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顾四周,广场上不知何时已经恢复平静,似乎所有人都晕了过去,以我们目前的状态,已经无暇顾及这里面有没有人受伤,全靠佛祖保佑吧!我念了声阿弥陀佛,一路穿过月亮门,回头一瞅,林南还在广场上四处转悠,便问他要干嘛。
林南回过头,道,其一,我想找找看这里面有没有吹笛子的那个娘们……他对顾凌成见颇深,连名字都给省了。
其二呢?我问。
其二嘛!林南像个特务似的四处看了一圈,道,其二,我想再看看榕然跳舞,但这老家伙不见了!
你到底有多无聊?听他这么一说,我差点背过气去。
我靠!林南叫道,吉祥寺的方丈跳脱衣舞,我告诉你,你他娘的这辈子都很难再看到第二次了,能看到的都是造化,你不多看两眼对得起佛祖的恩赐吗?
我不知道林南到底长了怎样一颗心脏,越是危急关头,他越是能挤出时间扯淡,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在扯淡,而我也相信他此时所讲的的确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无论多么不可理喻,你总能从他一本正经的表情里看出那已经深入骨髓的贱!
我抱着人事不知的爱米莉,完全没有耐心再跟他吐槽,甚至连骂他的想法都没有,只能摇着头向树林的深处跑去。
背倚的光明渐渐远去,真正属于夜晚的黑暗笼罩下来,远近的一切场景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换彻底,失去了光,俨然失去了最有生机的动力,周遭的环境也在这种隔离视野的灰度里,变得极度古旧惨淡,好像从一个时代穿越到另外一个时代。
大多数人都有过类似的感受,在有光的地方,人就会产生一种温暖的心理暗示,而一旦置身在黑暗的环境里,连皮肤下的神经都像是瞬间变得异常敏感,很快我就感觉到些许凉意,周身都在难以自控地颤抖。
好像在经历了诸多事情之后,离玄的世界又恢复了本原,如果没有来路尽头的摇曳火光,几乎找不到任何动静可以明证浴佛夜的存在。在接二连三的变故之中,除去陷入幻觉的短暂时间,我几乎一直保持全神贯注的状态,想着在既定变化开始之前,能够有所察觉。
事实上,我的确做到了一部分,然而,人的局限性与生俱来,一旦发生的节奏过快,根本不容人一帧一帧解析这纷繁复杂的局面,更多变化始料未及,我也没有时间做出更多反应,好在我和林南暂时都没事,只有洛冉至今下落不明。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闪亮夜空的烟花散尽之后便不复存在;无休无止的呼喊被距离过滤,就像耳语一样渐渐变小,最终销声匿迹;原本游荡在视野里的孔明灯,此刻也都不见踪影,星空中的弦月移入中天,月光将就近的一切物体淋上了一层白银之色,那种压迫感使人无论往哪里看,都觉得波云诡谲。
很快穿过树林,进入到之前看到的塔林区域,这里不比地图上画的那么简明扼要,相较于之前的浴佛广场还大了一圈。送佛时跨桥横过的溪水流经此处,蜿蜒曲折地绕出一个波形。
离岸不远,地势向上形成一个缓坡,就在这个缓坡上,远近耸立着上百座高矮不一的砖石墓塔,式样繁多,错落有致,高的有十几米,矮的跳起来就能摸到塔尖,塔身相邻的间距不一,当中有青石板连接,但这样的路径很窄,更广袤的区域则被荒草覆盖。墓塔都十分古旧,甚至可以用破败来形容,加之深处还有许多青砖垒砌的断壁残垣,整体给人的感觉就像刚出土的历史遗迹,貌似这么多年来,吉祥寺从未对这片区域做过修缮。
我抱着爱米莉走到深处,找了个四面死角,放眼一看都是塔身的地方停了下来。爱米莉还在昏迷之中,我在心里又骂了一遍林南,然后让她倚在旁边的石壁上,一只手扶着,一只手将僧袍脱下来围在她的身上,又把背包卸下,扶着她坐到上面。
一切停当之后,我蹲下来喘了几口气,看着爱米莉倚在塔身上歪着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想着我刚到离玄时,她在周吉客栈的二层探出个小脑袋,一本正经地戏弄我,每天都烧着各式各样的素菜,不厌其烦地送到我的房间,甚至包括每一次她跟我调皮捣蛋的回忆,一点一滴都在我眼前回放了一遍。彼时的爱米莉无忧无虑,水灵自然,好像天塌下来,都会在她头上给出逃生的空间。
