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陈画师,曰鲜亦,善山水,尝作西南诸郡图,后困于生计而买卖于市,西南之瑰丽奇妙遂传于世。世人皆欲往,然则中原之去夜郎,万里之遥,山岭横亘,天堑隔断,且众人皆畏山中虎,悻悻然徘徊于山前,而莫敢举足。太祖欲征西南,天险阻隔,三军有不利,遂诏令荆蜀,徭役郡众,开山凿石,断江筑堤,通达道路,于是夜郎诸地畏服,梁人遂往返西南,以窥奇险鬼工之造化。
秦岭巴山素以险峻著称,尝迫六龙回日,又有栈道连天,是所谓古蜀道也。而今,巴蜀道顺应山势,于断崖古木间蜿蜒百里,往返不过三两日而已。然则,山中多长虫,又有走兽出没,是以山道百里虽历百年,人烟尤稀。南北商旅往往约期集结于道口临近场镇,或三五为伍,或四五成群,相伴而行。
平武十一,炎夏,约三伏前两日。巴蜀道北道口,道口石亭。
暗红色的破旧绸子,染了风雨侵蚀后的灰白。道口右侧的土地神龛上,留着尚未熄灭的香火。焚香吐着的焚烟,合着绸子在道口热风中肆意招摇。
道口左侧,黑龙盘踞,吞云横碑,肃然而立。即使历经百年沧桑,太祖的记功碑依然昭示着这位不羁的王者的雄心。向左错过些许,青瓦石柱的风雨亭默然而立,从远处瞧去仿若是生长在南面那层层叠叠的群山怀中的。
这一日,便是南北商旅走山道的日子。阮东、阮文成爷俩早早地便在石亭旁的树荫下搭好了凉棚,招呼往来歇脚的旅客。将近末时,阮东刚给石亭中的四位客人添了酒水,换了盘凉菜,一只脚还伫在凉亭的阴影里,用肩头的湿毛巾抹去头顶降下的水流,便隐约听得燥热空气中传来的厚沉调子。
“灼灼日息,雨水未至,奈何绝了人间食?禾奄奄,人戚戚,尸身将付荒野地,此更蜉蝣彼时鬼。天,依旧在;人,黄土埋。”[1]
调子沉闷、压抑,让原本就燥热的空气更加难耐,胸中仿佛有一座正蓄势待发的火山,声音却略显沧桑,而唱词中时而还伴着石子碰撞的响声。树荫下,热闹的龙门阵停了一瞬,众人瞥了一眼,却又立刻回了神,或眯眼打盹,或继续闲聊,或查验货物,仿佛那一瞬从未出现过,却始终掩饰不了那时不时打量的眼神。
挑在肩上的长棍,末端挂着个包裹和葫芦,捆着件灰色外衣,而宽大的斗笠和迎风的灰布一样惹眼。斗笠下,斜拉的长袖麻衫遮着半边的身子,黑色长裤末端,麻绳绑扎的双腿快速地交换,一眨眼,便能隐约看着右边裸露的皮肤上绘制的蛟龙纹饰。
蛟龙纹身,在荆楚一带,一贯是九帮掌舵人的象征。这一看,茶棚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默无声息地聚成了堆,只那石亭中的四位依旧一副欲把酒言欢的模样,而他们的六个手下木然分立六角,不曾有异。九帮,势力广布九曲、九派下游流域,而他们劫杀商旅、抢夺货物的传闻早已传遍了南方四国,近几年又有逆流向西扩张的趋势,以致巫山蜀地一带也有了这帮人的身影。只是,这般明目张胆地独行,倒也很是稀奇。
只见,那独行客直奔道口而去,众人长吁了口气,却听得似有人说道:“前两日,找南道口的赵瞎子买个吉言,那老东西却说我犯血光,叫我避上一避,我还当他蒙我。今儿个我看,倒得信他一回。各位,先走一步。”
话音刚落,顿时炸开了锅,众人付了茶钱,忙不迭地收拾起货物,逃也似得挑着担上了路。
阮东点着铜子,正打算收下一处客人的茶水钱,却见剩下的客商们丢了货物便跑,大呼道:“客官,还没给钱呢!”
无奈转过身,才发现身后站着一双脚,刚要抬头,右肩却被一只大手一拍,浑身一颤,右手上半碗茶水打着花掉了,左手上七八个铜子欢快地往下蹦,还来不及叫喊,眼睛一花,一只碗跑到眼前,里面躺着七八个铜子,只是碗下面的那只手的确不是自己的。再一看,蛟龙盘着手臂,龙头却被碗遮住了。一惊,连忙低头弯腰,双手接过碗,让开路,带着颤抖赔笑道:“客官,您里面请,里面坐,酒水、凉茶,伺候周到,包您满意。”
末了还干笑了两声,那人却没回应。阮东刚想抬头,只见裹布长棍晃到自己眼前,一慌,作势下跪,求饶道:“大侠饶命!”
