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秋,药神谷外。
洛允站在过道旁,踮脚张望熙熙攘攘的人群,默默在心里表达自己的惊叹——这个千年名门对修道之人的吸引力果然不凡。
考生中青涩稚嫩的面孔并不少,也有大半是青年书生模样。不经意间甚至能发现几个小有名气的白须散修的身影。
洛允当然知道初试考的是什么。药神谷千年传统,初试即为药试,用于测试考生在医术上的研习深浅。
药试由三位药学导师负责,为考生抽取题目即堂口述药方。三位导师根据考生药方的造诣程度给出评判,分合格和不合格两种。
其中合格者又分为甲乙丙上中下共九等,评判结果则是有同取同,无同取中,最终根据药试等级确定入学后不同的讲授起点。
洛允跟着人群亦步亦趋,终于是走到一片开阔的空地前。洛允拼命踮直了脚尖,咬牙切齿的想着怎么没想到把秦霜那双三米长的高跷借来。可惜只能隐约听见人缝间传来诸如“三七八钱”“鹿茸些许”“针入三分百会穴”类的字眼。
前面排的人群渐渐稀疏,洛允总算是稍微看清了堂前的三位药学导师的模样。
中间那位正起身磨墨的长白胡子应该就是阿爸经常提起的药十一师叔祖,传说中能“肉白骨”却没有一点修为的药宗总教习。
药十一长老左边那位圆脸短发,灵气十足的女子便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的伊春师叔了吧。
洛允当然知道人不可貌相,在伊春师叔真的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的时候,曾只身追杀七名连续犯下灭门案的亡命大盗,千里奔袭,几夜未休。
伊春师叔回谷的时候,被染成血色的白裙也不如被七个头颅塞满的马车显得那么触目惊心。至于伊春师叔因为此事被“那位”师叔关了十四年禁闭,便是后话了。
最右边端坐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黑面大汉,洛允实在没法填补这个一脸屠夫相的彪形大汉和药学导师之间产生的强烈违和感,也一时想不起会是哪位师叔了。
人群缓缓向前移动,洛允也渐渐能看清堂前的情况。这些考生们满腹经纶,口若悬河的有之,抓耳挠腮,支支吾吾的也不少。
洛允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药十一长老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打起不合格来真是一点也不含糊。漂亮的伊春师叔倒是显得比较慎重,一直低头用笔记着什么,有好几次时间快到了才举成绩牌。
至于大胡子师叔——洛允默默的在心里念道,每次他打的都是最低的一定是商量好的吧。
“下一位,路三火。”伊春师叔银铃般的声音响起,洛允觉得心里就像吹了海风似的。洛允暗自数下来已经连续有十一个考生被判不合格了,不由有些紧张起来。
这个叫路三火的灰袍人向前走了几步停在测试线前,轻声确认道:“路三火。”洛允听着明明是个少年的声音,反而有些缓慢低沉。
洛允注意到这个同龄人穿的灰袍有些宽大了,还故意戴上了连袍帽。她怀疑便是坐在前面的伊春师叔也没法看清路三火的样貌。
伊春师叔似乎是迟疑了片刻,方才展开手里的初试单,念道:“有女子年方二十,染异症,发肤欲冻,若无真元护脉则气血自凝,君既为人医,何如?”
伊春师叔念得有些慢,洛允一字一句仔细听着,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片刻间,洛允脑中如同骤风翻书般闪过无数画面,幼时的憧憬,药典里的迷惘,和阿爸的探讨,和秦霜他们的争辩……
灰袍少年其实并没有斟酌太长的时间,洛允还是感觉过了很久,路三火才缓缓开口道:“此病因极寒侵扰,直接影响气海和经脉而成。就具体症状看,应该是极其罕见的砭脉寒毒。《药神七卷》有记载,此毒非常见本性极寒之毒,而是侵入恶化人的血脉,寒自血脉起,因人而异,凌厉非常,故无普适特效之法。”
这是书里的原话,洛允皱了皱眉头,这种答法,也能通过?
灰袍路三火停顿片刻,又道:“虽无普适特效药,但有普适稍解之法。病患既为年轻女子,不知修为如何,若真元充沛,须借真元贯全身各脉,以和寒毒,再辅以荆芥1钱5分,薄荷1钱5分,桔梗1钱5分,加竹叶20片,水煎服。若非修道人士,此药亦可用,只是寒毒恶化之速亦非人力所能控。”
人群似乎有些躁动,几个人甚至开始低声争论起来。洛允知道这是七百年前一位北冥散修所写的《百毒本纪》中记载的方法,暗自有些惊讶。这本书着重介绍了一些奇门至毒,其中很多种毒的材料或制法早已失传,相当偏门,世间流传也极少,这个路三火也是不容易。
便在这时,伊春师叔率先举牌了——“甲中”!众人一片哗然,还不等议论声响起,药十一长老捻捻胡须,也举牌了——又是一个“甲中”。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成绩在目前为止足以排前三。洛允又是惊叹又是羡慕,只是回想起若不是秦霜跟着巡演团走南闯北搜集回来那么多冷偏古籍,没准儿自己连《百毒本纪》也不曾听说,又觉得理所应当了。
她看见大胡子师叔皱着眉头思索半晌还是慢吞吞地给出个“丙上”,不由得摇了摇头。
路三火微微点头致意,便要从合格通道离开,去往复试场地。洛允刻意盯着路三火,想趁他侧身的时候看一下他的样子,可惜只能从兜帽下看到隐约看到一截下颌。洛允发现这个路三火皮肤白的有些过分,却又不像平日里见的那种健康的白色。
“下一位,陈雨。”洛允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再下一位便轮到自己了,心跳顿时有些不受控制。
只见一个黑衣少年缓步向前:“陈雨。”这个少年的声音竟是出人意料的好听。
“有妇年二十一,孕三月,染异症,身体奇寒,发肤欲冻,若无真元护之则气血自凝,君既为人医,何如?”