如今,时光未曾流逝多少,沧桑却如隔世之变,我本不想将一切的根源归咎在自己身上,但此时看着她的样子,还是感到深深的内疚。
我探出手,用手背拂了下爱米莉的脸蛋,心里想着,假如当初的一念之间,我没有入住周吉客栈,是不是她还是无忧无虑?是不是此时她正安睡好眠,或者正跟她的小伙伴点着河灯许愿学习进步?……
没有答案,假设十分脆弱,冥冥之中,我们的选择本来不存在多少意义,而意义常常都是在结果面前用来强调当初的临机一动,但在继之而来的悲哀面前,所有想象出来的悔恨都无济于事。
脚步声由远而近,不知何时,我转头看到林南已经赶过来,站在离我两米不到的地方。他也把僧袍脱了用手拎着,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包了什么东西。林南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拂着爱米莉的手,喃喃道,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什么意思?我一时没摸着头脑,僵在那里问道。
你在干什么!林南将僧袍扔在地上,一下子冲上来打落我的手,拧着脸极度悲伤,道,她还只是个孩子!
我被他突然而来这么大的怒火一下子干蒙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林南转身一脚就把我踹趴下。紧接着,他就挡在爱米莉的身前,煞有介事地骂道,混账东西,老子再晚来一步,是不是铸成大错了!
我躺在地上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哭笑不得,一字一顿道,你!他!妈!给!我!滚!犊!子!
林南对我的辱骂充耳不闻,将地上的僧袍摊开,里面都是一些贡果糕点,还有几瓶水,看来他在那里转悠了半天也不全是无聊,我不由感到有些羞愧。他拿起一个苹果蹭了蹭咬了一口,扭头道,还愣着干什么?你他娘的赶紧给爱米莉喂点水,小姑娘指不定在佛像里面困了多长时间了。
为什么你不喂?我问道。
林南又拿起一个糕点走到旁边,背着我坐了下来,小声道,老子喂水的时候,她如果醒了,再吓昏过去怎么办?
看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我不禁哑然失笑,也打消了再揶揄他的想法。爱米莉和林南建立天敌的关系想起来都有些孩子气,也亏得林南有这样的兴致,总是要跟前者斤斤计较。
我扶着爱米莉,用瓶盖给她喂了几口水,小姑娘脸色看起来很虚弱,这样喝了几口之后,到我再把瓶盖递到她嘴边的时候,她才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我不确定她是否存在清醒的意识,只能放弃,自己把瓶子里剩下的水全部喝光了。
如此小心地把爱米莉的身子放回到石壁上,给她摆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然后也拿起一块糕点走到另外一侧,折腾到半夜,肚子里早就饥肠辘辘,只是之前一直没有喘息之机,好像连肚子饿都在压力之下变得无足轻重。这会儿吃着糕点,这种饥饿感才立刻放大,吃完了一块,又拣起一块,真心觉得这东西就是人间美味。
在数以亿计的星星闪烁之下,光芒承载着几百万光年的苦旅,向人间洒下余辉。时空在旋转中放大缩微,假如把自己想象成旁观者,视野摊开,追踪着从前走过的曲线标记,在无际的版图之上聚焦离玄。跨过小巷的路途到周吉客栈,到乱石岗,走上吉祥寺的台阶。紧接着,时空在扭曲之中化为一点黑暗,重新放大以后,倒映星光的粼粼溪水萦绕着巨大区域的石砌森林,其中有这样三个人,姿势不同,表情各异,在自我意识的飘荡里没有交叉,只有长久的静默,幻化成时间的空白流逝。
我突然感到极度困惑,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要如何进行下去?倒退三个月,我在哪里?你在哪里?她在哪里?无穷的困惑在时空的缩放之中失去原意,凝结成一个又一个不透明的实体,从墓塔碑林中奔逸而出,从此而去,在廊台檐角间划过长空。
如果记忆可以如此游离于外,那些没有答案的段落都将无足轻重,只剩下我们的意识还在故事的边缘迂回放纵,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