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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面子与野菜

焦松林

徐涯父亲去世得早,靠母亲在乡下扒土坷垃供他上高中。看到母亲一个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他从来不敢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可今年,他参加了学校足球队,队友们漂亮的运动装让他很是眼热,他觉得自己的衣服太寒碜了,实在是没面子。

周末回到家里,徐涯磨着母亲赵英要买一套运动装。赵英先是大大咧咧地问了价钱,听说这么一套运动装加上鞋子,要三百多块,不由得怔住了。就在徐涯失望地揉着发红的眼圈时,赵英却说:“好,妈给你买。不过,你得跟我上山去挖一天野菜。”

第二天一大早,赵英母子俩就上了白马山。这里的坡地、溪边,灌木杂草丛生,野菜也很多。赵英丢给徐涯一个背篓,自顾自地挖了起来。徐涯在一旁看着,他知道,有些野菜是有毒的,有些无毒但也不能食用,马虎不得。赵英手脚麻利,转眼间就采了好几把野菜。

看着还在一旁呆站的儿子,赵英一一介绍:那些枝叶粗大的,叫马齿苋;那些根红茎长的,是野芹;还有腊菜、猫耳菜、窝窝肠、五加皮,都是些好东西,有的还可以治病强身。以前穷,没钱买肉吃,村里的媳妇坐月子,就用马齿苋炒鸡蛋补身子。如今城里人时兴吃野菜,说是什么“绿色食品”,一斤马齿苋,能卖到四五块钱呢!

徐涯笨手笨脚地照葫芦画瓢地挖了起来,累出一身臭汗。直到过了晌午,赵英才拿出几个硬馒头递给儿子,爱怜地说:“吃吧,歇歇气再挖。”徐涯一边吞着冷馒头,一边瞧着打了血泡的手掌,恨不得太阳快点落山,好尽快回家。

这当儿,赵英开始查看儿子挖的野菜,她用手一摁,压实的野菜只装了小半篓。徐涯羞红了脸,赶紧屈腿弯腰又挖了起来。赵英一边挖,一边说:“涯子,挖吧,时间还早着呢!”

徐涯闷声不响,心里涌起一股哀怨:城里的同学要套运动装,实在是太容易了,而自己却累得像只猴子!

终于挖到了日落时分,赵英这才叫收工下山。徐涯如获大赦,兴奋地站起身来,可是,腰软腿酸,头晕目眩,一屁股又坐在了地上。赵英笑骂道:“你呀你呀,进城读了两年书,咋就变成了豆腐渣呢!”她解下腰间的围裙,心疼地给儿子擦了把头上的汗水,又充满柔情地说,“儿啊,等明天卖了野菜,再把家里几只鸡卖了,妈陪你去买衣服。”

母子俩回到村口时,迎面碰上了村主任的老婆槐花。槐花眼尖手快,一把拉住徐涯的背篓,咋咋呼呼地叫起来:“哎哟哟,咱们村未来的大学生,回乡体验生活来了?”话音未落,她已从背篓里拿出了几把野菜,又扯开了嗓门,“你村长叔叔有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吃些野菜有益。你叔知道是你孝敬他的,肯定夸你有颗感恩的心呢!”

徐涯气得眼里冒火,正要发作,赵英先开口了:“瞧你说的,拿去吧拿去吧!哎呀呀,如今庄稼人也不容易啊,种地的也有‘三高’,这可是苦了大妹子你啊!”说着,拉着儿子就往家走。

等到把野菜拿到城里卖的时候,徐涯这才知道,槐花拿去的那几把野菜究竟值多少钱。那种上好的野菜,在城里能卖到七块钱一斤,还有不少人争着买呢!

徐涯看着一边过秤一边收钱的母亲,心里别提有多憋气。唉,槐花那婆娘要不是仗着她老公是村主任,妈妈会舍得一下子给她那么多野菜吗?奶奶的,权势这东西……徐涯的猜测转眼间就得到了验证。这时,一个身穿蓝制服,胳膊上系着红袖套的中年壮汉走了过来,吼道:“喂喂!这是占道经营,明白吗?赶快走开,小心我一脚踢了你的菜篓子!”

徐涯知道这人是城管惹不得,他正要端起篓子,却见母亲赔着笑说:“大哥,啊啊领导,我是乡下人,卖点野菜给儿子添件衣服,您就宽容宽容吧!”说着,她拿起一大把野菜,装进塑料袋里,双手递了过去,“领导大哥,这种野菜,能清肠道助消化呢,您拿回去尝个鲜吧。”

城管拿过野菜,脸上少了凶相,却依旧大声说道:“赶紧卖完,卖完快走!”赵英忙不迭地点着头,目送着他傲然远去,这才收起笑容。这一幕被徐涯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悲伤:妈妈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城管刚走不久,就来了一个挑着野菜担子的中年妇女,是村里的花姑,论辈分,徐涯得叫她大婶。徐涯正要跟她打招呼,没想到她先朝赵英吼道:“孵仔鸡婆乱占窝!我一向都在这地方卖野菜的,你凭什么占了?”

这回赵英可不示弱,双手一叉腰,回道:“大道人人走,谁先来谁先走。恶婆娘骂人,小心嘴上长疔。”徐涯见不少人过来围观,就劝妈妈说:“算了算了,我们换个地方吧。”赵英瞪了儿子一眼,也不看花姑,嚷道:“老娘今天就是不走,看谁能把我吞了?”

一旁有知情的人见花姑蛮不讲理,都指责她的不是。花姑见赵英毫不退缩,也只好悻悻地走开了。赵英像没发生过刚才的事儿,朝围观的人笑着吆喝:“绿色食品,新鲜野菜,快来买咧!”好不容易才把剩下的野菜卖光,她乐呵呵地对徐涯说:“涯子,收拾收拾东西,妈陪你买衣服去。”

徐涯气呼呼地将脖子一梗,吼道:“我不买了!你凭什么对槐花那么纵容,对城管那么大方,又为什么对花姑大婶那么刻薄?妈,你怎么是个势利眼啊?”

这番话一下子将赵英震蒙了,她吃惊地看着儿子,眼睛一红,一行眼泪流了下来:“我以为你挖了一天野菜,会知道妈的心思。妈就像荒地里的野草,命薄命贱啊!可妈必须得活下去,因为妈有盼头,还有个儿子。村主任能掐妈的脖子,他一歪嘴,你明年特困生的证明就别想拿了;城管能踢妈的摊子,妈的细胳膊哪能扭得过粗大腿?你婶子花姑,妈不是不肯让她,而是……而是妈一让,自己的路子就断了……”

徐涯听着听着,心底涌起阵阵悲伤。他仿佛又看到了白马山野地里的那些野草,没有肥料,却都在拼命生长,有的甚至长在石头缝里,根须得绕过石头,才能扎入那贫瘠的土地里。为了在恶劣的环境中活着,它们使尽全力。想到这里,徐涯一把挽住妈妈的胳膊,愧疚地说:“妈,我们回去吧。运动服我不买了,我再也不争这种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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