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休去世的第二天,有一股台风从长江的人海口处登陆了。强劲的飓风挟带着大量的雨水,顺着长江滚滚西移,横扫着长江两岸的城镇、村落和田野,猛烈地袭击着建业。建业城内外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江河暴涨,湖水漫溢,高高低低的山丘上水流如注,大大小小的街巷中积水近尺,吴国的都城简直变成了水乡泽国。
尽管建业城内风狂雨骤,街上浊水横流,但仍有不少车马冒雨而行,趟水涉流,在大街上来来往往,东奔西走。与往日不同的是。这些匆忙来往的官吏,一个个披麻戴孝,慌里慌张。一朝天子一朝臣。孙休的驾崩。新帝的登基,无疑将对这些吃皇粮、食君禄的官吏产生重大的影响,甚至决定着他们今后的命运。他们在新朝廷中将占据何种位置,是升是降还是保持原位,这还都是个未知数,都要在近期内见个分晓。他们必须在这换代的关键时刻,抢先占据一个好些的位置,否则,便是过了这个村就再没有这个店了。所以,他们都怀着惶惶不安的心情,奔走于各个官府之间,或打探消息,或托人送礼。不过,这一切都是在治丧的名义和孝服的掩盖下秘密进行的,知情者严守秘密,心照而不宣;平民百姓摸不清其中的渠渠道道,还以为他们在为已驾崩皇帝的丧事而奔忙……
在这两日里,跑得最欢的要数左典军(左典军:官名,三国时吴国置左、中、右三典军,主领营兵,地位次于护军。)万或。万或年近四旬,矮瘦精悍,大额头,尖下巴,小眼睛,薄嘴唇。他虽既缺少文官的儒雅气质,又无有武将的威武气势,但却精明干练,能言善辩,尤其善于察言观色,结交权贵,奉迎拍马,投人所好。就是凭着他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和投机钻营之术,才一步步地爬到了左典军的职位。
几年前,万或为乌程令(乌程令:乌程,县名,治所在乌程(故址在今浙江湖州);令,县令,一县之长。提供各种便利。孙皓因父亲孙和之故而身处困境,对万或所给予的照顾很是感动,把他引为知己。二人经常暗中聚会,称兄道弟。有一次,孙皓酒醉失态,曾拍着万或的肩膀说:“万兄真乃仁义之士。我如若能继承祖业,面南为帝,定以老兄为丞相。”孙皓的这句醉话,令万或激动不已,更加不遗余力地为孙皓效劳:孙皓需要金银,他就送金银;孙皓需要美女.他就送美女……后来,他又因同乡的关系,结识了权势显赫、炙手可热的张布,并因此而擢升为左典军,进京为官。然而,他仍未忘记孙皓的那句醉话,依旧暗中与孙皓来往。他要步濮阳兴的后尘,放长线钓大鱼)时,鉴于濮阳兴因结交了琅邪王孙休而飞黄腾达的经验,极力去结交居住在乌程的乌程侯孙皓,并尽己所能地为孙皓。现在,万或的机会终于来了!孙休的过早病逝,太子的年幼无知,朱皇后的懦弱忍让,濮阳兴的优柔寡断,都为孙皓的“继承祖业,面南为帝”创造了机会!他要紧紧地抓住和充分利用这一良机。推波助澜,煽风点火。力争能把孙皓的那句醉话变成真话,实现他的丞相梦。
