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罩在伊洛盆地上的阴云终于消散了,在云层后面躲藏了好几天的太阳也终于出现在洛阳的上空,像是一位偷偷地溜出闺阁绣楼的娇小姐,用羞羞答答的目光打量着洛阳城。因天气寒冷而被关在家中的孩子们,纷纷走出家门,在阳光下一边玩耍一边奶声奶气地唱着童谣:“朝阳落,双火升,一曲日暗委鬼遁;邙山下,洛水边,大坛高筑天下新。”
数日之前,当这首由何曾等人精心炮制并暗中传扬出去的童谣刚在孩子们中间传唱时,洛阳城内的平民百姓还都感到莫名其妙和疑惑不解。但随着城南那座高大的受禅坛的出现和曹奂禅位诏书的正式颁布,人们终于恍然大悟了:魏国真的已经完了,国家的主人由曹氏换成了司马氏!虽说改朝换代是国家的一件头等大事,但那些整日为温饱而操劳与发愁的老百姓却有些不以为然。他们所关注的并不是国家姓曹还是姓司马,国号是称“魏”还是称“晋”,而是盼望着能少缴税赋,少服徭役,少打仗,少流血死人,让他们能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有钱花,全家人能常聚不散。所以,曹奂的禅位与司马炎的受禅,并没有在百姓的心中产生多么强烈的震撼。他们只是在孩子们不厌其烦的传唱声中默默地观望着,等待着,看这个新登基的皇帝、新成立的国家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和实惠。
与这些观望等待的老百姓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那些食俸禄、吃皇粮的官吏。他们与那些老百姓不同,不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而是一群攀附在国家这棵大树上的猢狲,要靠摘取这棵大树上的果实为生。离开了这棵大树,他们将无法生存下去。如今,他们过去所依附的那棵大树倒下了,枯死了;他们必须尽快地爬上另外一棵大树,以便继续他们过去的那种寄生性的生活。所以,他们不能像平民百姓那样观望等待,而是奔走于各官府衙门之间,四处游说,自举自荐,以求能保住旧官职与既得利益。就是那些有先见之明、早已爬上了司马氏那棵大树的“识时务”者,虽然已无后顾之忧,但却盼着能攀上更粗更高的枝头,以获取更多更大的果实,因而也不愿失去这次高攀的良机,正在抓紧时间进行活动……
在洛阳众多的朝臣官吏中,只有太傅司马孚一人还被蒙在鼓里,表现得与众不同。
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是无法抗拒的,尽管司马孚的体质在他的同龄人中算是佼佼者,但他毕竟已是年过八旬的耄耋之人,进入了每况愈下的风烛残年。入冬以后,他自感胸闷气憋,呼吸有些不畅,于是便躲进居室,足不出户。那几名侍奉他的家丁,均已接到少主人的严命,不准向他透露一点有关朝政国事的消息,一个个对他守口如瓶。所以,一个多月来,虽然朝廷上为改朝换代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沸沸扬扬,洛阳城内流言不断、童谣四起,可司马孚却如同一位世外之人,对此事一无所知。耳不听心不烦,眼不见为净。这大半个冬天,司马孚心中好似一泓结了冰的清水,显得异常的平静,全靠回忆往事来打发这寒冬腊月的难熬时光。
司马孚字叔达,在兄弟中排行为三。长兄司马朗字伯达,次兄司马懿字仲达;其弟司马馗字季达,司马恂字显达,司马进字惠达,司马通字雅达,司马敏字幼达。在汉末动乱之际,司马氏兄弟八人处危亡而不惊,箪食瓢饮而披阅不倦,故声名远播,被时人号为“八达”。而在这“八达”之中,又以司马懿和司马孚影响最大。司马懿自不待言,他扭转了魏国的历史,开创了司马家族的宏基伟业,成为举国上下、官吏民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显赫人物。如果说司马懿是以深谋远虑、功勋卓著、果敢善断、心狠手辣而显名于世,那么,司马孚则以刚正不阿、豁达宽厚、贞白自立、卓然不群闻名于世。
