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上游地区有一种“石棺葬文化”,考古学家认为:“它的族属,总的说来都可能是属于氐羌人的文化,而不是其他民族的文化。”沈仲常、李复华:《关于“石棺葬文化”的几个问题》,载1979年《中国考古学会第一次年会论文集》。这些石棺都呈黑色。羌族人传统的民族服装以黑色为基调,男子一般包青色头帕,妇女戴黑色头帕。当今有一处世界上唯一保存完好的羌族古寨——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理县的桃坪羌寨。寨里的羌族妇女们参加体现羌风羌俗的“花儿纳吉”赛歌会时,一定要戴上黑色头帕(但在茂汶地区黑虎乡一带,妇女们一律都戴白色头帕,俗称“白头羌”。这是历史上的特殊事件使然,另当别论)。
从古羌族分化出来的民族也崇尚黑色。如彝语支的彝族、纳西族、哈尼族等就十分喜爱黑色。南北朝时期,有一部分人因喜欢穿戴黑色而被汉族人称为乌蛮。后来的彝族是乌蛮中重要的一支,彝族人至今喜尚黑色。今四川、云南凉山地区的彝族自称“诺苏”,贵州彝族自称“糯苏”,云南彝族又有“纳苏”、“尼苏”、“涅苏”等自称。这里的“诺、糯、纳、尼、涅”等都是黑的意思,“苏”是“人”的意思。今四川盐源瓜别的纳西族自称为“纳日”,木里一部分纳西族人自称为“拉热”,实为同音稍变形式。“纳”和“拉”也是“黑”的意思。有学者指出,这一带妇女身披毡皂衣,是崇尚黑色的反映。邓少琴:《纳西族史札记》,载《西南民族研究》,四川民族出版社,1983年版,第133页。清代以前,云南纳西族男子用黑布缠头,女子在发髻外面用黑布包成菱角形的大帽。丽江地区未婚纳西族女子将头发盘在脑后,戴布头巾或黑绒小帽。宁蒗纳西族女子以穿黑布衣裙为尊贵,老年男子除了带瓜瓣式小帽外,还包黑布头帕。哈尼族传说,古时候人、神、鬼住地有不同色彩特征,神的地域是红色,鬼的是杂色,人的是黑色。巫师解释说,人鬼原是同胞兄弟,但经常争斗,一位同情哈尼族的天神见了,便扯下黑幕将他们分开,并将黑幕送给哈尼族人披在身上,防止鬼的纠缠。黑色成了哈尼族的保护色,于是,他们的房子要熏成黑色,男女老幼的衣服都喜欢作成黑色。戴抗:《从巫术到审美》,载《思想战线》,1993年第6期。
古羌人喜爱黑色,因此,其活动范围内的山水和居民点也多以黑命名。如青海省境内最著名的河流之一俄博河,该河出自祁连县,入河西走廊经张掖叫张掖河。由张掖经山丹、高台间的合黎山,再经酒泉境入居延海,古又称弱水。《尚书·禹贡》:“弱水既西,泾属渭。”又“导弱水,至于合黎”。从文献材料判断,古代此河因流经羌人居地,遂用羌人语词命名。清中叶乾隆、道光年间西北史地学者徐松《西域水道记》说:“弱水,……又曰张掖河。”唐代李泰《括地志》说:“羌谷水……亦名张掖河。”即是说,张掖河就是弱水,也叫羌谷水。显然,这里的“弱”是羌语词。文献材料可证,《旧唐书·东女国传》说:“弱水国,即国初女国之弱水部落。”“东女国,西羌之别种。……其王所居名康延川,中有弱水南流。”弱水在汉语中又称黑河,《西域水道记》指出:“弱水,今谓之黑河。”
又如古代文献中常见关于泸水的记载。泸水即是黑水。诸葛亮《前出师表》:“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明代扬慎《升庵集》卷七七《渡泸辨》解释道:“孔明出师,五月渡泸,……即黑水也。其水黑,故以泸名之耳。”泸水又叫诺水、若水,唐朝樊绰《蛮书》卷二:“东泸水,古诺水也,源出吐蕃中节度北,谓之诺矣江。”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八○:“泸水,一名若水,出牦牛徼外。”而若水正是黑江、黑河的意思。清代陈登龙《蜀水考》卷二:“黑惠江,或名纳夷江,即古若水也。”同一条江,汉语名为黑,非汉语名为若,表明若是黑的意思。就河流位置来看,它们都在古羌人分布范围内。由此可知,这里的泸、诺和若是同一个羌语词的不同汉译转写。该词有个专用汉字“黑”,《说文解字·黑部》:“黑卢齐谓黑卢。”就是说,齐地人把黑叫黑卢。前文已言,先秦以至汉代,今山东半岛为主体的齐地,其居民为羌人。也就是说,羌人名黑为黑卢。赵小刚:《羌汉语言接触形成的一组同源汉字》,载《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4年第6期。