通过一天的四处奔走、多方打探,万或终于搞清楚了孙休“托孤”的具体细节,知道立谁为帝的关键人物是丞相濮阳兴。本来,万或准备直接去游说濮阳兴,劝其改变初衷,另立孙皓为帝;但他又深知濮阳兴为人过于迂腐古板,性格内向孤僻,很难接近,更难于深谈,担心搞得不好会弄巧成拙,促使其早日把孙鬻扶上皇位,彻底打碎了他的丞相梦,使他多年来在孙皓身上所花费的心血付之东流。经过反复思考,他决定对濮阳兴进行迂回包抄:先利用他与张布的同乡关系,说通濮阳兴最得力的助手和最亲密的朋党张布;然后再利用张布与濮阳兴的关系,去劝说濮阳兴改变主意……
万或冒雨来到了张布的府第,摇动他那条如簧之巧舌,比古说今,由远及近,从孙和与孙霸的皇嗣之争说到诸葛恪与孙亮的下场,从孙皓与孙□的高低优劣说到辅政大臣的荣辱得失,从国家的外忧内患说到社稷的安危存亡……整整花了大半个上午,他终于把目光短浅、患得患失的张布说通了,说服了,立即乘车奔向长干里(长干里:地名,故址在今江苏南京雨花台西北。)去见濮阳兴。
出建业城的宣阳门(宣阳门:建业城的南门。瓦,高屋大堂,错落有致,相互对应,威武而森严。)南行,是一条五里多长、宽阔笔直的“御道”。御道两旁栽满青槐,枝繁叶茂,绿阴浓沉;左右两侧挖有排水的沟渠,清流潺潺,涟漪荡漾。吴国的许多官署都坐落在这条御道的两边,白墙黑,御道的尽头,立有一对朱阙,被称为朱雀门(朱雀门:地名,故址在今江苏南京镇淮桥东。有势的显赫人物,不像那些居住在城内的小官吏一样东奔西跑,而是一切都在暗中秘密进行。长干里的每一座看似平静的深宅大院里,都暗藏着一股涌动的潜流……)。朱雀门下的秦淮河上,建有一座六七丈宽、九十步长的桥梁,被称为“朱雀航”。在秦淮河的两岸、朱雀航的四周,是建业城外一个繁华热闹的去处,与雄伟壮观的建业城南北呼应。
在秦淮河的北岸、朱雀航的左右,建有规模庞大的大市、东市和北市。市场内街道四通八达,沟渠纵横交错,店铺林立,商贾云集。舟楫穿梭,车马流动,行人如织,货物瓘积。在这里,不仅摆满本地的土产和江南地区的物产,而且陈列着来自交、广二州和南洋诸国的香料、水果、布帛、琉琇、珠玉、象牙等物品,每日从早到晚人声鼎沸,交易兴隆。这几个市场不仅满足了建业的达官贵人、平民百姓等贫富贱贵之人的高低不同的物资需要,而且造就了许多日进斗金、财丰巨万、珠服玉馔、并疆兼巷的富商大贾。
在秦淮河的南岸、越城的东西两侧,便是闻名遐迩的大小长干里。这里有大片仅次于皇宫的建筑群,星罗棋布地坐落着许多雕梁画栋、亭台楼阁、镶金嵌玉、富丽堂皇的深宅大院。吴国的皇亲国戚、王公侯爵,朝廷的功臣名将、显要人物,江东的世家大族、名门巨富。大都居住于此。在那一条条绿阴掩映的街巷中,骏马叠迹,华车累辙,冠盖如云,士女如流。在那一座座气派非凡的深宅大院之中,钟鸣鼎食,珠玉辉映,丝竹悠扬,罗绮飘拂。
这一座座深宅大院,既是藏龙卧虎之处,也是藏污纳垢之所,不少定国安邦的大计往往是从这里诞生,许多血雨腥风的阴谋也往往从这里出笼:孙和与孙霸进行皇嗣之争时,拥嫡派与拥庶派曾在这里进行过反复的较量;为获取国家的军政大权和对幼主孙亮的控制权,诸葛恪与孙峻曾在这里进行过激烈的明争暗斗;孙琳为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在这里作出了废黜孙亮、改立孙休的决定;陆逊、陆抗父子忧国忧民,曾在这里制定了抵御外患、消除内忧的利国利民之策……如果说,建业城内的皇宫是吴国各项策令的颁发之处,那么,朱雀门之外的长干里则是那些策令的发源地!
