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这是一首思乡诗。呜咽的号角、散淡的秋阳引起了诗人无限的思乡情,于是登上黄州(亦称齐安郡)城楼向西北的家乡眺望,可是故乡实在太远,望也是没有用的。故乡到底多远?沿途要经历“七十五长亭”。唐时驿站,三十里设一长亭,七十五长亭是二千二百五十里。这正是诗人从长安至黄州所经历的路程,今日“回首”,仍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是啊,这是一次长途跋涉的苦旅,一次“断魂”之旅,怎么可能忘记呢!有趣的是,这个距离与今天乘火车从西安到黄州的距离也是基本相同的。这足以说明杜牧从长安到黄州行的是旱路,是经河南入湖北麻城再至黄州的,这在当时也是唯一便捷的道路。
第三,杜牧是在“清明时节”从歧亭路过的吗?先看看杜牧自己的说法。《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启》:
会昌元年四月,兄慥自江守蕲,某与同舟至蕲。某其年七月,归却京师。明年七月,出守黄州。(《杜牧全集》本集卷16)这是说,他于会昌二年七月出守黄州。又《黄州准赦祭百神文》:
会昌二年,岁次壬戌,夏四月乙丑朔,二十三日丁亥,皇帝御宣政楼,百辟卿士,稽首再拜,敢上“仁圣文武至神大孝”尊号于皇帝。受册礼毕,御丹凤楼,因大赦天下,咸告天下刺史,宜祭境内神有益于人者,可抽常所上赋以备具。牧为刺史,实守黄州。夏六月甲子朔,十八日辛巳,伏准赦书得祭诸神,因为文称赞皇帝功德,用享神云。(《杜牧全集》本集卷14)从这段引文看,杜牧在会昌二年四月,至少是六月已经在黄州刺史任上。“七月”与“四月”或“六月”显然是矛盾的。对此,缪钺先生在《杜牧年谱》中有一段合理的解释:
考本集卷十四《祭城隍神祈雨第二文》(文中有“黄境临蔡”语,故知为守黄时作)云:“今旱已久,恐无秋成,”盖作于六、七月间,而文中有“牧为刺史凡十六月”之语,若七月上任,至翌年六、七月,甫十二、三月,不得云十六月,若二、三月间上任,至翌年六、七月,适为十六月,且与《祭百神文》中所言四月守黄州事合。盖《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启》“明年七月”句中之“七月”,本作“二月”或“三月”,后人传抄,因涉上文“其年七月”而误作“七月”也。
从上面的引文可以看出:杜牧是在会昌二年二、三月间到的黄州,四月,武宗皇帝诏令各州刺史祭祀各自境内对人民有好处的神灵,六月十八,杜牧在黄州主祭诸神,第二年六、七月间,天旱,杜牧在黄州主祭城隍神求雨,这时他到黄州已经十六个月了。这样就可以认定,杜牧是在会昌二年二、三月间到的黄州,因这里用的是农历,所以二、三月间正是所谓“清明时节”。
第四,杜牧是怀着“断魂”的心情赴黄州的吗?这里我们不妨先来看看杜牧的出身。杜牧于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生于唐京兆府万年县(今陕西省西安市),其家自西汉时的御史大夫杜周开始,世代为官,门第显赫。杜牧的祖父杜佑在唐德宗、顺宗、宪宗三朝作宰相,位极人臣,建私第“樊川别墅”为京兆一景,编《通典》二百卷,是我国典章制度方面的名著。这样的出身使杜牧深受影响,他祖父对他的影响尤其巨大。他决心继承“家风”,年轻时读书就注意研究经世致用的学问,尤其注重研究兵法,正如他自己所说:“某世业儒学,自高、曾至于某身,家风不坠,少小孜孜,至今不怠。”他研究的重点是“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杜牧全集》卷十二《上李中丞书》),曾注解《孙子》兵法十三篇,还写了《战论》、《守论》、《原十六卫》等军事论文。二十三岁作《阿房宫赋》,人称有“王佐之才”(见《唐摭言》卷六《公荐》篇吴武陵荐杜牧语);二十六岁进士及第,制策登科。所有这些努力,都是为了实现像他祖父那样的政治抱负。这种抱负,他在《郡斋独酌》一诗中有很形象的表述:
岂为妻子计,未去山林藏。
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
弦歌教燕赵,兰芷浴河湟。
腥膻一扫洒,凶狠皆披攘。
生人但眠食,寿域富农桑。
就是说他的理想不是为了妻子儿女,而是要辅佐君主,削平藩镇,收复河湟,使人民安居乐业,发展生产。然而,杜牧在仕途并不得意:中进士第后授弘文馆校书郎,试左武卫兵曹参军;七个月后,即开始了长达十年(大和二年十月至开成三年冬,即828—838)的幕府生涯,先后做江西、宣歙、淮南诸使府幕僚,(其间,于大和九年至开成二年初两年的时间里,回朝任监察御史,分司东都);开成四年(839)初春,回京任左补阙、史馆修撰,官阶为从七品上;开成五年升膳部员外郎(从六品上),不久又调任比部员外郎;会昌二年(842)春,外放任黄州刺史(正四品下)。从进士及第到外放黄州,十五年过去了,年届四十,好不容易熬到一个京官,却又被外放到一个“户不满两万,税钱才三万贯”(《杜牧全集》卷十五《黄州刺史谢上表》)的小州任刺史,而这时他的堂兄杜悰已经做到淮南节度使,身居相位了。两相对照,其失意和愤懑是可想而知的。这种情绪,常流露在他此后所写的诗文中。刚来黄州不久,他就给时任池州刺史的好朋友李方玄写了一封信,信一开头就大发牢骚:
仆之所禀,阔略疏易,轻微而忽小。然其天与其心,知邪柔利己,偷苟谗谄,可以进取,知之而不能行之。非不能行之,抑复见恶之,不能忍一同坐与之交语。故有知之者,有怒之者,怒不附己者,怒不恬言柔舌道其盛美者,怒守直道而违己者。知之者,皆齿少气锐,读书以贤才自许,但见古人行事真当如此,未得官职,不睹形势,絜絜少辈之徒也。怒仆者足以裂仆之肠,折仆之胫,知仆者不能持一饭与仆,仆之不死已幸,况为刺史,聚骨肉妻子,衣食有余,乃大幸也,敢望其他?(《杜牧全集》卷13《上池州李使君书》)这段话的意思:自己平生性情刚直,厌恶奸邪谄媚,不肯以逢迎拍马来求得仕途上的进取,因此有人痛恨自己,有人了解自己。痛恨自己的多是有权有势的人,可以排挤打压自己;而了解自己的都是些年轻气盛、无官无势、不懂官场斗争手段的人,不能对自己升官有任何帮助。在这种情形下,自己能做个偏僻小郡的刺史已经很不错了,还敢有什么奢望呢?真是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杜牧为什么被外放黄州?一般认为是遭当时的宰相李德裕排挤的结果。杜牧《祭周相公文》中曾说:“会昌之政,柄者为谁?忿忍阴污,多逐良善。牧实忝幸,亦在遣中。黄冈大泽,葭苇之场。”(《杜牧全集》卷十四)这里不仅表明了对自己外放黄州的不满,而且指责了会昌初年朝政的黑暗,并且点明了造成这黑暗的人为柄政者。那谁是柄政者呢?当然就是宰相李德裕了。李、杜两家本是世交,李德裕对杜牧的弟弟杜很器重,屡次辟召为幕僚,为什么偏偏不喜欢杜牧呢?这与当时的牛、李党争有关。李(德裕)党与牛(僧孺)党斗了几十年,是宿敌,而杜牧在牛僧孺淮南节度使府做过掌书记,两人私交很好,这就导致李德裕认为杜牧是牛党的人,因而予以排斥。李德裕并非不了解杜牧的才干。在他任宰相期间,讨伐泽潞,抵抗回鹘,杜牧都曾上书论用兵方略(见《杜牧全集》卷十一《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卷十六《上李太尉论北边事启》),李也欣然采纳,但对杜牧始终不予重用,可见他对杜牧成见是很深的。在整个李德裕任宰相期间,杜牧一直在外任刺史,由黄州而池州而睦州,心情一直都很压抑,正所谓“三守僻左,七换星霜,拘挛莫伸,抑郁谁诉。每遇时移节换,家远身孤,吊影自伤,向隅独泣。”(《杜牧全集》卷十六《上吏部高尚书状》)在这种背景下,杜牧只身远守黄州,其内心怎么会不抑郁惆怅呢?想他一路出潼关,跨中原,渡淮河,越大别山,到达麻城歧亭时,已离家两千余里,正遇清明时节,春雨蒙蒙,长途跋涉,人困马乏,回望长安,思念家人,想平生遭际,壮志难酬,于是,失意、感伤、怨愤的情绪填满胸臆。这就是杜牧赴黄州道经歧亭杏花村时的真实心境。
结论与补充说明
至此,可以得出结论:杜牧《清明》诗中的“杏花村”既不是山西汾阳的杏花村,也不是安徽池州的杏花村,更不是别的什么杏花村,而只能是湖北麻城市歧亭镇北三里处的杏花村,即北宋时苏轼的朋友、著名隐士陈季常隐居的杏花村。
但有一点要补充说明:这个结论的前提,是《清明》这首七绝必须是杜牧的作品;如果不是,那这结论当然也不成立。
为什么要说明这一点?因为杜牧这首诗不见于《杜牧全集》,不但本集中未录入,连别集、外集中也没有。目前我所知道的,这首诗最早见于《千家诗》。《千家诗》这本诗集是由南宋诗人谢枋得编的《重定千家诗》和明朝王相编的《五言千家诗》合并而成的,其中七言律诗全是谢编的。这本诗集因长期以来作为儿童启蒙课本使用,所以影响十分广泛。在这漫长的历史过程中,没有人对《清明》诗的作者提出任何异议。
出现这种情况是很正常的。本文前面已经提到,《杜牧全集》并非杜牧在世时亲自编辑,而是在他死后由他的外甥裴延翰编纂的。而这说的只是本集,外集和别集则是由宋朝人补编的。杜牧一生著述颇多,他临终前“尽搜文章,阅千百纸,掷焚之,才属留者十二三。”(裴延翰《樊川文集序》)这十之二三就是裴延翰所编的本集,共收诗文456篇,其中诗258首。由宋人补编的外集、别集收入杜牧诗178首。但可以肯定的是,把这些全部加在一起,也不到杜牧全部作品的一半,大部分已散佚。这散佚的诗作一部分落入他人手中,于是便出现了像《清明》诗这样不见诸《杜牧全集》却见诸《千家诗》的情形。但这毕竟不像本集中的诗文那么可靠,所以后人选编或选注杜牧的诗,大抵不选这首诗。倒是由萧涤非、程千帆、马茂元、周汝昌、周振甫、霍松林等古典文学专家撰写鉴赏文章的《唐诗鉴赏词典》不忍割爱,选了这首诗。
笔者深信杜牧就是《清明》诗的作者,所以才做了这篇文章。但这只是笔者的观点,读者诸君尽可放出眼光,认真鉴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