今青海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有个地方叫史纳镇。这是一个藏语地名。“史纳”又作“石乃亥”,是用汉字译写藏语同一个词语的不同形式。藏语中“纳”或“乃亥”义为黑色。“史纳”的意思是黑云(雾)。同样,青海海南州还有一个地名“唐乃亥”,意思是黑滩。李文实:《西陲古地与羌藏文化》,青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98页。这里“史纳”、“唐纳”的词语结构跟本文讨论的“朝那”完全相同。“纳”就是“那”。
第三,从文化遗迹看,今陇东尤其是平凉地区许多县乡都有丰富的龙文化痕迹。
前已言之,龙是中华传统文化中一种特殊的意象。中华大地到处都有龙的印记,然而平凉地区龙文化表现尤为丰富而且独特。
一是关于龙的传说多彩神奇。有的说乌龙显现,如康熙《安定县志》卷一《地里·山川》:“乌龙川,在甸子川之东,相传乌龙曾见于此。”有的说龙神助阵,如泾川县文化馆主编《泾州志·艺文志》载元朝肃政廉访副使工柏《五龙庙记》:“是州之南河滨,回山之北向,有庙曰五方龙君之祠。金旧碑云:唐贞元元年,太宗西征,薛举阵此泾水,显有龙神之助,兵大捷。贞观元年三月,敕赐龙天圣祖济惠帝君,建置庙宇。”有的说龙王除旱,如顾治己亥年(华亭县志》上卷《建置·庙祠》:“黑湫龙王庙,在湫头山之阳,之北支原焉,其阴则泾之百泉所出也。岩阿多松,中有池,广五亩许,遇旱,祷之辄应。”中华民国二十二年《重修灵台县志》卷一《地理·山川》:“龙王潭在什字阵西北,龙王沟距县城五十三里……西边有龙王庙一座,每旱祈祷颇有灵响。近年来潢潦雨季淤积,缩小过半,然夜间辄有灯光,隆冬冰流水眼,灵异昭昭,在人耳目间也。”
二是与龙有关的故事凄婉动人。中国文学史上地位独特的《柳毅传书》故事取材于唐代小说《柳毅传》。说的是,泾河老龙被魏征斩杀,泾河小龙接替其位。小龙善于辞令,喜欢交游。有一次前往洞庭龙君那里作客,龙君见他彬彬有礼,非常喜欢,就把独生女儿许配给他。泾河小龙把洞庭龙君的女儿娶回老龙潭不久,一事不称心,就责罚她到荒无人烟的河滩去牧羊。龙女一人熬过了数个春夏秋冬。有一天,她放声悲啼,被进京赶考的淮阴秀才柳毅碰见。柳毅上前询问,方知她是洞庭龙君公主三娘。柳毅十分同情她的处境,教她写了一封书信,并决定放弃功名,为她送回南方转交龙君。龙君见信知状,异常气愤,就派弟弟钱塘龙君率兵西征,讨伐泾河小龙,将女儿接回洞庭湖。北宋李昉等编撰的《太平广记》载唐代无名氏《灵应传》,将《柳毅传》的故事加以扩展,说的是龙女下一代——九娘子,被父王嫁给朝那小龙的弟弟。九娘子不从,朝那小龙兴兵强逼。九娘子率众战败后向泾源节度使求救,终于战胜了朝那人马。
该故事的主人公是老龙、小龙和龙女,地点是泾河、朝那和洞庭湖,主要情节是南方洞庭两代龙女远嫁北方泾河小龙和朝那小龙。民间文学的基本原理告诉我们,民间故事中的地名、人名往往可帮助人们确定该故事的最初发源地。据此,我们可以看出两点:其一是泾河、朝那和洞庭潮流域都有关于龙的传说,其二是南方龙女嫁至北方的路线与前文所述羌人祖先——三苗被迁北方路线完全一致,这绝非一种巧合。