如今,孙休驾崩,新帝未立,吴国又一次处在了一个何去何从的三岔路口。居住在长干里的权贵们,又一次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重要选择,并在进行着紧张的活动。不过,这些有权自从孙休去世后,濮阳兴便成了吴国这次权力再分配的关键人物,一直处于这个政治漩涡的中心,被众多的朝臣搅得团团乱转,无法安定下来。本来就有些精力不济、应变能力不强的濮阳兴,经过了这一番折腾,已被弄得两眼昏花,头重脚轻,只好暂时离开皇宫那个是非之处,回到位于长千里的丞相府里养养精神缓缓劲。可是,他刚睡了还不到两个时辰,张布就匆匆忙忙地追来了。
濮阳兴与张布不仅是政治上的朋党,一个腔调说话,一个鼻孔出气,一致对外,不分彼此,而且还是生活中的亲密伙伴,经常相互过府探望,私交很厚,过从甚密。这一点,两府的家丁都是十分清楚的。尽管濮阳兴今天有言在先:“无论何人求见,一概予以回绝!,’虽然相府的家丁已遵照主人的吩咐,把许多前来求见的官吏严辞拒之于府门之外,但他们一见是张布到来,还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连忙迎上前去,赔着笑脸说:“张将军欲见丞相乎?”
张布往日来丞相府都是直进直出,无人敢问,今天见有人竟敢挡他的驾,心中有些不悦,立即瞪起了眼珠子,愠怒地说:“难道见不得!”
“哪里,哪里。小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挡张将军之大驾!”家丁满脸瓘笑,小心翼翼地说,“只是……丞相为国操劳,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十分疲倦,刚刚睡下……"
“少废话!快去把丞相唤醒,说我有紧急之事求见!”张布根本就不理那一套,像是命令本府家丁似的。粗暴地命令着相府的家丁,然后大摇大摆地朝着濮阳兴的书房走去。
张布在濮阳兴的书房中等候了片刻,濮阳兴就睡眼惺忪、哈欠连连地来到了书房,含混地说:“老弟何事如此紧迫,让我连一个好梦都没有做完……”
张布仍旧坐在原处未动,瓮声瓮气地说:“值此千钧一发之际,老兄还在做美梦!”
濮阳兴见张布的神情和语气与往日大不相同,心不禁猛然往下一沉,连忙在张布对面坐下来,惴惴不安地问:“究竟出了何事?”
张布开宗明义地说:“听说老兄准备将太子扶上帝位?”
濮阳兴直言不讳地说:“国不可一日无主。先帝在弥留之际,曾把住我之手臂,指着太子以托,我岂能有负先帝之厚望与重托!”
“老兄切不可轻举妄动,匆忙从事!”张布的脸色变得异常严肃,开诚布公地说,“立君之事,朝野臣民万众注目.稍有不慎,就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重则危及国家社稷之安全,轻则危及我等之身家性命!老兄对此事要慎之又慎,三思而行!”
濮阳兴有些莫名其妙地瞧着张布,疑疑惑惑地问:“老弟此话究竟何意?”
张布没有直接回答濮阳兴,而是反问道:“老兄还记得诸葛恪之下场乎?”
“诸葛恪被会稽王孙亮与侍中孙峻合谋诛杀,家破人亡,身败名裂。”濮阳兴老实地回答。
张布把濮阳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压低了声音问:“老兄欲得以善终,还是欲作诸葛恪第二?”
濮阳兴大吃一惊,诧异地问:“老弟何出此言?”
张布两眼紧盯着濮阳兴,推心置腹地说:“民间有语:一条绳上拴两只蚱蜢,飞不了这只,亦跑不掉那只。我等就如同拴在一条绳上之两只蚱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故而,我不得不郑重提醒老兄:倘若老兄执意要立太子为君,只怕祸不远矣,可能要重蹈诸葛恪之覆辙!”
“老弟莫要危言耸听,更莫要杞人忧天!”濮阳兴冷冷一笑,振振有词地说,“立太子为君,乃先帝之遗诏。我遵先帝之遗诏行事,何罪之有?岂能重蹈诸葛恪之覆辙!”
“先帝之遗诏?,"张布步步紧逼地问,“请问老兄,先帝之御笔诏书何在?”
濮阳兴理直气壮地回答:“先帝在弥留之际,口不能言,手不能书,只是以手示意,要我立太子为君,何来之御笔诏书?”
“老兄一无先帝之御笔诏书,二没有听到先帝之圣谕,仅仅凭着先帝几个手势来断定先帝要立太子为君,说出来何以能服皇室宗亲与众朝臣?”张布两眼直视着濮阳兴,郑重其事地说,“若那些手握军政大权之皇室宗亲与德高望重之老臣,说老兄图谋摄政,故意篡改先帝之意,要立一幼帝,以便控制。老兄又将以何据驳之?”