当年,魏王曹操病逝之后,满朝文武方寸大乱,只知相聚号哭,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连身为太子的曹丕也慌了手脚,有些不知所措。在这个关键时刻,是太子中庶子司马孚挺身而出,直言相谏,力主“早拜嗣君,以镇海内”,促成了曹丕灵前即位,稳定住局势。为曹魏政权的确立,立下了不朽的功勋……后来,大将军曹爽结党营私,擅权乱政,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当时,身为尚书令的司马孚,先是不视庶事,正身远害;后又协助其兄司马懿发动政变,清除掉了祸国殃民的曹爽及其死党。可是,在政变成功以后,当他发现司马懿父子违背了政变的初衷,开始经营司马家族的私利时,他便急流勇退,洁身自好,不再与司马懿父子携手合作,更不参与朝廷的废立之事,成为独立于司马家族之外的人……而当司马昭指使贾充率领兵马杀死了魏帝曹髦后,正是由于司马孚的这些与众不同、非同凡响的行为,使他在魏国成为一位不同寻常的特殊人物。那些投靠了司马氏的文臣武将,畏惧他的身份、资历与威望,对他是敬而远之;那些仍忠于曹魏的朝臣,敬重他的德操、为人与学识,对他恭敬有加;就是曾权倾朝野、一言九鼎的司马懿、司马师和司马昭,对他也不敢苦苦相逼,只好再三退避。
近些年来,司马孚年事已高,精力衰退,自知来日无多,无法也无力去中兴曹魏,更难以遏制司马昭日益增大的权势和不断膨胀的野心,只好采取独善其身的态度,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善始善终,做一名魏国之臣。至于身后之事,他不敢多想,更无能顾及。本来,他以为司马昭之死,会延迟以晋代魏的时间,使他能以魏臣的身份了此一生。所以,这几个月来,他心静如水,极少出府,更不去过问政事。
然而,司马孚没有料到,司马炎要当皇帝的心情比其父司马昭还要急切,继承了晋王之位仅仅三四个月,便迫不及待地把魏帝曹奂逼下了帝位。司马炎就要登基称帝了,这对于整个司马家族来说,是件天大的喜事。亲不亲,一家人。在那个以家族统治为其政权基础的时代,司马炎的称帝无疑会给司马家族带来巨大的荣耀、权势与利益,会使家族中的许多成员飞黄腾达,升官晋爵,变成王公重臣。为此,整个司马家族大为兴奋,各个司马府中都张灯结彩,以庆祝他们成为皇族的成员。
虽然司马孚的子孙们明知其父、其祖并不赞成以晋代魏,但是一则迫于整个家族的压力,二则经不住权势的诱惑,三则想借此来给司马孚吹吹风,故而也仿效着其他诸司马府,在家中披红挂彩……
发生在身边的这种十分明显的变化,使司马孚大为疑惑,深感奇怪地问着侍奉他的家丁:“非年非节,为何张灯结彩?”
家丁已得到了少主人的明示: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向司马孚说明事情的真相。所以也就按照少主人的吩咐答道:“回太傅,当今天子知曹魏气数已尽,天命民心皆归于晋王,于是便遵循尧舜之道,将帝位禅让给晋王。此乃我家大喜之事,故而在府中张灯结彩。”
司马孚闻听此言,不禁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来,惊诧地问:“此话当真?”
“此乃改朝换代之事,小人岂敢妄言。”家丁紧盯着司马孚,小心地回答。
“天哪——”司马孚的身子摇晃了几下,险些栽倒。
家丁连忙扶住司马孚,一边为他抹胸捶背,一边劝慰着他:“天子禅位诏书已经颁布,太傅就不必再加过问,还是顺应天命,颐养天年吧。”
“罪过啊罪过——”司马孚直视着家丁,愠怒地问,“此等大事,为何不早日告我?”
家丁赔着笑脸,无奈地说:“小人亦是今日才知此事,如何早告知太傅。”
司马孚的两道寿眉抖动了几下,大声地命令着家丁:“速去备车,我要去见司马炎!”
家丁连忙劝阻着司马孚:“木已成舟,米已成饭,太傅何必要……”
“休得多言,速去备车!”司马孚打断家丁的话,再次命令道,然后拄起拐杖,怒冲冲地向外走去……
彻夜未眠的司马炎送走了何曾等几位心腹大臣,缓步走出书房,仰望着橙红色的太阳沉思起来:曹奂的禅位诏书已经正式颁布,城南的受禅坛也已经修筑完毕,举行受禅大典的一切事宜都已经安排停当,再有两天,他便可以如愿以偿地登上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帝位,成为至高无上的天子!这纵横万里的土地以及数百万的民众都将为他所有,曹氏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将划到司马氏的名下。思念至此,他不由得心潮澎湃,浮想联翩,睡意与疲倦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富国强兵、吞并吴国的雄心与壮志:他不仅要成就司马氏的千秋大业,而且还要统一天下,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司马炎正面对着太阳,雄心勃勃、信心百倍地描绘着晋国的蓝图,一名家丁急匆匆地跑进庭院,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神色紧张地说:“太傅驾到……”
“太傅?”司马炎心中不禁咯噔一响,低下头去紧盯着家丁,惴惴不安地问,“是叔祖来此乎?”
