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吊在狂风飘摇的树上
身受长矛刺伤
我被当作神的祭品
自己献祭给自己
在无人知晓的大树上
没有面包充饥
没有滴水解渴
我往下看
拾取卢恩文字
边拾边喊
由树上掉落
——《埃达·奥丁自述》
“谢阳，把你的下午空出来。”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冷漠语调，谢阳咧了咧嘴，却不做回应。
不仅让儿子一个人去学校报到，还要挤占他的休息时间吗？你这个混蛋父亲。
手机中的声音还在继续。
“时间是十二点三十分，陪我去看你母亲，我在公墓门口等你，你现在需要回答我‘是’或者‘可以’。”
“是是是。”无力的敷衍着，也不等那人说话就自行将通话挂断。谢阳皱着脸叹了口气，他已经感觉到了，身后那为数众多的仿佛针刺的视线。
都不知道掩饰一下，真是的，报个到也不得安生……
放下手机，谢阳转动脑袋，冷下面孔，环视四周，将周围所有悄悄投过来的眼光逼退之后，才闭上眼睛，无奈的按了按太阳穴，对于这种情况，他早就习惯了，处理起来更是驾轻就熟。
……
这个世界中，科学依旧大行其道，但众神的传说却未消失于现代社会，因为，当拥有【资质】的人类重演神话之时，他们将获得如神一般的对抗一切的力量与远超人类的寿命，这些幸运儿，被称为【地上神明】。
他们中的强者，可以轻易的改变地形，操纵天象，以一己之力干涉自然运行，尤其是在这个和平的年代，神明的后勤作用更是被发挥到极限，一位强大的神明甚至可以保证一片土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类普遍乐观的认为，他们是上天赐予人类的宝物。
而谢阳的父亲，正是一位人类瑰宝、地上神明，而他，谢阳，作为一名货真价实的“神之子”，打从娘胎里出来，所享受的关注就堪比明星。
当然，本人对这种关注是否感冒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收好手机之前，谢阳瞄了一眼屏幕。
十二点整……
“看来得打车了。”他叹了口气。
那个霸道又死板的男人，可不是那种会问你“为什么要迟到”的家伙。
“该死啊，我真的是那个家伙亲生的吗？”谢阳嘟囔了一句。
我记得……校门口就有一个打车点来着。
而当他回过身准备走出校园的时候，却险些撞到了一台出租车的保险杠。
车内的司机自车窗探出脑袋，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谢阳的脸，又小心翼翼的压了压帽檐，是个黑叔叔，操着有些蹩脚的中文。“请问，是谢阳先生吗？有人让我们过来接您去某公墓。”
是他派来的人吗？真稀奇，那家伙居然也会有照顾自己儿子的一天，准备发火的谢阳呆愣了片刻，摇了摇头，绕行几步，俯身钻进车内。“麻烦你了。”
……
坐在副驾驶座上，谢阳有些无聊的数着被超过的车辆，想着此行的目的地，车窗上也似乎照得出母亲的音容相貌，让他嘴里不禁发苦。
某公墓，位于帝都郊外，价格低廉，环境也不怎么好，属于比较平民的墓地，也就是谢阳母亲的永眠之地，而作为一位神明的配偶，死后却被葬在那个地方显然有些不合常理。
曾经也不是没有人提议为谢阳母亲换一个好一些的墓地，却被那个人一口回绝，甚至还发了几次火，直到没人敢提起此事。
这也是谢阳父子一直以来闹得比较僵的原因之一。
数车数得有些累了，谢阳慢慢靠回座位，又将目光投向了上车之后就一语不发的司机先生。
这个司机好奇怪，上岗之前是在某个工地搬过砖吗？壮得跟头牛似的。
……
当谢阳踩上公墓门口微微湿润的土地时，时间已是十二点二十五分
不过还好是赶上了。谢阳丢下两张红票子，用力推开了车门。
而走进公墓之后，入目的东西却让谢阳狠狠的皱了皱眉头。
