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一个挨一个端坐在悬崖上……
也有豪歌与泪雨,也有荆棘与欣慰。痛苦的厚痂,盖不住固执的张望——或许,谁都曾是这比双脚有力的山地,这比眼光狭隘的高原。
生涯起伏。
而我曾只能讶异地仰望——这不可企及的生存,这倚天的遐思,这壮美……艰涩的幸福自眼角渐渐沁出,最后,全部流注到无法歌咏的喉间。
我知道我还不能总浅薄地活着。
走上悬崖,将自己逼至生活的刃尖,将整块骨肉置于歌与火的缝隙中——
梦想,将使剥蚀着的岩石,步人玄远。
7
一个人坐在高原上。
一个人,望出去,天空显得阔大。冬日的阳光绢帛般轻覆着远近的丘山。旧巢裸于枝间,仿佛眷顾与梦想。而残羽旁的荒草,忽闪着。大面积的苍凉,缩在了脸上……
我能再说上点什么呢?年深月久,剥落的苦乐掩淡生涯,我,已感慨过了。
而高原执着,在它的胸襟上,野花飘坠,过去的花香全化作了怀念。一些人去了又来,一些人,将身影藏在尘埃腾出的空隙里。
石头将铭刻谁无声的名字?
谁——戍守的晨昏,扔出了烟火?
篱落与古井。墙。檐外山色起伏。为黄锈所伤的刀刃,念叨着锋利。
或许,没有什么是可以诉说的——
独坐高原,一个人的沧桑打痛远方;水,慢慢流过……
何处有嘹亮的唿哨?
那群文字,已躲进大家揉响的纸里。
8
现在,我将伫立于一条河的尽头。
在你看来,汹涌的生涯还能以何种更好的方式描述呢?山大云高。雀鸟们摹仿着花朵的缄默。而独木舟上的天色,已在一张脸上,刻好了蜿蜒的回忆……
从很远前的那个黎明开始,我循浩荡波声前来,将故园夹在典籍中,夹在一支歌和另一支歌的接壤之处——我缓缓前行着,一个日子追逐其他的日子,一次怀想,容纳了全部的勇气。
我曾站在炊烟袅绕的村舍边哭泣。一个沦陷于黄昏深处的女人。我从她汁渍斑斑的衣襟上窥见了天堂。而风声起伏,我们反反复复的倾诉粗糙而美丽。
我不知道自己还将走过多少座这样的村庄,所以,我学会了告别。
……从那以后,波光与水色不再只是一种惊叹,我对着那流淌不休的一切说:还要忍受多少灵魂的搓磨,你们,才能完全纯洁?没有回答。但我相信脚下的河流能够回答。
现在,我将伫立于一条河的尽头,看涛声远去。
而据说河是没有尽头的。在大河之光里,守候与挚爱,旷远而悠久。
9
烛光通向何处?
梦是虬枝上多余的叶子,但它不坠落,它很好地展开着,一片片,卷动季候。
有人把乡愁掖在腰间,掖在旱烟与镍币的罅隙里。那是个被称作儿子或父亲的人。他走着,在你们的门外——疏星的尖嗓,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试图看出夜那边的情景:巨大的岩石被青藤覆盖。宿鸟不言。宽阔的涛声落下成串的水滴……
天堂发芽。
水响。
烛光不倦。
今夜,这世界所有的道路,都可以让奔走的花朵,芬芳回忆……
10
雾起了——当雨滴上的秋天,抖瘦自己,嘶叫的苍穹,已将瑟缩的遐想,轻轻网住。
谁在倾圯的墙影上跺响花的隐痛?
足迹瓜分泥泞。一张白纸落进雾中,我认不出,我工整地写下的那些字迹……
而有人试图怀念。面对潮湿的空旷,有人,听着每一个手势里,沙哑的血滴。
也许晦涩的爱,已触及了沧桑,时辰在丝绸上,藏满意外的遭遇。
那大雾中奔走的歌者是谁?
高原迢遥。诺言中,山色转暗——我,想用指尖之雾,为你,捏一个小小的梦的位置。
巨鸟在无人知晓的高处飞翔……
岩石燃烧……
雾起了:神的身影弄亮油灯,绣花的女子,温暖而有力。
而我想在已逝的风声上刻下此刻的感慨。
岁月模糊——
我,要从未来的幸福中,抽取出,—丝一毫的祝愿与沉寂。
11
岩石上的女人,你,还能为什么哭泣?
一百个春天跌落在雾岚之外,一百个春天呀,你的张望布满血丝——流水已老,从潺潺的倾诉到怀念,从丰盈到消瘦,你,苍凉的笑,经住了,多少沧桑的话题。
看着村落被名字挤窄。看着四季生锈。铁一样的手势铿锵有声。哦,你——岩石上,风吹落的,将是谁打制多年的名字?