“正是。”家丁惊慌失措地回答,“小人见太傅一脸怒容,只怕是……”
司马炎不由得暗暗吃惊,心弦顿时紧绷了起来,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立即涌上了他的心头,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在他祖父辈的兄弟八人中,叔祖司马孚是惟一还健在的人,也是司马家族中甚至朝廷上资历最深、威望最高、影响最大的人,就是祖父司马懿、伯父司马师与父亲司马昭在世之时,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叔祖也是畏惧三分,何况他一个孙子辈的人呢!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得不对这位叔祖严密封锁消息,以防其出面进行干涉,坏了他以晋代魏的大事。然而,就在他即将大功告成的关键时刻,一贯忠于曹魏的叔祖却找上门来,这让他有些不寒而栗!可是,事情既然已经进行到了这个地步,他再心虚胆怯也决不能后退,而必须硬着头皮顶住,以免功亏一篑!想到这里,他便横下心来,壮起胆子,前去迎接司马孚。
司马炎刚走到院门口,就见司马孚拄着拐杖,气冲冲地向他走来。他愣了下神,跪伏在门边,恭卑地说:“孙儿不知叔祖驾到,有失远迎,请叔祖恕罪!”
“哼——”司马孚怒视着司马炎,用拐杖敲打着地面,气呼呼地说,“尔即将成为老朽之君主,老朽岂敢再受尔之拜!”
“孙儿永远是叔祖之孙,岂敢不拜迎叔祖。”司马炎以额触地,谦恭地说,“孙儿正欲去拜望叔祖,聆听叔祖之教诲。不意叔祖倒先光临,令孙儿甚感不安!”
“拜望老朽?”司马孚仍旧余怒未消地说,“老朽即将成为尔之臣子,岂敢不前来拜见君主,以尽臣子之道!”
“叔祖莫要折杀孙儿,令孙儿无地自容!”司马炎一边频频向司马孚叩首,一边苦哀哀地说,“户外寒冷,请叔祖到书房中教诲孙儿!”
司马孚瞪了司马炎一眼,又重重地哼了一声,拄着拐杖独自向书房走去。
司马炎不敢怠慢,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快走几步,上前搀扶着司马孚。
司马炎把司马孚扶进书房,请上主座,重又跪在司马孚面前,小心谨慎地问:“叔祖莫非为天子禅位之事而来?”
“然也。”司马孚正襟危坐,直视着司马炎,瓮声瓮气地说,“天子突然将帝位禅让于尔,是何缘故?”
“孙儿正欲向叔祖禀明此事。”司马炎跪爬了几步,从密箧中取出曹奂的禅位诏书,又跪爬回原处,双手将禅位诏书捧到司马孚面前,毕恭毕敬地说,“天子禅位诏书在此,叔祖览后便可尽知其缘故。”
司马孚连忙离开了座位,跪着接过诏书。把它供奉在上位,拜了三拜,然后才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司马炎微微抬起头来,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偷觑着司马孚的面部表情。
司马孚细读罢曹奂的禅位诏书,两道寿眉抖动了几下,然后闭上双眼,沉思默想起来。
事已至此,司马炎知道是无法回避的,与其躲躲闪闪地被动应付,欲盖弥彰,让司马孚觉得他是做贼心虚,还不如主动出击,去闯司马孚这一难过的关口。于是,他定了定神,沉稳地说:“家国不幸,父王英年早逝,壮志未酬。孙儿承蒙朝臣错爱,被迫于灵前继承王位。自孙儿继位以来,天象大变,童谣四起,与四十五年前曹魏代汉之际如出一辙。天子瞻天文,察民心,知曹魏气数已尽,天命民心皆归于吾家。天意不可违,民心不可悖。天子审时度势,追踵尧舜之道,下诏将帝位禅让于孙儿。孙儿自知德才浅薄,难以担当此救国拯民之大任,故再三谢绝,不敢奉诏。然而,满朝文武却长跪不起,苦苦恳求。孙儿被逼无奈,只得冒不忠不义之恶名,违心奉诏受禅,以上遵天子之诏命,下应朝臣之恳请……叔祖乃六朝元老,经多见广,且亲历目睹过曹魏代汉之始末,想必可解孙儿难言之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