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己国公主的这次上山之行对于落魄中的武当山而言不是很坏,但也不是很好。喜的是起己王庭向武当山抛出了橄榄枝,以后山上的庙宇就会更多了,有更多的香客愿意上山了。但忧的是,这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而李逐仙只是一件牺牲品罢了。
依武当山众道士的性子,上到已经仙逝的老掌教郦生闲,再次到武当山上几个辈分最老的老道士,最后到吊儿郎当的言仲溪,都不愿触碰这场似乎是好事的坏事。性子清高的齐鄢说过:“这话不只是我说的,也是千百年来,所有武当掌教奉为圭臬的—在利益的交易面前,我们仅是一头耳朵不太好使的牛,纵使你琴技再卓绝,也是对牛弹琴罢了。”
但磨磨嘴皮子自古以来便不是件费力的事情。三百年前的武当可以这样说,如今的武当可以这样说,但在分量上却是天壤之别。如今的武当山,底蕴有,但底气却是如此绵软无力。即使齐鄢的心境明朗如璀璨的夜空,但总是不见皎洁的月辉。
当起己国的一位算不得位高权重的中年太监,从其光鲜刺眼的名贵绣袍中慢慢悠悠递出这份惜字如金的拜山帖后,说不上几句客套寒暄的热络话,便在一队宫廷侍卫的簇拥下离去。如此气势汹汹的来,如此轻描淡写近乎冷漠的离去,终究逃不出狗眼看人低的桎梏。
齐鄢轻轻叹了口气,将那个装裱精致的帖子随意地置于桌上。他自言自语道:“以我齐鄢修养百年的性子,别人鄙夷,任其鄙夷,别人轻视,任其轻视。别人侮辱,任其侮辱。但有些事情,终究不是堵着耳朵,闭着眼睛便可以无视的。掌教师兄还在世时,心底有一种愧疚,那是对逐仙的愧疚。所以逐仙在山上再胡闹,你也竭力宠着护着。但我终究是不一样,犯了错,就要罚,没有从轻这样的说法。但这并不说明我的心中没有愧疚,我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将逐仙送走。”
他望着自己悄然攥紧的手,指节已然发白。他死死压抑住自己的情绪,重重道:“经由我的手。”他竟然笑了,在这个不苟言笑的老人脸上是如何的荒诞。齐鄢可以对世俗说不,但却不可以对凌驾于这个国度的君主说不。所以他只得感叹道:“几十年前的读书人,如今的老道士,原来也差不多嘛。”
齐鄢居住的位于坟墓旁的这处小院落颇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在暮春之景的映衬下,竟有了些老气。屋外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随后院落中的木门嘎吱作响,一个手持拂尘,一身干净到有些发白的道袍,带着肉眼可见的怒气就这样轻轻地出现在院落中。
门忽然开了,桌上摆有一壶热气腾腾的摘自山上的土茶。齐鄢挥手示意李长太坐下,先给长太师弟倒了一碗,再给自己倒了一碗。李长太心急欲言,但齐鄢一手轻轻下压。李长太只得按捺住心中的焦躁情绪,假意抿了一口。
只听得齐鄢无奈道:“长太师弟,你都一百多岁的人了,换做山下的人,大多数人早已经入土为安了。既然能够活这么久是一种幸福,那就应该能够看淡许多事了吧。再不济,也不能和大斗师兄一样吧。”
李长太置若罔闻,只是问道:“从国都来的人走了。”
齐鄢回道:“走了一会儿了。”
李长太心中愤懑,又无处发泄,于是乎爆了一句粗口:“这群趁火打劫的强盗,没**的王八蛋,竟干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肮脏勾当。若非我李长太修身养性了几十年,说些难听点的,就是窝囊了几十年,我非拆了他们家大门,将他们拨皮拆骨不可。”而后李长太气势一软,朝上望了一眼,若有深意道:“武当山啊武当山,这山还是低了一点。”
齐鄢闻言,默默抿了一口清茶,歉意道:“长太师弟,师兄对不起逐仙,对不起你啊。师兄活了一百多年,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与年月无关啊。活的越久,这样的情绪越发重了。”
李长太神情略微缓和了,身上可见的怒意渐渐内敛。他轻轻道:“是啊。齐鄢师兄,即使你对我心怀歉意,但我也无法苛责于你,我不能,我也没有这样的资格。怪只怪,人越活越久,怕的东西反而越多了,到最后只能是束手束脚。齐鄢师兄,你尚且都陷入这样的境地中,难道我李长太就有天大的本事,能够在其间独善其身?我们只不过是选择向命运臣服的可怜虫罢了,别寄望我们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齐鄢心中有些悲凉,话语中带着些苦涩:“那位年纪轻轻的君主早摸透了我们的心思,我这把老骨头虽然不愿承认,但也得说,他比他的父亲强多了,但这对于我们来说,不是好事啊。没有哪一位自私的臣子希望龙椅上坐着的那位是精明的,如今看来,精明的有点过头了。”