血滴坚硬。当骨肉被缝进尘埃,温暖坍塌,熟悉的花朵,已将繁华,烙上了陌生的脸色。
大河以过去的方式漫流着。橹声不绝。搓磨波涛的沙砾放弃坚韧——天空硕大,却容不下,那些最为短暂的谣曲……
我还能寻找什么?你的身影摇晃。黄昏缓缓退走以前,黑鸟无言。别人的指纹里,是否,也藏起过,我们共同的谬误。
岩石倾斜。一百个春天,我们虚构的叶子越过墙垛,装饰了无数枯干的幻梦。
而你还将哭泣。
星盏:马匹与歧路的星盏,高悬。
一百个春天染遍苍茫。
哭声中的岩石——火的岩石——将以感人的方式,起舞……
12
素不相识的人们,在乡场上走动。
这是阳光漆亮的乡场。摊贩们高声嚷着,摊贩们的目光,掂着行人与生计。
——这样的情形原本是可以深入骨髓的,当方言土语从尘埃间传来,我看见了女人手中,那几尺花花绿绿的欣喜。
年迈者,擦拭着镍币上的泥渍。
生涯有了斤两,尺寸,各种花色的希望铺张开来。偌大乡场,也预备了一碗酒的位置,搁我风尘遍布的疲惫。
那陶瓮上升起的醇香已很老了。
谁正在醉去?谁斜倚的柜台硌痛了身影?而瓷碗在手,质朴的天色,在碗里……
颤动不休的是我微红的张望么?
背篼,挂篮,盂钵,衣袖遮掩灿笑,有人,把一朵黄花,插进长辫少女的衣领里。
而我走着。
这是陌生得令人心动的乡场,没有谁能喊出我的名字,没有——!
我走着。
当乡场散尽,长辫少女呀,你是不是,还会在黄花的暗香中,再次,细细打量自己?
13
太阳落下去——凝望中的山脊,空了。我酸痛的凝望,该如何装下,那跳跃而至的块状之夜?
生涯渐暗。在我周围,丘山忘记了起伏,一只鸟,落进空朦的远里……
驻足野村,生疏的姓氏与脸,挤满了整页标有日期的白纸。而我不敢随意感动——暮色在山,这份黄昏的意味永不陌生。浮动的烟霭,藏着多少远行者倦怠的勇气!
时间移动,水在以我们熟悉的方式流淌……
我不知道碧苔如何爬上微斜的泥墙,但我已看到了那苔色上斑驳的痕迹。此刻,异乡有风,檐草轻摇,巨杉上的旧巢,黑了无边的静谧。
“天堂小于童年。”谁说过的话在远处燃烧?道路磨短岁月,荆棘,花朵与幻梦,从前的诺言与现在的水……已然经历的苦乐,会不会,再度出示炫目的美丽?
夜色升起。
一盏油灯吱吱唱着。
浪迹高原,我的路崎岖漫长,我的梦,只是一盏油灯所能倾吐的全部谣曲。
三.远处的人影
《抚琴者嵇康》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嵇康《赠秀才诗·息徒兰圃》
四围的刀刃,你视若花束。远山闪射的寒芒,慰籍最后的心境。落日不圆。旖旎过的光阴,为谁染病?
一个蒙垢的朝代自倾斜的手中,脱落。
——目送归鸿。
倾轧与残忍。沦丧与凋敝。耻辱的白骨与显耀的腐肉……友情为饥虱活着,气节因锈铜蚀去。无辜的骨殖嚎动荒野,点点异火,为这浑浊的光景,碧绿。
多余的幸福,养成你自嘲的习惯;别人的幽怨,成为你赴死的勇气。
一曲将尽,看身外的山岭,已隔远世纪。盲目中倾注的血滴,鲜艳千种不绝的警示。
苍茫遍染嶙峋之手。大德无光,大音希声——连刀刃也聆听得扼软了锋芒。让花是瞬间的花,让山是千年后的山,让疼痛的闲散是永世不灭的闲散,唯落日无声,照你:
手,
挥五弦……
《为自己痛哭的阮籍》
终生履薄冰,
谁知我心焦?
——阮籍《咏怀》
路尽的时候,苍凉的人,开始为自己痛哭。
自森然的刀戟上窥出软弱的禅意,凛凛寒光,原也是苍白的温暖。晋,无数人染指的晋,你的弦歌声中,衰老了多少击剑少年!
