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城,南街。
新帝登基,帝都是一片繁花似锦,
已是寒冬飘雪,然而这座四面环山的都城却不显得清冷寂寥。大街小巷游人遍布,茶馆、客栈、布庄、当铺亦是一个不少,且人满为患。放眼望去,一片水光接天,苍山峦叠,行人如织,花开十里,目所能及之处皆是盛世之景。
晨曦的折射不偏不倚落定在一处狭窄拱桥上,这座小桥早已被沿街叫卖得小贩和熙攘得人群充填的水泄不通。吆喝声,吵骂声,嬉戏声将其嘈杂的摇摇欲坠。
本就喧哗的鼎沸人声之中,却蓦地响起一道更为尖锐慌乱之声:“抓贼啊——”
其声划破天际,引得周遭路人纷纷回首,只见远处一位衣着华贵的缙绅之人正上气不接下气的挤过重重人群,手始终指着某个方向,然而许是追赶了有一段时间,累得竟使其一时发不出声来,只得颤抖着手指,示意人们注意他口中所谓的贼人。
人群中,一白衣书生闻言便顺着那方向望去,除却天际中那几缕青烟白云、孤鸟惊鸿,便再无他物。自觉无趣,摇首叹息间,自己的肩头却忽地被踩过一道力道。自个儿还未全然缓过神来,周身却已响起一片唏嘘哗然。几乎是被人流推搡着,迫使他不得不抬起眼来。电光火石间,眼前早已掠过一道刺眼的雪白,当他终于定下神来望去,眼前的景象却险些将他惊诧的瘫坐在地:
都城中央,那素来以古今文人墨客聚集之多著称、足有三丈高的揽月楼上,竟有一白衣少女盈盈而立!
她微微伸了手,广袖垂落,当即便有一截白皙剔透的手腕裸露出来。
青丝如瀑,白衣胜雪。
那纤细娉婷的身影只在那随意一站,便夺去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面对楼底下人们的或感叹、或垂涎、或叫骂,少女却显得悠闲自在,将手掌中握着的不知何物往空中一抛,看它复而落在掌中,再紧紧将它握住。半晌,却不忘向某处挥了挥手,用力将那物远远抛了出去。
底下人突然安静了下来,即刻又陷入沸腾。骂喊捉贼之声越发响亮,逐渐盖过了一些惊叹垂涎。少女转过身去,同样雪白的锦鞋踏过屋檐瓦当,步伐忽的一滞。
后知后觉的,她似乎才开始觉得害怕。
然而,这其实是云无心第一次来到京洲。
望着这富丽繁华的大暔帝京,云无心的神色变得有些悲伤。
还记得国破的那一日,暔国军队冲进王宫后进行一番放火洗劫,母后不甘如那些后宫嫔妃般受到欺凌侮辱,一脖子吊死在房梁之上,随父王一同去了。那一刻她却并不身在王宫之中,才得以借着火势逃出国境。随波逐流来到了京州,如今暔朝的帝都。
偷鸡摸狗之事本非她本意,无心一向自诩自己是低调、不爱抛头露面之人,若不是这逃亡的一路上被不同的人拦路抢劫,导致两袖空空、贫困潦倒,也不会出格至此。
适才那奋力一扔所扔出的是一枚做工精致的玉佩,出处便是那个身份显赫的达官富人;所扔向之处却是这南街街角,只希望那位云无心白得来的亲姐姐云環能接住这枚玉佩、去当铺当个好价钱,继续活下去。
对于此番慷慨舍身之举,云无心多少有些悲愤。
思绪一换,蓦地响起那枚玉佩之上似乎刻了一个小小的字:容。
在玉佩上刻自己名字中的某个字来彰显自己身份不凡,乃是富贵人家一贯的奢侈做派。如此,更应该是刚才那位大人的贴身饰物无误。
无心诧异于自己的多心,方收敛了心思,提步在瓦当之上徐徐行走。
即使背对着众人,却还能感受到市民的愤怒。她忽的“哎呦”一声,不知何时一株饱满结实的卷心菜砸到了自己的背上。紧接着,更有橘子、西瓜、青菜,有时还混进一两个板刷、木碗瓢等物向她袭来。因隔得距离远,这力道也加重了好几倍。就算无心练过些三脚猫功夫,此时也显无力招架之势,偏偏也是这个时候,那锦鞋刚好踏上一片略微松动的暗朱色瓦当。
她抽了抽嘴角。
当即,底下沸腾之声逐渐震耳欲聋。喧哗之中,只见那高楼上猝然跌下一抹纯白色身影,夹杂着一声“我命休矣”,在众目睽睽之下摔落在了地上。
围观之人立马让出一片空地,继续围观。
云无心吃力的站起身来,拍了拍裙上灰尘,无比庆幸自己从小被当男娃娃养,多多少少是习过武的。否则就凭如今这副纤弱无骨的身子,只怕早已血溅京城。
那位被自己抢走东西的缙绅就站在离自己不远处,本以为此刻自己已然落地,他肯定会招呼众人上来群殴一番,可是无心却在呆若木鸡的众人眼中看出了些端倪。
是肃然、茫然。
且大多都向着同一个方向。
不知发生何事的无心还以为天助其也,这恰好是一个逃命的好机会。
刚要来个漂亮的转身,耳边却骤然惊雷滚滚般的马蹄声!