三是龙王庙——湫神祠的分布密集广阔。历史上的朝那县,作为安定郡的一个属县,从秦国初置,一直延续至魏晋以后。由于战争、行政区划、人口迁移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县址一直游移不定,平凉很多地方留下了朝那县的历史踪迹,如《水经注》:“朝那故城在今平凉县西北与固原州西南接壤地也。”清宣统《甘肃全省新通志》载:“朝那故城在华享县西北,汉置。”《资治通鉴》胡三省注:“汉朝那城在原州花石川。”《新定九域志》卷三:“原州,朝那湫庙;《史记》‘朝那湫泉’,即花石川也。”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引孔氏曰:“朝那故城在今百泉县西七十里。”《元和郡县图志》载:“唐百泉县西去原州(今固原)九十里……本汉朝那县地,故城在县(指百泉县)西四十五里。”
因为这样,所以很多地方都有朝那湫神祠。《晋书·地理志》载:“安定郡于汉武帝元鼎二年置(公元前114年),属县一十一,朝那县有湫渊祠。”《史记·封禅书》:“湫渊,祠朝那。”裴集解:“苏林曰:湫渊在安定朝那县,方四十里,停不流,冬夏不增减,不生草木。”张守节正义:“《括地志》云;朝那湫祠在原州平高县东南二十里。湫谷水源出宁州安定郡。”《汉书·郊祀志》:“湫渊,祠朝那。”颜师古注:“此水今在泾州界,清澈可爱,不容秽浊。或污,辄兴云雨。……而天下山川隈曲,亦往往有之。”明代景泰年间所编《寰宇通志》说:“朝那湫在平凉府开城县”:稍后成书的《明一统志》说:“朝那湫在固原州东十五里。”清嘉靖四十三年赵时春撰写的《朝那庙碑记》说:“朝那地界固广,湫则所在有之。”“唯华亭西北五十里湫头山,山最高,池渊深莫测,旱涝无所增损。北麓为泾之源,南址为之源,祭河必先源而后委,则朝那之湫宜在华亭。其地盖在今华亭、化平之交,似属近似。”赵时春又在《平凉府志》中说:“朝那揪,……惟华亭西北五十里湫头山者是也。”
今庄浪县郑河乡上寨村有一对姊妹湫,一向称为朝那湫,又称灵湫。由前后两个大湫组成。前湫海拔2200米,湫广30余亩,状若卧蚕,其深莫测。冬夏旱涝无所增损,夏秋两季,湫内青波荡漾,极富诗情画意。据有关专家现场勘探认定,此湫是由远古火山形成。后湫位于前湫右侧,距前湫有五里,湫广20余亩,形似弯月。水中遍生红色水草,使湫面发赤。民间则传说这里是泾河老龙被斩的地方,至今峡谷中尚有斩龙台,悬挂淡红色水珠。
灵台县城东北33公里关山林海之中也有朝那湫,海拔2580米,传说为泾水源头,其状似蚕,水深不见底,旱涝如故;四周青黛环拱,绿草如茵。据说,近年人们尚在此求雨。
其他各县乡也都有朝那湫,这里不一一叙述。
从各种迹象判断,朝那湫即是龙潭,或龙王所居之处。元代某氏撰写《重修朝那湫龙神庙记》说:“开城州东北三十五里有湫曰朝那。”就是说,其为物曰湫(水潭),湫之名曰朝那,湫之神曰龙。又掘《史记·封禅书》记载,秦并天下后继承以前各朝做法,祭祀名山大水,其中在华山以西受祭的大水有四条,其享祭地域分别是:“河,祠临晋;沔,祠汉中;湫渊,祠朝那;江水,祠蜀。”《汉书·郊祀志》有相同记述。显然,先秦时代,朝那湫十分重要,这才与黄河、汉水、长江并列为华山以西四大水系。在当时人们看来,这几大水系中的黄河与湫渊属龙王掌管。《史记·封禅书》载,秦得天下后,有人一一分析自黄帝以来各朝瑞德之兆,认为“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命河曰德水”。《封禅书》“河,祠临晋”句张守节正义引《山海经》云:“水夷(按——指河神)人面,乘两龙。”在先秦人看来,黄河即是龙的象征。又《封禅书》:“湫渊,祠朝那。”司马贞索隐:“(湫渊)即龙之所处也。”朝那湫神可以降雨除旱,《汉书·郊祀志》同句颜师古注:“土俗亢旱,每于此(朝那湫)求之,相传云龙之所居也。”
四是以龙为称呼的地名繁多。庄浪、华亭、泾川、灵台等县都有很多“龙”地名:
康熙《安定县志》卷二《建置·里分》有“龙尾”、“合龙”等地名。
乾隆十八年《泾州志·域图》中有“蛟龙口”、“龙王庙”等地名。
乾隆三十四年《庄浪志略》卷四《山川》:“《府志》:庄居陇坂万山之中,东北一里曰游龙山,南五十里曰盘龙山。”“盘龙山在城南四十里,山势回伏,壮如龙盘,即龙山之异名。”