遥想明月照人的日子,清风吹朗胸襟。竹林深处的长啸,闪亮七个多彩的姓氏。那时,弱不禁风的感慨,获许成为最好的诗篇。清泉漱石,新篁载露,一杯酒淹没其他的酒……而后便是风垂云落,有人罹祸于刀剑,有人成为刀剑。而你,则如丝帛,酸软地系着世纪,系着自己。
——这捆绑的花样,竟也是百嚼不厌的诗意?!
很少的路,总以荒芜的结局,等你。你用受伤的腿骨敲敲身影,自一朵残花上,抚摸故人的声息……
天青山碧,你不只为自己哭泣。
旧衫冷在墙上,已是灰尘扑扑的诅咒。晋,玄奥言辞里幽光闪闪的晋,大波大澜的晋,空余一介书生,老成遍插新芽的舟楫。
你哭的时候,你已藏好了别人的泪滴。
《寒冷惯了的孟郊》
冷露滴梦破,
峭风梳骨寒。
——孟郊《秋怀》
硬语横空,惊得多少锦裘中的骨肉,且冷且颤。目光深埋掌中,不忍看狭隘诡异天色,唯剩几颗好头颅,飘扬在末世的旗杆。
一杯接一杯饮酸了思想,长安酒肆,风月一帘,旧竹已病,染霜的手,翻不开虫声唧唧的诗卷——一滴干净的血,成了谁无法泅越的深渊?
骑驴的人看不透驴眼中潮湿的预感。
“出门即有碍”。青蛇盘曲于枯焦的身影上,连雨声中的灯盏也在为自己叹息了。无尽的旅途,无望的缠绵。谁,把被月光砍斫的道路,燃烧成绿色的温暖?
盛唐已剩得不多了——
几茎白骨,一捧雅言,枪矛挑起的烟尘,善良喂肥的罪愆,百里哀嚎,数羽断箭……弓是被扳弯千次的意志,诗是被焚烧万遍的寺院,一枚铜钱淹死在酒瓮中,皓首穷经的人,枯坐如悟,不苟悲欢。
多少年了,这虫蛀的岁月,早已垒就了一处荒丘:北邙山。
《唐人贾岛》
我要见白日,雪来塞青天。
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
——贾岛《朝饥》
推来敲去——
其实并没有门,你被自己的影子哄成了一页苦痛的消遣。
后来是在落寞的长安,古都的花艳丽着许多华美的姓氏,彩女们的衣裙上粘满春天。而你,已看见秋风吹渭水了。落叶萧萧,疼痛的道路,渐次腐烂……
看旧了无数刺目的日光,你偏又嚷着要见白日。而大雪趁机垮下,填塞荡荡青天!
文字崩裂。
黄锈乱缀的剑缩在匣中,被冻得反复尖啸。
驴鸣坚硬,一块块,坠于歧途——前路漫漫啊,谁是谁永不变易的坎坷?
青衫一袭,袅袅如烟。拈须的手,萧索秋后的兴致。墙上画着友人干净的酒盅。琴弦冻折,一声绝响,枯落无息。
——木鱼之侧的你,如无弦之琴,一动不动。
唐末的天色里,便渐渐曲折出,一缕珍贵的风声……
《鬼诗人李贺》
秋坟鬼唱鲍家诗,
恨血千年土中碧。
——李贺《秋来》
被一个最亲近的字谋杀千遍的人,你,把愤疾,一页页,乱装在驴背上的旧囊里。
连身影也在杯盏中病了:瘦梅清绝。无弦的心事被虚空中的手抚响。鬼头鬼脑的人们,鬼头鬼脑着世纪。
卖剑长街,谁认得这千年凛凛的寒芒?有人揎衣而饮,佐酒的好菜,竟是驰骋万里的得得马蹄。
新诗如扇,摇摇晃晃之间,凉了半爿山河。
一身松软的肉中,藏着白骨。旧鸟高宿指尖,啄你痛惯的寂寞。爱你的人,躲在很远的地方,不懈地,哭泣……
脚印已飞得很累很累了。
灯影满壁。你,是谁烘烤年年的记忆?
——这是空洞的年代,你为一个字,痛成小小的字,永远背对平凡的诗意。
这是渺远的年代,你伸出的手,捏碎了我们习焉不察的种种浮华与迟疑。
《夫子韩愈》
其真无马邪?
——韩愈《马说》
为马浩叹的人,甚至已在失去叹息自己的机会了。
大唐的天穹,散布众多的光芒。你,押仄韵,谈吐风雨。你目睹过多少温暖时间的灯盏,噗然熄灭……一片黄叶,飘凉河山。
那奔驰的身影上驮满了箭矢。
嘶鸣,沾着辛酸——
槽枥间的月光,是谁充饥的食物?当一身绝世的剽悍,垮落泥尘,小小的寂寞,便是永久沉重的安息!