却终是没跪下去,腋下架在长棍末端,左手多了个葫芦,一抬头,只见斗笠下,邋遢胡子正侧脸看着石亭那边,顺着看去,几株杂草泛着墨绿,而周围却是满布尘土,来不及细思,便听得先前那个沧桑低沉的嗓音。
“满壶凉酒,”看着阮东诧异的模样,那人又皱眉道,“再包二两牛肉。”
躲在一旁的茶棚老板见此,连忙拉过尚未回魂的伙计,往凉棚里走去,嘴上兀自不停:“好呢,客官您坐下稍等,小老儿马上给您备好。”
须臾,阮东拧着酒葫芦和包牛肉踱了出来,望了一圈。石亭里,六根木头依旧,只其中坐着的三人侧着身紧盯着凉棚这边,而那个纨绔公子打扮的则似看戏般优哉游哉地摇着折扇。
圆睁虎目。阮东一个冷颤,暗道:“这世上,咋个有这凶恶的人?”
收了目光,却是一愣。只见凉棚边的树荫下,并排着几条长凳,裹布长棍横在凳上,旁边又多出条长凳。日光钻过树叶的狭缝,打在凳上的一顶斗笠上,斗笠下躺着个人,而翘在空中的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模样好不悠闲。
背上被轻拍了下,阮东立刻低下头,磨蹭着到了斗笠人身旁,双手递上葫芦和牛肉包,嘟囔着说道:“客官,您要的酒水和牛肉。”
半饷,一习凉风穿过凉棚,斗笠无声滑落。那人眼一睁,左手停在阮东面前的半空,修长的手指成爪,而那双清明净朗的眸子却与脸上邋遢胡子形成强烈的排斥感。阮东微一失神,却听得一声响哼,手上的葫芦和牛肉包便不见了,右手上十来枚铜子叠着罗汉,那人也带上斗笠,拿起长棍,翻身挪脚。
阮东连忙收好铜子,招呼斗笠人离开,耳边却传来细如蚊声的警告:“此地不宜久留,速速离去。”
突然,阮东只觉胸口被巨力一推,便顺着凉棚的过道被送出了四五步,险些跌倒,好在被赶出来的阮文成接住。刚想开口,阮东却发现全身无法动弹,而且呼吸异常困难。
阮文成接过阮东,一看吓了一跳,阮东嘴唇发乌,气息不接,神情呆愣,全是身中剧毒的症状,忙道:“九帮的好汉,请息怒。阿东年少,得罪之处,还望饶恕则个。”
“哼!做错事就得受些教训,”斗笠人缓步朝道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说道,“这次就便宜了这小子,以后遇到我水寨的人,记得要好生伺候。这个拿去,用滚水冲泡。”
斗笠人说完,只见右手一抬,一物便向凉棚后急速射去。
阮文成忙道:“多谢好汉慈悲,小老儿当谨记于心。”
说完,便抱起阮东往茶棚后跑去。待阮文成走近一看,却是一愣,刚欲反身追问,却发现阮东症状缓解,拉过阮东的手一瞧脉,方才松了口气,在其后背一拍,阮东便一阵咳嗽。
阮东刚欲说话,阮文成连忙禁声,从搭凉棚的板缝瞧外面,不见有异才转过头,说道:“等会再说。”
说完又在阮东脏腑四周按压,再揉捏其四肢,末了,方才问道:“现在怎样?”
阮东从阮文成怀中跳下,伸展四肢,见无异状便应道:“成叔,我没事了。”
“呼,”阮文成松了口气,仿佛又想起什么,问道,“方才过去时,可曾发觉什么?”
“恩,之前听成叔的话,一直留意,直到那人起身,都没什么怪异。可是,”阮东有些疑惑,见阮文成询问的眼神,于是说道,“先是,之前已经说过的,那人用茶水试探石亭里的那些人。那人和石亭里那些人好像非常敌对。刚刚出去时,除那个公子哥,另三个一直盯着戴斗笠的。”
“然后是,那人眼睛很奇怪,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仔细回想了下,阮东继续说道。
“后来,在戴斗笠的出手前,我听到个声音,提醒我说:‘此地不宜久留。’”
“最奇怪的就是,斗笠人为什么给我下了周身穴,却顺着成叔的意思说?”指着嵌在树干中的石子,愤恨地说道。显然,阮东对被偷袭一事耿耿于怀,而更让他郁闷的是力量上的悬殊。
说完,却见阮文成皱着眉,似是在思索着什么,便喊了声:“成叔?”
“阿东,收拾下,咱们赶紧走。”阮文成说完便取了砧板下的包裹,却见阮东向外走去,连忙拉住,问道,“你做什么?”
