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绎
一个秋天的傍晚,跟往常一样,剃头的正忙着往顾客光光的脑门儿上涂抹漂亮的青色,寿司郎也照样背着高高摞起的四方盒,边走边高声吆喝:“寿司啦鱼肉寿司——”忽然,就像有什么人一声令下,“噼里啪啦”下起了秋天罕见的暴雨。大家连忙收了摊子,蹿进附近的一处院落。一会儿工夫,院里的回廊上就挤满了人。每个人都牢骚满腹地想,真是糟糕的天气啊!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大雨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背着药箱,长得圆鼓鼓的胖医生先坐不住了:“我说,这里这么多人,不如来玩百物语打发时间吧?”旁边的年轻人也都起劲地大声附和:“这么干等实在要命,来来来,现在就把蜡烛点起来吧!”
于是,那个背着一筐零碎的小贩不大情愿地掏出一百根蜡烛。大家既紧张又兴奋地点上蜡烛,手拉着手围坐成一圈。至于第一个讲故事的殊荣,自然属于游戏的倡议者胖医生了,“我这个故事,可以说确有其事。”只听他故弄玄虚地清了清嗓子。
第1话:月映
江户有个大名老爷,这个老爷,可不像那些威风凛凛老爷,他是个随和的老爷。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每天晚上和近臣们在自家的院子里,喝喝酒,说说笑话,赏赏樱花。如果哪天的月亮正好又圆又大,大名老爷的心情简直就好得不像话了。
可是在家臣中有一个叫茂助的,总是独来独往,从来不参加大名老爷组织的集体活动。茂助也没有任何嗜好,既不喜欢挎着武士的长刀去街上耍威风,也不和其他人一起去花街柳巷找乐子,但是他每个月都会从自己微薄的薪俸中拿出大半,去临街的杂货店买一坛小麦烧酒,买回来却不喝,而是整整齐齐地码在他只有四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大名老爷曾经趁茂助外出执勤的时候,偷偷进去查看过一次,好家伙,酒坛子都快堆到他鼻尖那么高了!
茂助这家伙一定有什么秘密!大名老爷非常喜欢探听别人的秘密,成功引诱别人吐露心事对他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乐趣。这也正是他会把闷蛋样的茂助留在身边的原因。可是无论他在茂助面前表现得多么亲切,多么诚恳,茂助始终是一副本本分分、规规矩矩的样子,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真让大名老爷伤透了脑筋。
这天晚上,大名老爷和一班家臣们照例在院子里饮酒嬉闹。当晚月悬中天,清辉满地,大名老爷不知不觉就喝过了头,乐颠颠地奔到后院的樱花树下方便。就在这时,他看见茂助拎着两坛小麦烧酒走了过来。嘿,这可真是天赐良机,没准能刺探到茂助的秘密!大名老爷慌忙提起裤子,三下两下爬上了树。
茂助没有发现大名老爷,径自拎着两坛酒走到一个干涸的小池塘边。嗬!大名老爷吃了一惊,池塘边少说也堆了有几十坛酒,看来茂助已经忙活半天了。只见茂助打开一坛酒,“哗哗”地倒进池塘里,接着又是一坛,再来一坛……转眼间池塘就被小麦烧酒填了个半满。这个茂助到底在搞什么鬼啊?大名老爷忍不住扒开树叶,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不料,池塘的水面上赫然映出了大名老爷的脸。啪!茂助手上的酒坛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大名老爷连忙把脑袋缩了回来。哎呀,该死的月亮!茂助肯定看见了吧?糟糕糟糕!爬树的事要是传出去,自己可就名声扫地了,说不定还会得到“枝头大名”这样不雅的绰号……大名老爷无心再管茂助的秘密,狼狈不堪地抱着树干东想西想:不行不行,这个茂助不能再留在身边了,得把他打发得远远的……让茂助忙得团团转,或许就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使他尽快忘记“大名上树”这件事,大名老爷是这么打算的。于是,大名府的闲人茂助忽然变得忙碌起来,但凡运盐送米这种山长水远的苦差事,大名老爷统统派给了他。渐渐地,大名老爷和他的家臣们都快忘记茂助这号人了,直到那天夜里,大家在一片刺目的红光中惊醒。
“是不是茂助回来放火了?”有人忍不住插嘴。
“放火的不是茂助,”胖医生摇摇头,“是盗贼,成百上千的盗贼趁夜攻入了大名府,把那班平时养尊处优的家臣们从热烘烘的被窝里揪出来。就连故伎重施躲在树上的大名老爷,也被他们团团围住。盗贼的头目狞笑着挥起柴刀往树干砍去,“扑哧!”一刀下去,竟然溅起了一泡浓稠的血!
