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迹象都在指向一个事实:孙和平和北柴股份正尝试摆脱北重集团,一步步走向独立,最明确的信号就是对希望汽车控股权的极度渴望。这理所当然的引起了杨柳的疑虑:希望汽车控股K省正大重机,一旦落到孙和平手上,北柴就不仅仅生产系列柴油发动机了,它将获取重卡机械整装能力,事实上成了又一个北重集团。到那时,谁是儿子谁是爹,可就说不清了。所以,当孙和平把收购希望汽车股权的方案报上来时,杨柳代表集团明确提出,最好由集团出面收购。孙和平不干,声称北柴的收购方案已经董事会决议通过,不能轻易变更。
杨柳却非要变更不可。专门把孙和平从平州请过来喝了场酒,喝得隆重而热烈。许多敲山震虎的话都是在喝酒佯醉时说的,话题明确无误指向历史:北重集团对北柴股份的解救史,他对孙和平个人的恩义史。言谈之中还数次请出了符拉基米尔。伊立奇,两位老同学不无深情地重温了伊立奇同志的著名教导: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孙和平有数得很,在酒桌上大肆上演感动秀,频频敬酒。敬酒时眼里泛着泪光,不住地说,杨董,你就是不提伊立奇他老人家,我也不敢忘记过去,真的,打死也不敢忘啊!大学毕业后,你去了省管大厂北重,后来又搞集团。我和刘必定被发配到平州柴油机厂,不是投奔了你和北重集团也没今天。杨柳说,是嘛,没有集团的支持,哪来北柴股份这家香港上市公司?更甭谈啥董事会了!你不是不知道,为你们香港上市,集团砸进去了几个亿啊!孙和平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可杨董,咱集团对北柴是相对控股,只占24%的股权,所以,你的提议一上董事会肯定被否。杨柳说,就算集团绝对控股了,只要你不想干的事,我十有八九也干不了。你现在抖了,成人物了嘛!孙和平忙道,那我也不敢忘记过去啊!杨柳说,但愿如此吧!对了,你和刘必定当年骗平州工行三千万贷款,也是我替你们还的吧?没有我怕还真还不了,你们就等传票吧!孙和平说,是,是,就冲这,我还得敬你三杯,杨董,你随意,我喝干。说罢,这厮又是三杯灌将下去。
这么一来二去,孙和平便喝多了,最后被他和大伙儿抬了出去。
回家想想,杨柳才觉得不对头,孙和平好像是故意喝醉的,醉了之后谁也没法和他谈正事了。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再找他谈希望汽车时,他已离开省城,驱车回了平州。据他在电话里说,吐了一路。
现在看来,当初支持北柴股份在香港上市只怕是个错误。给了孙和平一个资本运作平台啊,而且是天地广阔的国际资本平台。这个平台的触角一直延伸到美国华尔街和德国法兰克福,——北柴股份最新一期财报显示,华尔街上两家著名基金和德国一家投资银行已名列十大股东,持股量还都不小。他也真不能搞中国特色,牛不喝水强按头了。于是,才有了让北方重工私下加价收购希望汽车股权的新设计。
时至今日,孙和平司马昭之心可谓人人皆知了。在最近的一次集团董事会上,他务虚说了个规划:下一步考虑整合集团旗下产业,在条件成熟时,吸收合并在香港上市的北柴股份,和在国内上市的北方重工,实现集团在香港和内地的整体上市。孙和平一听就急了,跳脚反对,说是吸收合并北柴股份的条件永远不会成熟,除非他不在了。
散会后,王小飞凑到他面前说,杨董,你这不是故意刺激人家孙猴子吗?集团整体上市,北柴股份岂不又成了集团的大型生产车间?
王小飞是北方重工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对杨柳一直很忠诚。可杨柳城府颇深,才不会轻易让人看出他的心思呢。在王小飞这样的亲信面前,杨柳仍多般掩饰,看你,都想哪去了?孙总也有他的道理嘛!