——蜘蛛坐于网心,看一只只飞虫,碎成散乱的文字。
那匹说话的神骏,躲在壁画上。
且让染病的昼夜淀入老酒:佛的骨头粘着赤血。禁忌的言辞戕杀灵魂。山寺中的蝙蝠,扔弃灰黑的飞翔。剑在匣中,如马,蜷自己为嶙峋的愤激。
山长水窄。大月溺于泪中,咸如硬骨深处的盐粒。
而终于也有马为你悲叹了——
夫子韩愈,瘦肩驮着谁的马具?
《逃亡者李清照》
我报路长嗟日暮。
——李清照《渔家傲》
西风里,谁僵落尘土的身影已无法收拾?
想你路途中的黄昏,漫在漫漫狼烟里。鸟翅扇动凝望。倦怠之后,倦怠即是家园。愁苦之余,愁苦亦成梦呓。
人比黄花又能怎样呢?单薄的女人,你长袖中的手,比划出一些无人知晓的天色。往昔的繁华一层层剥落,只剩几根硬骨,支撑艰难的年月。或许,活着,就为了一次悲壮的死——你,已只能将超越时间的所有哀惋,重重叠叠地,说出。
而这是习以为常的长夜:陌生的城池在火光中呐喊。刀戟铿锵。风高月冷。血滴之中,星星渐渐凝硬。还有谁,念叨过草丛中,那个瑟瑟颤动着的姓氏?
——哦,弱质的女人,看过绿肥红瘦的女人,听惯疏风骤雨的女人,你是怎样忍受着许多哭泣的岩石上,那苔藓搬摇曳的光阴,一茎茎,翠绿?
在这长夜,生涯可笑而可痛。
瘦削的肩,正承受着一个时代的荒芜!
哦,为一些长调与小令活着的女人,萧条的女人,你忘却已久的笔,又该蘸满,多少写不清道不明的忧虑……
《太史公司马迁》
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
——司马迁《廉颇蔺相如列传》
被毁坏的男人,开始书写历史。
已经可以死去了。已经死去过无数次了!残缺不全的姓氏泊在穿透高墙的屈辱中,多少风尘,翻卷疼痛的旧事。
阅读时光——从值得诅咒的一切开始,从可以咏叹的一切开始,你把握中的天色,印满荣与辱的痕迹。
——那是揭竿而起的苦难。
那是怀沙而逝的正义。
那是戈矛间的善良。是狼烟里尖利的呼喊。是人影,灼伤的血滴闪耀崇高。是玉石,破碎的光彩里藏着坚毅……鹰隼挟裹愤怒。苍穹笼罩丰腴。铜臭叮当。瘦的正准确地瘦着,譬如梅香,淡淡的清月里,浮荡千种不屈的努力。
——你,为岁月活着。
多少荣华缠裹的身影闪烁。谁痛苦?谁,痛苦得找不到痛苦的勇气?
你把千年的光景镂刻在竹简上——
朗读历史的人,将掘出你灵魂深处,那些悠远凝重的奇迹。
《问天者苏东坡》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苏轼《水调歌头》
我是不是只能看见你醉眼惺忪的那一刻?浪涛击打的天涯,你开始凝望,兄弟是一种疼痛——当杯盏中的天色轻轻卷动,我看见你放弃多年的岑寂,渐渐成为我们反复念叨的追忆。
我们的身影被呼啸的酒意淹没。
那一刻,多少诗声生锈,月光像一把利刃,穿过我们共同的守望——哦,酒意苍凉,我们,是不是又一次捏碎了,千种风吹雨打的际遇?
“何妨吟啸且徐行。”——我为怎样蜿蜒的捷径骄傲?那些苦痛,已只能,成为生涯之外的最初宁静……
你总是只能在疑问之间坚持住那唯一的幸福么?
头颅触及天堂。也许,人仍是可以长久的。月华千里——
宿命深处的我们,代表着,从不变易的最初舍弃。
《辛弃疾:醉里挑灯看》
可怜白发生!
——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之》
马:挥剑对月时,我就像一个呐喊的孩童——道路泥泞,我把祖宗的身影扛在肩上,我有些倦怠——但我已被祖先骄傲的暗影,反复砥砺。
剑戟在天色之外。我和你,共同的苍茫,就这样,击碎典籍。
我们为什么苍老?白发,甚至灿烂过的手势,以及欲望,我为什么,又一次成为了你不断接近的奇遇?
四季是一次怀念。我曾经在山川的起伏中幸福,但四季渐次变幻——多少倾斜的恨,已只能,融入马蹄杂乱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