“收钱。”阮东疑惑地看向阮文成,指向外面。
“糊涂!”斥责了一声,阮文成一边吩咐,一边把桌上的菜刀放到包裹去,“赶紧将茶壶水添满,声音弄响些,火烧得旺些。”
“哦。”阮东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连忙应声。
阮东从阮文成怀中跳下,伸展四肢,见无异状便应道:“成叔,我没事了。”
“呼,”阮文成松了口气,仿佛又想起什么,问道,“方才过去时,可曾发觉什么?”
“恩,之前听成叔的话,一直留意,直到那人起身,都没什么怪异。可是,”阮东有些疑惑,见阮文成询问的眼神,于是说道,“先是,之前已经说过的,那人用茶水试探石亭里的那些人。那人和石亭里那些人好像非常敌对。刚刚出去时,除那个公子哥,另三个一直盯着戴斗笠的。”
“然后是,那人眼睛很奇怪,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仔细回想了下,阮东继续说道。
“后来,在戴斗笠的出手前,我听到个声音,提醒我说:‘此地不宜久留。’”
“最奇怪的就是,斗笠人为什么给我下了周身穴,却顺着成叔的意思说?”指着嵌在树干中的石子,愤恨地说道。显然,阮东对被偷袭一事耿耿于怀,而更让他郁闷的是力量上的悬殊。
说完,却见阮文成皱着眉,似是在思索着什么,便喊了声:“成叔?”
“阿东,收拾下,咱们赶紧走。”阮文成说完便取了砧板下的包裹,却见阮东向外走去,连忙拉住,问道,“你做什么?”
“收钱。”阮东疑惑地看向阮文成,指向外面。
“糊涂!”斥责了一声,阮文成一边吩咐,一边把桌上的菜刀放到包裹去,“赶紧将茶壶水添满,声音弄响些,火烧得旺些。”
“哦。”阮东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连忙应声。
“哦?”丁岐有些意外,问道,“莫不是三公子愿亲自动手了?”
“咳,丁副使又拿岳某开涮了。只是吕统领在蔽庄时,岳某在一旁也曾听得这次杀人栽赃的买卖。”岳天赐沉声道,“趟若是按副使的意思,把人给咔嚓,没了!这栽赃之事恐怕难办啊!”
“的确!”丁岐配合着,若有所思状,问道,“那,三公子有何高见?”
“岳某愚钝,岂可曰高见?不过,愚以为,不妨让徐、纪二位英雄先后追去。”岳天赐正襟危坐,若有其事地说道。这番神情若是旁人来做倒也能显出几分严肃,可放到岳家三公子这儿,只那表情便格外滑稽,石亭中的众人纷纷移开视线,脸上一派自然,只是肩头不时地颤动一下。
“一前一后。待前一人解决了那老头,收拾小家伙时,再一人上去阻止。”岳天赐却恍然不觉,自顾自地接着说道。
“前一人便问话,后一人只消说:‘梁都的狗为何又在这儿乱咬人?’”说到这儿,岳天赐折扇向前一指。丁岐脸色陡变,左手下探,而左右两老宿“嘭”的一声,猛然放下酒杯。
岳天赐仿佛受到惊吓,手中折扇差点掉了,打着哈哈,摇手道:“哈哈,我这太入戏。不是说阁下,丁副使莫怪莫怪!”
“无妨,三公子请继续。”丁岐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左手靠到石桌上,侧过身。
“好。然后,两人再胡乱打闹一番,却放过小机灵鬼。依我看,那机灵鬼便能把‘梁都’给记下,待人来调查,自然便将矛头引向了濮阳梁都。丁副使以为如何?”岳天赐左右看了看,应了声,又继续说道。
“哈哈,”丁岐饮了杯酒,大笑道,“都怪丁某瞧走了眼,原来三公子喜好的是这种歹毒伎俩。”
“哪里哪里,我这只算得敌一二人之毒计,哪比得上幽王的敌天下人之毒计?”岳天赐谄笑道。
“三公子何必自损?以小搏大,你这计可也是要骗天下人的。”丁岐肃声,又对着徐、纪二人说道,“你们可听懂三公子的意思了?”
徐旺、纪荣二人点头,见丁岐左手一挥,便自去取刀兵,向东追踪而去。
见徐、纪二人走远,丁岐起身,端着杯酒,倚在石柱上,半饷,又将酒水倾倒在一旁的杂草上。末了,又叫过一人,吩咐道:“秦坤,你也跟去,必要时从旁帮扶一下,可明白?”
“属下明白。”秦坤抬头,眼珠转了两转,朗声道。说罢便匿入林间,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岳天赐依旧慢悠悠地摇着折扇,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这回我算是见到真事儿了。受教,受教了!”
“哼哼,”丁岐一听,一声哼笑,回道,“三公子这演技也是炉火纯青,让丁某人好生佩服。”
“看来二公子动手挺快的。”岳天赐尴尬一笑,正要说话,却听得丁岐的声音。转身看去,十来轻骑快马从北面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