王小飞说,有啥道理?我看孙猴子是想跳出如来佛的手心了!杨董,请面对现实吧,北柴股份对集团喊爹称臣的日子已永远过去了。
杨柳笑道,谁让北柴股份喊爹称臣了?你们这种心态就不对。这才似乎无意地把思谋了许久的底牌打了出来,让王小飞以北方重工的名义秘密到监狱去会见刘必定,加些价设法拿下希望汽车的股权。
王小飞心里啥都明白,有些不屑地说,你还费劲和孙猴子争股权啊?向省委做个汇报,让省委把这只不听指挥的坏猴子撤了就是。
真这么简单就好了,他也不会为这猴消耗这么多脑细胞了。从组织原则上说,下属干部要服从上级安排,他是能以组织名义把孙和平从北柴董事长的位置上调开。也试过,给这猴安排天宫里的职位,可不是弼马瘟啊,是集团监事局主席、党委副书记兼纪检组长,名列他和总裁之后的集团三把手啊。可人家偏不愿干,说是不想当官只想干事。当然,也说了,若是不让他离开北柴岗位,在集团兼几个职,他愿勉为其难,为当年老班长多挑点担子。杨柳听了这话,气得差点没晕过去。这坏猴想得倒美,一边抓着独立王国,一边当着集团领导。
王小飞说的撤职就更不可能了。你有啥理由撤人家?人家没日没夜的工作,为融资,为订单,国内国外满天飞,又没犯啥错误。再者说,人家现在也玩大了,全国政协委员都当上了,是能轻撤的主吗?
于是,杨柳当时就很正经地对王小飞说,你不要想这么多,我让你们拿希望汽车的股权,不是为了对付孙和平和北柴股份,而是觉得还是集团出面比较好,更有利于整合市场。王小飞听了也没再说啥。
那日,王小飞走后,杨柳又揣摩开了,撤了这猴不太可能,在集团里给升个三把手,这猴还看不上眼。那私下里帮他跑跑官呢?让他升大点,升得正式点呢?比如弄个正五品的市长、厅长啥的干干呢?
毕竟是大学同学,又在一起共事多年,杨柳自认为还是了解孙和平的。此人有官瘾嘛,行政支配欲很强烈嘛。在汉江大学做他手下班委时,就把班委的职能行政化了,弄得很象官,还教他咋做班长,让他保持什么神密感,对大家要多表扬,少批评之类。平州柴油机厂改制成为北柴股份划入集团后,他先是挤进集团党委做了委员,为此还跑到他家送了一堆平州土特产。后来建立集团董事局,他以北柴股份董事长的身份进来做了董事还不满意,还妄图做董事局副主席……
思路由此豁然开朗。除了正面狙击,杨柳还真就在背地里试着为孙和平谋起官来。在分管省长书记面前汇报时,总有意无意地夸孙和平,说是北重集团有人才啊,孙和平就是一个,省里应该考虑使用。
这事不知咋的让集团总裁周到知道了,周到颇为恼火。周到贵为集团老总,却极难收获来自北柴和孙和平的必要尊重,对孙和平意见最大,有一阵子甚至闹到见面不说话的程度。周到找到杨柳,怒火冲天的责问:孙和平算啥人才?是不是造反抗上的人才?集团下属这么多子公司孙公司如果都象他那么干,集团也别做大做强了,干脆散伙吧!杨柳见周到发这么大火,迫不得已,也只好含蓄地把“踢升”孙和平出局的设想和周到说了说。周到的火这才消了,却也有所疑惑。
十天前,省委组织部要全省县处以上干部民主推荐厅局长和几个市的市长,杨柳找周到一嘀咕,二人暗中布置了一下,结果北重系统八十八名处以上干部几乎一致推荐了孙和平。孙和平听说后很得意,在他面前感慨说,这叫公道在人心啊,我这些年的拼搏大家还是看到了。杨柳趁机探问,省委真让你离开北重你就舍得?孙和平说,当然舍不得,可得服从组织安排不是?说罢,咂了咂嘴又说,也得看咋安排,市长书记那是干事的位置,我当仁不让,一般厅局就不能考虑了。
孙和平现在就是这么牛,连一般厅局都不考虑了!如此说来,他还得按市长书记的方向给他去跑?这不极大地增加了跑的难度么?!
更没想到的是,孙和平得意之下忘了形,没大没小地把汗毛裸露的长臂往他肩膀上一搭,恳切探问,杨董,你咋回事?我怎么听说你这次只得了一张推荐票?是不是因为工作得罪了不少人?杨柳把孙和平的长臂扒开后,强压着一肚子不快说,这次是推荐厅局级,我早就正厅了,不在推荐之列。孙和平这才惭愧了,哦,哦,我还搞错了?