是一口丑陋的水井，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打的，和一颗常青树一起拦在门口，配着不远处那一大群乱坟岗一样的歪歪斜斜的墓碑，就好像麻子脸下巴处的一个脓疮，看着就让人心烦。
这种****一样的地方，就算是死人，也不会住得舒服吧？
冷着脸的谢阳绕过水井，心中暗暗下了决定，今天之后，无论如何也要帮妈妈换个新家。
进了大门之后，再走两百步，就是谢阳母亲的安眠之地了。
当谢阳匆匆忙忙的赶到的时候，却是有人先来了。
三个人，两个黑西服，一个提着一篮水果，一个抱着一捧黄菊，估计是保镖，在他们前面的是一个白袍子，看来是正主，他的手搭在墓碑上，似乎正在和安眠之人说着话。
“那个……”站在三人身后，谢阳张了张嘴，似乎在思考该怎么打招呼。
“哦？看来我们的小朋友已经来了。”那个白袍人没有回头，看来是听到了谢阳的脚步声，他特意用一种很轻佻很年轻化的语气发出了感叹，但他那嘶哑的声线只会让人联想到腐尸和乌鸦，隐隐透着死气。
“你们……是妈妈的朋友吗？”谢阳皱了皱眉，眼珠子转了转，扫了扫周围，却没有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
奇怪……那个家伙居然会迟到？
“你可以叫我米弥尔。”白袍人叹了口气，用手抚了抚石碑。“朋友？勉强算是吧。你的母亲，她可是个伟大的女人呢。”
“……”谢阳没有说话，已是暗自戒备了起来，这些人出现得实在诡异，又含糊其辞，不得不防。
“好了好了，小伙子那眼神看得我这个老头子都有点心疼了，咱们也就别耽搁了。”白袍人抬起手，左右摇了摇。“咱们开始吧。”
“开始什……”一句话尚未问完，谢阳脑后一疼。
闷响传来，伴随着头骨濒临破碎的脆声，谢阳只觉脑内“嗡”了一声，眼前一黑，头重脚轻的向前迈了几步，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缓缓的倒了下去。
这时候，白袍人才慢慢的转过身，踱着步子走到已经失去了意识的谢阳身边，拍了拍那个一身司机打扮的黑叔叔的肩膀。“干得不错。”
……
颠倒的世界、奇特诡异的失重感、骨节被慢慢拉开的剧痛，液体在鼻腔积累的酸胀、血液汇聚在头皮下汇聚的麻痒、体内器官在疯狂的向下挤，似乎想要从喉咙里涌出来的恶心，这些感觉汇聚到一起，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发疯，但对于现在的谢阳来说，它们却让他连动动眉头的欲望都没有。
讨厌的阳光，难看的水井，恶心的倒吊，这些东西居然出现在妈妈的墓地里，这该死的世界是怎么了？
哦，对了，还有下面那个更该死的老头，谢阳仰了仰头，让自己能更方便的看到他——把自己像腊肉一样挂起来的元凶。
这个白种人很瘦，穿着古旧的亚麻布长袍，洗得发黄，却很干净，手里是一根梣木手杖，是树心杖，褐色的表面花纹繁复，稳如枯松的站姿和那仍然闪烁着光芒的雄狮一般的眼睛诉说着主人年轻时的一切。
但是，他实在是太老了，看那单薄的身躯，似乎一阵轻风过来都能把他吹倒。
“孩子，第九天了，你一定要坚持住。”他轻轻的拍了拍谢阳被绑起来的手臂，轻柔的就好像在抚摸情人的胸脯。“普通人类倒吊三天早就死得透透的了，不周山神倒是个实诚的生意人，果然没骗我，你是拥有‘资质’的人。”
顺带一提，这老头的中文说得真不错。
谢阳咧了咧嘴表示不屑，他现在很想攒一口口水吐到老头脸上，但嘴里所有能弄出来的液体都储藏在鼻腔中折磨着他，只要他敢张嘴，鼻腔里的那股神奇的液体就会像喷泉一样从鼻子里倒涌而出，那种奇景，谢阳这辈子都不想看到。
“哈哈，你还能回应我，真棒！”看到被倒吊者明显不带善意的笑容，这个老人反而开心的用手杖敲了敲地面。“相信我，小伙子，你以后会感谢我的。”
我感谢你大爷。谢阳在心中默默的说。