一声声嘶鸣划过天际,猛地一定神,只见四只高头大马双蹄冲天,车夫正吃力的勒紧了长鞭。这场景当真是堪比悬崖勒马。在这四头贵马面前,云无心便是那一心作死的悬崖。
她也终于知道那些人眼中的肃然、茫然从何而来。
皇城之中,天子脚下,却有四匹骏马共拉着一辆车,看样子那上头的人必是个更有来头的达官显贵。——此为肃然。
宝马雕车帘珠重重,不闻其声、更不见其人。——此为茫然。
无心在心里扼腕了一次又一次,心想此刻已无逃生之法,便十分乖巧识相的跪在了马车前。
适才被偷了玉佩的那位贵人终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颤抖的手指指白衣少女,又指指马车:“好一个大胆的小贼,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走老夫的贵品,还敢冲撞这位大人!罪不可赦,罪不可赦!”冲到了少女跟前:“玉佩呢?”
她跪在地上,痞里痞气道:“扔了。”
“你……”不想着这老头儿这么激动,以至于痰气上涌,半天说不出话来。
周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皆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而无心正不懈的思索着该从那个角度逃跑被抓到的机率会小一点,若是挨打了说些什么话能保命。若被打死了,得说些什么凛然顽强之遗言……
思绪混沌间,却听那华贵别致的车舆中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自帘帐内轻轻传出:“沈大人,不过是一枚玉佩,改日我再派人赠与你,又何必光天化日下和一个小丫头大动干戈。”
那个姓沈的老头愣了一愣,旋即便扑通一下与无心并排跪着:“竟、竟是丞相驾临!”
此言一出,周围本还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群众亦是突然间乌压压跪了一地,个个皆是以额碰地,大气也不敢出。
“大人宽心,我不过是顺道路过此地。”那人语气冷冷淡淡的,却似乎始终带着点儿笑意:“都免礼。”
沈大人站起后,方才倾身作揖:“既然适才丞相都这么说了,那在下便也不为此事置气。但,”鄙夷的望了无心一眼,“陛下才初登基,帝京之中便有此等小贼作祟,依我看,不得不拖到衙门,施之正法。”
云心这暴脾气却忍不住发作:“陛下才初登基,我从家乡赶来帝京的路上便被一些看起来道貌岸然的贼人掳去了所有钱财,实在是走投无路,你们怎么就不去抓那些人?还有,你以为我很想拿你这小小玉佩?换来的钱还不够我吃上一顿!”
“丞相大人的这枚玉佩若是拿去当,换来的钱财可是能让你一辈子不愁吃穿!不识货的东西,怎么说话呢!”
老头骂完这一句后,又跑到马车跟前,深深作了一揖,道:“自然——小人不敢亲自操持此事,还望丞相吩咐。”
里头稍微沉寂一会,蓦地轻声道:“我看这丫头相貌极是端正,又是个伶牙俐齿的。先留着,说不定日后会有大用场。”
偏偏无心离着车近,耳朵又是最灵的,这话便不偏不倚飘了过来。
她自然是听不懂那人说的所为何意。只见沈大人皱了皱眉,却还是恭恭敬敬道:“丞相说的是。”
里面的人语调轻描淡写:“把人都遣了吧,我自会处置她。”
这位大人可真是神奇人物,一声令下,乌压压的一群人便即刻走开了。
为了配合气氛,云心还是规规矩矩的跪在原地,偷偷抬眼,却见那长得有点凶神恶煞的车夫正瞪着我,吓得她赶紧低下头去。
帘帐中传来一声轻笑,“昆仑只是容貌凶狠,他实则是看着觉得好笑呢。”
云心有些愤懑,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裙,走近了些:“有什么好笑的,幸灾乐祸!”又粗言粗语地道:“要砍头还是剁手,是男人就干脆点说。”
说罢,那头却半天没有动静。
过了良久,那帘帐却忽的被掀开一个角,伸出一只手来。
这只手雅致修长,骨节分明,肤色白皙如初雪一般,却显得有些一点苍白。
无心盯着那漂亮的手半天,惊疑的抬了眼。
不知何时车帘已被卷起,里头那人穿着一身白衣,肩上却披了件玄黑的袍子,似乎是用来抵御御风寒。一头长发如瀑般披散着,末梢上一些有一根白色的细线系着整捧乌发,灿若流云,墨一般的黑。
只是脸上覆着的面具鬼面獠牙,阴气森森。只看一眼,便觉得心惊肉跳起来。
无心担心犹豫了一会,才慢吞吞的将手递过去,借力登上了车。
这个掌心却是一片冰冰冷冷。
心下一颤,她如触电般的抽走了手,却蓦地被握紧。觉得似乎被人戏弄,又拿回手,他却握的更牢,就仿佛是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
终于还是不自在的甩开手,无心拘谨的坐在一边。低眉颔首道:“不知大人到底要如何处置我。”
他笑了笑,道:“你急着想死?”
无心微微莞尔:“我虽贪生,却并不怕死。既然做出了此等荒唐之事,大人要处置我也是理所应当。”
他没有说话,只将目光定在了无心的脸上,兀自思考着什么。
无心看了看他脸上那一具凶神恶煞的鬼怪面具,却忍不住道:“大人,您这面具看得我怪害怕的,就不能取下来?”
男子对她的话置之不理,却仍是没有松开目光。
真是个怪人啊。她低下头,紧张兮兮的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