众人窃窃私语,洛允皱眉,延伸双子题在药试中并不罕见,只是这种难度…
陈雨并未思考多久,便开口道:“百毒本纪有记载,此毒须以真元消之,辅药物阻之。身怀六甲者,除自身血毒外,幼儿的血毒也是一个大问题。故除了药物真元外,还须按此法行针:迎**向上斜刺;合谷穴直刺,捻转泻法半分钟后留针半刻钟出针,反针阻脉,方可稍解血毒对幼儿的侵入。”
众人都安静下来,面面相觑,似乎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奇怪的针法。只有站在他身后的洛允心里泛起了惊涛骇浪。
《九针妙术》是药神谷藏书阁里的孤本。阿爸当年只来得及偷偷抄下前六章,便遇谷里大乱。藏书阁被毁去大半,那本《九针妙术》也跟着那位师叔一起消失了。
后来大家都知道那位师叔死了,那卷孤本也不知所踪。那本让阿爸被药神谷除名的九针妙术,这个少年怎么会知道?
伊春师叔站起身来,盯着那位黑衣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药十一长老也不再整理自己的胡须——这次改捏下巴了——显得饶有兴趣。大胡子师叔——暂且认为他是师叔辈的吧,则是双手靠在了椅子的扶手上,有点吓人的瞪大了眼睛。
果然针法外流让师叔们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陈雨。”黑衣少年面对着伊春师叔微笑道。
伊春师叔并没有移开目光,问道:“哪个雨?”
片刻迟疑。“下雨的雨。”
片刻沉默。
“下雨好哇,不管是谷里的雨,还是谷外的雨。药草长好了,咱们就能给人治病。庄稼长好了,大家就能安度时日。”药十一长老眯着眼睛道。洛允这是第一次听他讲话,无端地想起镇上那条最热闹的街上叫卖冰糖葫芦的老伯。
“可惜现在都不大下雨了。”伊春师叔缓缓坐下,自言自语般。随即举牌——“甲上”。
似乎是想刺激一下眼红的诸位,药十一长老也懒洋洋的举牌了——“甲上”。便是一贯刻薄的大胡子师叔,也给了一个“甲中”。
围在堂前的考生们像炸开了锅一样,热烈地讨论着那个叫陈雨的少年刚才讲述的针法。
“哼哈哈老夫之前便看出那少年不简单,那个针法虽然冷门,却是有独到之处。”
“什么?先前说一派胡言草菅人命的不是大师您吗,我耳朵不好可能听错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错?”众人哄笑起来,洛允兀自眉头紧锁。
“下一位,洛允。”伊春师叔的声音刻意提高了几分,众人也很快安静下来。洛允正琢磨着师叔们刚才打的哑谜,听到自己的名字,心想这下好,都来不及紧张了。
洛允往前迈了两步,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不被周围的目光影响,确认道:“洛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洛允感觉伊春师叔对自己不着痕迹地笑了笑,然后念道:“有幼儿未周岁,染砭脉寒毒,君既为人医,何如?”
洛允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着,心里却越来越紧。师叔念完了题目,洛允觉得自己一定是和秦霜玩石头剪刀布把运气都败光,才会在这时候遇到死局。
尽人事吧,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洛允抬眼,道:“砭脉寒毒本为至毒。至于婴孩,其真元不足以解毒,其体质不足以辅药,并无可救之法。”
话音刚落,人群又是一阵意料之中的躁动,洛允听到了叹息,疑惑,同情和怀疑。
洛允当然知道这些是给自己的而不是那个被自己放弃的婴孩的,心里默默想着小朋友不要怪我,谁让你这么倒霉的。
洛允感觉这几十秒真是煎熬。终于,伊春师叔举牌了——洛允心里被浓浓的绝望笼罩——“甲中”!洛允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紧接着,又一个是“甲上”,来自投来赞许目光的药十一长老,洛允现在觉得他真是慈眉善目的。
洛允已经不在乎大胡子师叔打的成绩了,她现在相信之前不是错觉了,因为伊春师叔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师叔笑起来可真好看——说道:“医者当为人之所不能为,但死马便是死马,弃死为生,生者为重,行医者须切记。”
洛允“嗯”了一声,抑制不住兴奋地点了点头,也向药十一长老顺带大胡子师叔行了一礼,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径直走进了合格通道。
终于到这里了,洛允这样想着,感觉喜悦像阳光一样把心里照的暖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