这是第九天，谢阳被这个白发苍苍面容苍老身形佝偻却有着年轻人一样活力满满的老人家以及他的狗腿子暗算后倒挂在母亲墓地中的树上的第九天。
……
今年，是1999年，千禧年的前夜。
二战之后，神明们所拥有的远超人类的力量与寿命被无数人所垂涎，据统计，全球六岁以上的人类都曾做出过模仿神话的尝试，但是，即便在如此庞大的基数之下，每年世界上诞生的【地上神明】数量也不过百，有时甚至连十位数都凑不出来，而且其中的大多数还是像妖精灶神之类的下等神，真正在人类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著名神明更是数十年难出一个。
成就【地上神明】，实在太难太难，难到无数人为了它而抛弃一切却不得如愿，想成神最后却成了神经病的人数不胜数。
所以，在谢阳的眼中，这个说不定下一秒就会突然暴毙的老人家就是一个在即将老死的现实的逼迫下想成神想疯了的神经病。
恩，还是个有钱的神经病。他的眼光飘向了停在墓园门口的那辆一看就不便宜的加长版林肯以及车边的几个黑衣保镖。
这时，树枝微微动了动，被倒吊着的某人像只咸鱼一样在空中晃了晃，这让他感觉脸上有些痒痒，就好像有人在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
起风了
“看来是时候了。”白发苍苍的老人抬起了头，望着树梢上不知是谁挂上去的风铃，有清脆的铃声从那边传来，落在谢阳耳里，却更像是为他敲响的丧钟。
天空中一个闷雷，吓得谢阳打了个哆嗦。
老头咳嗽了几声，抬头冲谢阳一笑，在他毛骨悚然的注视中开了口。“那就别耽搁了，咱们开始吧。”
他举起了手杖，举得高高的。
梣木，在北欧神话中，奥丁以此木创造出了人类男性。
“冥府之国。”老人跺了跺脚下的土地，低沉的宣告响彻整个墓园。
“智慧之泉。”他把手放在了那口难看的水井之上，拍了拍，又拍了拍。
“世界神树。”老头子抬起头，望向倒吊着的谢阳这颗常青树。
三句宣告之后，墓碑、狂风、甚至阳光，一切的一切都被看不见的力量所扭曲撕碎，飞快的远去，周围变得一片宁静祥和，而在谢阳所看不到的身后，一座虹桥展开。
就好像从米德加尔特来到了阿斯嘉德，从人间来到了众神的庭院。
老头弯下腰，从树下的古井中掬起一捧水，慢慢将面孔转向倒悬着的谢阳，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带着几分不舍、几分贪婪，而更多的则是庆幸。
被束缚住全身的谢阳也是一阵恍惚，朦胧间，似乎看到了在不知道多久的过去，也有这样的一个老人，在他面前，带着同样的表情，颤巍巍的从巨树下的井中掬起一捧水。
当两人对视的那一刹那，谢阳的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破裂。
这一刻，他们似乎站在了一个盛大恢弘的舞台上，在整个世界的关注中演出一场不属于自己的华丽歌剧。
这一刻，老人所有的表情消失了，他似乎变成了最虔诚的圣徒，这位圣徒直视被倒吊者，绕口难明的语言从他嘴里吐出，这绝对不是人类所能听懂的语言，但是，被倒吊着的谢阳却轻而易举的理解了其中的意义。
“我可以给你智慧，而它的代价则是你那只锐利的右眼！”
这一刻，收缚手腕的绳子像一只灵蛇一样从谢阳身上滑开，就像被人操纵着的木偶，面孔上失去了人类感情的少年挺直了脊背，伸展腿脚，张开双臂。
这是一个悬空的逆十字。
威严又宏大，暴烈而高贵，名为“神性”的东西从他体内散发出来，以近乎粗暴的方式将这片土地染成纯白，他，来了！
“……”
倒吊者向老人投以无机质的目光，他点了点头。
“智慧乃此世最为珍贵之物，以吾之右眼换之，允！”
接着，他伸出了右手，在老人平淡的注视下，缓慢而坚定的插入自己的右眼眼眶！
眼球破裂声、异物入眼声、血肉翻滚声混杂在一起，足以引发任何正常人类的不适，而在场的二人却毫无反应，就好像失去了听觉一样。
他们，已经不再是人类，而变成了重演神话的“道具”。