齐鄢的一番话说的李长太情绪愈发低落,一个小小的武当与一位庞然大物较劲,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况且还在人家的院子里,武当的处境无疑更加艰难。他揉了揉苍老的脸庞,猛灌了一口热茶,他端起桌上的茶壶,又给自己斟了一碗。
他拍了拍尤自健硕的双腿,又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接连叹了几口气后,他忽然感慨道:“还是年轻好啊,这样便少了许多顾忌。我倒开始羡慕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毛头小子了,就算前面是天王老子,也敢去抬一下杠。但我如今老咯,不再只顾着自己,还得想一想山上的众人。”
在李长太如此牢骚的话语中,气氛有些沉闷。但院外传来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抹不受人待见的沉寂。跌跌撞撞跑将进来的是略微有些狼狈的言仲溪,被无意弄皱的青色道袍,因赶路而有些红润的脸颊,破坏了他的斯文儒雅。
他在见到齐鄢时,紧张的神情顿时缓和下来,但对李长太的在场有些诧异。他使劲咽了口唾沫,平稳了一下情绪后说道:“齐鄢师叔,长太师叔,那边出大事了。我师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言仲溪过急的言语被自己焦急的情绪一股脑的塞在喉咙里,再吐不出半个词。
他在向齐鄢讨要了一碗茶水后,终究是将憋在喉咙里的话一一吐了出来:“我师父拦住了王庭来的人,还打伤了几个侍卫。”“什么”,齐鄢与李长太惊诧莫名,朝王大斗所在的方向狂奔,山风呼啸,风因人而起,将言仲溪远远的甩在了后头。
武当山门前,身材魁梧的王大斗在人群中尤为显眼,粗眉大眼的他与俊雅一词八竿子打不着,但作为一个道士,也丝毫不见仙风道骨。但就是这样粗枝大叶的一个人,让人难以生出疏远之感。
习惯单凭一双肉拳揍人的王大斗手上依旧未曾握有桃木剑,而弃剑不用的理由很简单:读书人不用桃木剑,所以我王大斗也不用。只见王大斗伸手便将一个提刀前冲的带甲侍卫砸飞,抛入空中的明晃晃大刀在他眼中尤为刺眼,他一个箭步,纵身跃入空中,右脚所及之处,刀柄砰然碎裂,而刀身借势前冲,百丈外一颗百年大树轰然倒塌,满地的木屑肆意溅射。
那个中年太监见王大斗如此威势,心中大骇。身体没来由一阵颤抖,装腔作势惯了的他只见过逆来顺受卑微的小人物,而未曾见过匹夫一怒足以血溅三尺的刁民。威吓是一种手段,他拈之即来,所以他只在回神后一瞬间便拿捏起无比熟稔的手段。他声色俱厉道;“好你个刁民,你知道本官身后站着的是谁吗?不是见不得台面的小人物,而是我们起己国至高无上的王。今天,你不是在挑衅本官,是在挑衅我们君主无上的王威。犯我者,犹可活。犯吾王者,死罪当诛。”
王大斗闻言咧嘴一笑,粗大的嗓门嚷道:“狐假虎威,装腔作势的主儿。既然我王大斗站在这里,便不会讲究那一套。娘们样的官儿,我问你,古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圣人尚且这么说,难道我们的王就可以为所欲为,将己所欲肆意施加在我们武当山的头上?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那个中年太监闻言语气一滞,憋了半饷,终是说道:“吾王行事,自有其道理,哪轮的到你这老道士横加指责。你只要知道,王上要做的,哪怕叫你立即横尸在此,也绝没有不当的理由。”
王大斗闻言一笑,不怀好意道:“理是这个理,但我王大斗是个粗人,不认这个理儿。我拿咱们的王没啥法子,只好把气撒在你身上了,也好叫咱们王上知道知道,咱们武当山这个柿子虽然软,但捏起来也不轻松。”
说时,王大斗朝那中年太监怒瞪一眼,下一瞬便冲向被十几个侍卫团团护住的后者。但侍卫终究太过羸弱,在这个江湖顶尖武夫面前如羊见了虎,被王大斗捏小鸡一般随意扔在路旁。中年太监在剧烈的恐慌下,双腿一软,摔下地来,他眼眸中满是惊惧,本来不多的男人气息在此时消散殆尽,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女子。
丝毫不懂怜香惜玉的王大斗,右手一探,轻松抓住中年太监的衣襟,稍稍一提,后者便离地三尺。只见王大斗满面笑容道:“娘们儿,你说我是将你直接扔下武当山好呢,还是你自己滚下武当山好呢。”
便在此时,一道喝声传来:“住手。”
来自山上和山下两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