“求你别再说了。”坐在胖医生旁边,涂着深红色眼影的女人吓得猛掐他的手。
原来这一刀并没有砍在树上,而是砍在了一个人的脖子上。热血喷涌而出,溅得那人满头满脸,但这个血淋淋的人竟然一只手托着头,一只手抱着树干爬了上去,把早就吓得晕厥过去的大名老爷架在背上,然后跳下树梢,仍是一只手扶着头,一只手紧紧夹住背上的大名老爷撒腿飞奔,脖子上的刀口像只喷壶似的不断往外淋着血。盗贼们从没见过如此骇人的情景,纷纷避之唯恐不及地向后退却,那人就这样把大名老爷救出了有如人间地狱的府邸。
“哎呀,这回一定是茂助了!”刚刚吓得屏住了呼吸的人们好不容易松了口气。
“没错,此人正是茂助!”
大名老爷在颠簸中醒来,发现这个冒死救出自己的血人竟然是茂助,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愧疚。“茂助呀,”大名老爷眼泪涟涟地说,“唉,茂助呀,为了救我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现在很少有像你这样实在的家臣了。”
茂助一边飞奔一边说:“老爷,茂助救您其实另有原因。”
“另有原因?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大名老爷困惑地问道。
“茂助从小与父母失散,多年来一直在苦苦寻找自己的双亲,可是人海茫茫,要找两个人谈何容易,直到几年前遇到一位游方僧,他指点了茂助一个妙方,让我用小麦烧酒注满一个干涸的池塘,在旁边燃起松枝,如果茂助的双亲尚在人世,他们的面孔就会浮现在小麦烧酒上,”可能是奔跑得太剧烈了,茂助的头“咕咚”一声掉到了地上。“那天,我还没点燃松枝,水面上就浮出了您的脸……”地上的头颅嘴唇翕动着说完了最后一句,脸上还带着温柔而喜悦的表情。
“呼——”胖医生吹熄了面前的蜡烛。
或许是这个故事太让人唏嘘不已了,蜡烛熄了很久都没人接茬,只有“哗啦哗啦”的雨声让人想起茂助把小麦烧酒倒进池塘的声音。过了好半天,一个头发胡乱卷成一团的女人抽泣起来:“茂助真是太可怜了。”寿司郎连忙踢了踢坐在身边的小贩:“到你了!”“啥?我可不会讲什么吓人的故事,”小贩嘟嘟囔囔地挠着头,“我就知道一个,还是从休吉那儿听来的,休吉你们知不知道?就是附近那间桔梗店的伙计。这个休吉,遇上过一件怪事呢!”