稍后，怪声稍歇，“倒吊者”的声音再次响起。
“拿去吧。”
老人平稳的伸出手臂，接过那颗球状物，他手心的肌肉无声的张开，将其吞了进去，仅留下眼睛一样的缝隙。
然后，他又低下头，将捧着泉水的那只手高高举起，奉到倒吊者的嘴边。
“交易……成立！”
神威如潮水般退去，纯白的光失去了踪迹，黑云与狂风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里。
至此，名为“神话”的盛大歌剧，闭上了帷幕。
风更大了，还夹杂着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生生的疼。
扎根多年的常青树被风力硬生生的从地上拔起，然后被远远的扔到一边。
上百块墓碑被风卷起，在碰撞挤压中变成了石粉，又混在雨水中变成灰色的泥浆，重新淋在大地上。
就连土地也被狠狠的刮去了数层。
——这是一场千年难见的暴风雨，几乎毁灭了一切。
在遥远的北欧，有一位神明，当他骑马奔驰于天际之时，将会有暴风雨出现，带走旅者亡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谢阳痛苦的呼喊声甚至连狂风都无法将其掩盖。
树上，这名为“谢阳”的道具的体内，人类的部分正在被挤压，以令人惊悚的速度被排斥出体外，而相应的，某种不可名状的、极为神秘的人外之物被飞速填充进来。
“哈哈，是你！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伟大的亡灵大君！诸神之王！”
树下，满手鲜血的米弥尔·罗斯柴尔德在狂笑、在欢呼，苍老的面孔上的每一道沟壑都被泪水填满，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久到他甚至记不清自己的名字，直到现在——象征着生机的智慧巨人神力在体内开始流淌。
八十岁…七十岁…六十岁…五十岁！脸上的皱纹在消失，老人佝偻着的脊背渐渐变得挺拔。就好像时光在他身上发生了不可预知的倒流。
风雨中，变成了一个中年人的米弥尔露出了恶劣的笑，抬起右手，对准了谢阳，他手心里的肌肉猛的张开，露出那颗血红的眼球。
那是一只长在手心的眼睛。
黯金色的光划破黑幕和雨帘，也灼断了那根捆缚着谢阳的绳索。
“下次再见咯，亲爱的谢阳小朋友，不，应该是奥丁大人。”看来他对自己的力量很满意，体格健壮的中年白人冲摔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谢阳做了个鬼脸，狂笑着推开重重雨幕，转身。
很快，远处，林肯红色的尾灯亮起，又飞快的消失，就像恶魔的双眼，亦如它的主人。
而倒在泥浆中的谢阳却无暇去管米弥尔的去向，他无神的望着这一片漆黑的天空，右眼的虚无感、脑海里静静沉睡着的奇异符文和充斥全身的狂暴力量可做不了假。
是啊，我成神了，我成为了【地上神明】。
但是……为什么……我高兴不起来呢？
谢阳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那里什么都没有，但是，什么都没有才是不正常吧，那里……应该有个小土包，有颗常青树，还有个石碑的。
他成神时带来的狂风，将那里变成了一个平平整整的小广场，就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来。
“妈……妈”谢阳喃喃。
“噗。”
这时，一双军靴踏破泥浆，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谢阳茫然的抬起头来。
在他面前，举着黑伞的男人面容淡漠。
“现在，你是奥丁了吧？谢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