濮阳兴瓮声瓮气地说:“当时皇后与四位皇子皆在场,均可为证。”
张布嘿嘿一笑,不容置疑地说:“朱皇后与四位皇子皆为当事人,难以为证。此事连县令判理民案时均是如此,何况国家社稷之大事乎?”
“这……”濮阳兴还真的被张布难住了,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是啊,张布的话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他如今手中既无孙休留下的传位诏书,又没有任何一个皇室宗亲与资深重臣可为他出面作证,要是真如张布所言,跳出几个有权有势的皇亲与重臣向他发难,诬陷他篡改孙休之意,图谋摄政篡权,他真是有口难辩!更何况他并不是像以前的几任丞相那样,因显赫的功勋而被拜相,而只是由于他与孙休是患难之交才高居相位;对此,陆、顾、吕、张等世家大族子弟皆心中不服,对他颇有微词,早欲把他逐出丞相府,取而代之……
濮阳兴正犹豫着,张布又乘虚而入:“恕我直言。即使那些有权有势之皇亲与老臣不借机发难,老兄亦不应把一个年幼无知之孩童扶上皇位。自古以来,辅佐幼帝乃最吃力不讨好之事。国泰民安时。是天子洪福齐天,祖宗保佑;国家危难时,是摄政大臣无德无能,招致灾祸。对幼帝严加管束,必招来其怨恨,待其年长亲政后,就会以怨报德;对幼帝不加管束,则助长其骄奢淫逸之恶习,招致臣民咒骂,声名扫地。尤其是当今之际,我国外有强敌雄踞虎视,随时都可能大举入侵;内有夷蛮携叛,危机四伏,随时都会爆发内乱。此时去辅佐一个毫无治国能力之幼帝,只能是自陷泥潭,难以自拔,稍有闪失,便会重蹈诸葛恪之覆辙!”
濮阳兴虽然贵为丞相,是文武百官之首,但由于他一无显赫的功勋,二无深厚的根基,故而在朝廷中是势孤力单,真正能与他呼应配合、助他一臂之力者,惟有张布而已,失去了张布的支持,他将孤掌难鸣。如今,他见连张布都不支持他立孙□为君,心中便产生出很大的矛盾.顾虑重重地说:“我等追随先帝多年,深受先帝之恩泽,理应……今先帝尸骨未寒。我等却违背先帝之遗愿,另立他人为帝,于情于理皆……”
张布发现濮阳兴心中已有所动摇,不禁微微一笑,暗暗地佩服万或确实见识不凡。其实,他方才与濮阳兴的这番谈话,简直是完全照搬上午万或与他的那番谈话,他不过是鹦鹉学舌似的复述了一遍而已。所不同的是,他变成了万或,濮阳兴变成了他。既然如此,他何不顺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呢!于是,他又趁热打铁,继续复述着万或上午说过的话:“老兄不必多虑。自古以来,忠有大忠小忠之分,道有大道小道之别。贤者尽大忠行大道,愚者尽小忠行小道。能保国安民,使社稷安存,乃是尽大忠行大道;只拘于小事小节,只忠于一人一事,乃是尽小忠行小道。古语云: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要能保住国家社稷,先帝之子孙即使不登帝位,也可世世代代位居王侯,封地领土,尽享荣华富贵;若国家社稷不保,即使将先帝之子扶上皇位,也无法长久,其结果将会更惨。老兄乃贤智之人,定能分清孰轻孰重、孰优孰劣,定会选其重而择其优,尽大忠行大道,而不会弃优择劣,尽小忠行小道。”
濮阳兴手捻着胡须,沉吟了良久,才吞吞吐吐地说:“以老弟之见……应立何人为君……”
张布见濮阳兴理智上的堤坝和精神上的防线已经全面崩溃,不由得暗自高兴,旁敲侧击地问:“老兄莫非忘记了当年太子孙和与鲁王孙霸皇嗣之争?”
“此事如何会忘记。”濮阳兴低沉地说,“那次皇嗣之争,使我国元气大伤,由盛转衰,至今尚无法恢复过来。”
张布见缝插针地说:“老兄何不借此机会,消除那次皇嗣之争所遗留之隐患!”
濮阳兴终于明白了张布的意思,恍然大悟地说:“老弟之意是立乌程侯孙皓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