不同于一般传统意义上的本体论。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是关切于此在的,它是一种基础存在论。基于此,同时又为了更好地克服其早期此在的主体论痕迹。在中期,海德格尔从作品出发,把美揭示为存在及其显现。但在海德格尔那里,艺术作品是路径而非本体。
到了晚期,海德格尔把美把握为语言家园里的诗意居住。在萨特看来,艺术作品及其形式具有自身存在的独立自足性,但它必须经由观赏者的想象才能呈现出来。因此,艺术与美是想象所建立起来的自在与自为相统一的世界。
基于胡塞尔的意向性,英加登从艺术作品出发,强调了艺术作品的本体论地位。梅洛-庞蒂从身体与知觉出发去研究艺术与美,把艺术看成是明显的象征活动。不同于传统的艺术哲学和美学,梅洛—庞蒂力图去消除存在与意识的对立,并将二者统一于知觉之中。在梅洛—庞蒂那里,美是经由身体及其知觉来彰显的。
在杜夫海纳那里,美学主要是关于审美经验的现象学。杜夫海纳认为,审美知觉的重要性在于,它能将艺术作品变成审美对象,同时,只有在欣赏者知觉的参与下,审美对象方能成为完全的审美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