第2话:藏豆
事情大概发生在两年多以前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休吉正蹲在门口拨拉着火盆里的炭灰呢,就看见一个长相凶恶的武士,拖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经过。休吉连忙站了起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武士老爷,您这是要往哪儿去呀?”可是那武士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眼珠都不斜一下就从他面前走过了。休吉苦笑着摇摇头,心想武士老爷果然是瞧不起我们这些穷人的啊。
奇怪的是,接下来一连十几天,休吉准能在这个时候看见一些路过的武士,虽然穿着各异,但都无一例外地拖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休吉这家伙可是每天起得比鸡还早,这些武士老爷大清早的拖着布袋上哪儿去呢?布袋里装的又是什么呢?看那圆溜溜的形状,该不会是……人头吧?休吉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人头……每天一个……人头?休吉越想越害怕,远远地看见一个布袋武士走了过来,慌忙端着火盆躲进屋里去了。
虽说吓得躲进了屋里,休吉还是想看个究竟,于是就扒在门缝上往外偷看。呀!武士老爷腰上挂着佩刀,刀鞘上还有暗红色的血迹呢!休吉吓得紧紧抓住了门闩。就在这时,布袋大概是被路上的石子硌了一下,划出一个小口子,从里面滴溜溜滚出了几颗像是黄豆的东西,武士却浑然不觉地拖着布袋继续前进。豆子越滚越多,布袋慢慢瘪了下去,看样子里面没有人头啊,休吉这才松了口气。
等到武士走远了,休吉跑出去一看,石板路上果然滚了一地的豆子。武士老爷要这么多豆子做什么呢?他纳闷地把这件事报告给老板,桔梗店老板一听就慌了神:“哎呀,武士老爷把豆子买光了,我们拿什么来做年糕小豆汤啊!”连忙打发休吉上粮店去买豆子,可是休吉连跑了几家粮店,得到的答复都是“实在不巧,本店的豆子都被武士老爷们买走了。”
休吉拎着空空如也的口袋站在门板前面犯愁,后头有几个人也拎着口袋过来了,一听豆子卖完了全都失望得直叹气。“唉,跑了十几天也没买到豆子,看来今年活该喝不上小豆汤了!”“那怎么行啊?忙了一年不就是想喝个小豆汤吗?”“就是啊!正月里要是喝不上小豆汤,接下来的一年都要无精打采,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了!”“听说豆子都被武士老爷们买走了,唉,要是能匀点给我们就好了。”
粮店门口的人越聚越多,都是买不到豆子又不甘心空手而归的,这会儿纷纷发起了牢骚,到后来甚至连将军都抱怨上了:“现任的将军大人真是不明白事理,竟然让手下这样任性妄为!”
“听你说得我都饿了!”回廊下听故事的人群中有人大声嚷道,“说起来,现在正是喝小豆汤的时节啊!”“就是啊,真想现在就来碗热乎乎暖肚肠的小豆汤!”见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小豆汤吸引了过去,小贩连忙提高了嗓门:“诸位,在下是将军大人的亲随孙右卫门!”
“你什么时候成将军大人的亲随了?”
“不是我,嗨,是人群中忽然挤进了一个衣着华贵的武士,向大家打听买豆子的武士到底长什么样。”小贩解释道。
休吉鼓起勇气向孙右卫门形容了那些武士的特征:“有一个瘦高个的,头发掉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个下巴上有颗痦子……”孙右卫门沉吟道:“据我所知,将军府上并没有你说的这几个武士,想必是贼人乔装改扮。不过诸位大可放心,在下明日一早便埋伏在桔梗店,尾随贼人深入他们的巢穴,相信定能为诸位取回豆子!”
第二天一大早,又有一个拖着布袋的武士准时出现了。等候多时的孙右卫门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休吉也壮着胆子跟在后面。经过一座板桥,穿过一条长满了芒草的小路,绕过一堵石头墙,又爬了几级快要坍塌的台阶,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布袋武士终于拐进一处破落的庭院,向回廊最里侧的一扇小门走过去。
小门是虚掩着的,屋子似乎没有窗户,只点了一盏光线微弱的油灯。休吉和孙右卫门屏住呼吸,扒在门缝上向里张望,勉强能够看见地板上的豆子堆,少说有一人高。四周还站了十来个武士,全都手握刀柄一动不动地站着。休吉和孙右卫门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可是当其中一个武士的脸转向油灯的时候,孙右卫门突然大惊失色,牙齿咯咯打起战来。
“怎么了?”休吉奇怪地小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