孙和平搞错了,他杨柳可不会搞错:为了未来有一个强大的北重集团,希望汽车两亿一千万股的股权必须拿到手,孙和平也必须尽快滚蛋。现在看来,这两件事办得都不错。见利忘义的刘必定多收了三五斗,已经对王小飞承诺将股权转让给北方重工。赵安邦省长那里风也吹到了,今天一次约好的汇报也许就能将孙和平“踢升”出局。
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一时半,汇报半小时,谈文山柴油机厂的资产整合,周到一起参加。十时半左右,周到匆忙赶到了他办公室,进门就说,走吧,杨董,咱早点去等赵省长吧,别让赵省长等咱们啊。
杨柳说,不忙,你坐下,有些事咱得先通好气,别到时说漏嘴。
周到没好气地说,还通啥气?不就是想法把孙和平提拔走么?我全面配合!这孙猴子早该滚蛋了,他不滚蛋,咱们集团就别想安生。
杨柳笑道,看看,还这么大情绪,我就担心你这情绪!你既知道得让省里提拔了他他才能走,就不能有情绪嘛,就得诚恳替他忽悠。
周到有些怀疑,哎,杨董,你说这招真行么?就孙和平这种不顾大局无法无天的主,还真弄个师长旅长的干干了?省里能听咱忽悠?
杨柳坦诚道,周总,实话说这我也不知道。可孙和平是进入赵省长和其他省领导视野的风云人物,赵省长挺欣赏他,三年前就刮号副厅了,这次民主推荐又得了咱们这么多票,提一提也不是没希望……
就说到这里,桌上的电话响了。杨柳看了看来电号码,笑了,对周到说,你说巧不巧,孙和平的电话!说着,拿起了话筒,哦,孙总啊,你在哪里?孙和平那边没好气,还能在哪里?在平州总厂,正布置落实你和周总的重要讲话精神呢!杨柳应付着,哦,好,好,这气冲冲的,又啥事啊?孙和平在电话里直叫,啥事?杨董,我咋听说北方重工的王小飞也找刘必定谈希望汽车股权了?还加价三千万?杨柳想都没想就说,哪有这种事?是刘必定和你说的吧?你别上当,他是借口抬价!孙和平说,我建议你还是找王小飞问问,别让他陷我于被动,陷你于不义!杨柳道,好,好,我回头就找王小飞问,可我也得提醒你:绝不能上刘必定的当啊,你若上了当,加了三千万价,咱俩都说不清!刘必定是你我大学同学,外界会怀疑咱向他输送利益!孙和平叫苦说,所以难啊,你就说我咋办吧!杨柳说,我咋知道?你看着办好了,只要别给我找麻烦咋办都行!说罢,果断地挂了电话。
放下话筒后,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浮上了嘴角,杨柳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好极了。夹着公文包和周到一起出门时,情不自禁地哼了几声小曲。小曲出口造成事实后,杨柳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犯了得意忘形的错误。周到从他的错误中悟到了啥,上车后就说,希望汽车的股权真要能被王小飞弄到手可是大好事啊,就把孙和平的独立梦掐了。杨柳不语,像没听见似的。周到这才挑明了问,这事你真不知道?杨柳没法回避了,语气诚恳地道,我真不知道,就算我再想拿下希望汽车股权,也不能让王小飞这么内哄嘛。说到这里,略一沉思,还是留了余地,不过,就算小飞这么做了,也是北方重工的事。通过控股希望汽车拿下K省的正大重机,有利可图的买卖小飞为啥不能干?周到似乎明白了,会意地笑道,对,北方重工也好,北柴股份也好,都是集团下属控股公司嘛,两个儿子干上仗了,咱当老子的只能协调,协调不下来,就收归老子所有嘛,杨董,你实在是高。杨柳呵呵笑了起来,周总,啥都瞒不了你啊,不过,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
就这么一路说笑着,轿车徐徐驶入了省政府大门。在赵安邦办公室所在的一号楼前下车时,杨柳又对周到交待了一句,周总,要注意情绪啊。周到一脸笑容说,放心好了,我现在的情绪史无前例的好。
杨柳的情绪也挺好,颇为愉快地想起了一首关于“送瘟神”的著名诗句,甚至已经考虑起“纸船明烛照天烧”的欢送事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