顺治己亥年《华亭县志》上卷《方舆·山川》:“极南曰海龙山”,“又北曰老龙”,“又北曰为龙山,其上曰笄头山,下有百泉流为泾”。“又南则海龙诸泉”,“暨西北圣女川、化平川、龙家硖川,皆汇于空同之前峡”。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重修灵台县志·灵台县所属疆域全图》载,县北部有“龙反头”、“龙王庙”、“龙王沟”、“金龙庙”等,中部有“龙门镇”等。
这些以龙为名的地方都属于陇山山脉。陇山又名陇坂、陇坻,是六盘山的南段山脉,南北走向,在今陕西省陇县至甘肃省平凉一带西北。山势陡峻,为渭河平原和陇西高原的分界。这不能不使人想到,陇山可能来源于“龙山”。“龙”字为表地名而在左边加“阜”字成“陇”。《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二百里曰龙首之山。”“龙首”在《文选·西都赋》中作“陇首”。《荀子·议兵》:“案角鹿陇钟东笼而退耳。”杨倞注:“陇钟,或曰即龙钟也。”显然,“龙”和“陇”是一对古今字。清代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八《陕西七》:“陇山县……又有朝那山,在县西七十里。汉朝那县以此名。县境诸山,皆陇山之别阜矣。”据此,则朝那山其实是陇山附属之山的名称。粗略言之,朝那山亦为陇山。这正好说明,朝那山即龙山。
第四,从语言表达形式看,“朝那”是“名词中心语十形容词定语”结构,体现了藏缅语族语言的一般规律。
在汉语上古音系中,“朝”与“周”音近,古籍中两字通假。《诗经·大雅·绵》:“古公亶父,来朝走马。”于省吾《泽螺居诗经新证》卷三:“朝、周古音近字通。……‘来朝走马’应读作来周走马。”《诗经·周南·汝坟》:“如调饥。”毛传:“调,朝也。”南宋熊禾《毛诗集疏》:“《鲁》调作朝,《齐》作周。”此外,从“朝”与从“周”得声的字也往往通用,如《文选·任彦升〈出郡传舍哭范仆射诗〉》:“兼复相嘲谑。”李善注:“字书曰:‘嘲亦啁也。’”《汉书·东方朔传》:“俱在左右诙啁而已。”颜师古注:“啁
与同。”可见,汉文典籍中的“朝那”也就是“周那”。
我们看到,汉字“周”和“那”可用来译写藏语中意思为“龙”和“黑”的单词。李文实指出:“白龙江亦名周曲。‘周’义为龙,……白龙江,即藏语周曲的汉译。……那曲是藏语的黑水。”李文实:《西陲与羌藏文化》,青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0~91页。
民族学家认为,古代羌人的一支与西藏高原原有居民融合,成为唐代的吐蕃,而后吐蕃又逐步融合了许多支羌人部落,从而形成今天的藏族。冉光荣等:《羌族史》,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版,第196页。这就决定了今天的藏语保存着大量古羌语成分。有的学者甚至认为,现在的藏话就是古代的羌话。《俞敏语言学论文集》,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16页。的确,现代藏语一些方言中,表示“黑龙”意义的词语,读音极似“周那”。如:
从词语结构原则来说,地名无论作为词还是词组,其语素(词)组合成词(词组)的规则遵从着特定语言结构的基本规律。羌语属于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其结构方式应当符合该语族的规律。语法研究表明,形容词作定语时,藏缅语族各语言的词序一般是“名词中心语+形容词定语”。江荻:《藏语语音史》,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42、24页。马学良主编:《汉藏语概论》,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第8页。“朝/周(龙)+那(黑)”正体现这一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