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公无妾,只有一妻。乔公无子,只得一女。
乔公自小将自家闺女当作宝似的养,年轻时因着她母亲难产去世,他又朝务繁忙没得管这丫头,便又着这丫头满地的撒欢。等到乔公老了,政务多交给年轻的一辈人时,整个儿注意全满在了丫头身上。乔公甚是喜欢自家的表侄儿,想那表侄日后定大有出息与他家姑娘配在一起甚是好看。于是便常将玉欢送到信州,一是王府孩子多,玉欢不至于孤单。二来,他二人多培养些个感情也是好的。只是后头,他家姑娘对他道那南方公子“甚好,不与女儿配”,乔公的一番子心思便付之东流。乔公想得也开,想着许是那公子与他家闺女没什缘分罢了,也是,姻缘此等事不可强求。可这边儿和那南方公子没了戏唱,这另一头,南静王倒是来得殷勤。
挨着他是王爷,乔公不好赶他。他也不烦乔公,只得闲便来府上,坐在东屋喝喝茶水,茶喝完了便走。至于玉欢,他只提过一次,乔公也只拒绝了他一次,就那次之后,他便天天登门饮茶。乔公抽搐心想难不成这王爷只是爱喝他府上的茶水,提亲之事不过是个幌子?于是叫下人送了几斤茶叶到南静王府去。结果,那南静王不慌不忙得回赠了乔公一对翡翠屏风。乔公见状又加送了一斤鹿茸,南静王又回了乔公一对和田碧玺寿山石。二人一来一去,乔公气得吹胡子瞪眼骂那小儿:“净送些玉石,庸俗!庸俗!简直俗不可耐!这小儿不是变着法的损老夫么!”玉欢在一旁淡笑道:“爹爹送的全是吃的,他不定在府中思索,爹爹是嫌他府中拮据呢。”乔公一听笑了,又加送了一斤大米。这边南静王府的管家申叔倒是愣了,这乔公府弄什么?哪有送米的?是觉着他府上吃不起米饭不成?又心想,这乔公怎么也是当朝权贵,那这米怕是另又玄机,于是将这袋米同着那些个儿茶叶鹿茸放在一屋里。倒是南静王笑得开怀:“乔公是心疼我啊。”
2:
玉欢的姑母乔珍是先帝的贵妃,如今的太后。而南静王是老皇上的老来子,老皇上将他视为珍宝,更有那时太后喜爱,自小也是当凤凰明珠似的养着。待老皇上驾崩,太子登基,多数皇子领了封地出了京城,只他因着太皇太后不舍,至今住在宫中。
儿时一次贵妃生辰家宴,玉欢一家得邀赴宴。按理说,南静王与玉欢是同宴不同席,只是当时年仅四岁的小王爷特爱四处溜达,这一溜达望到了六岁的小玉欢。那粉妆玉砌的小王爷便小手一挥道:“本王就坐这了!”那老公公满脸无奈,这这那那支吾半日,贵妃瞥见便和蔼道:“景彦便坐那吧。”小王爷便顺势恭敬有礼的朝贵妃拜了拜道:“谢谢皇娘娘。”自四岁在宴席间望见玉欢之后,小王爷便常常带着公公太监在乔家溜达。又因着老皇上也爱办宴席二人常常得见。
小王爷七岁生辰那日吃了玉欢煮得长寿面,呛得满脸通红却仍是颇有气养的吃得津津有味。那日,玉欢正甩了奶娘一个人在园子里玩,黑灯瞎火,一帮子奶娘这头怕乔公不知时的回来,那头怕玉欢跌了碰了,奶娘忙得抹汗想着迟早被这姑娘弄得少活十年,手上却仍是忙不停的打着灯笼寻着玉欢。玉欢躲在一棵香橼树下,那棵树下种了许多花卉恰是个藏身的好去处。况且这园子太大,那些个奶娘如何找得到她。于是乎她便坐了下来,打开袋子,吃着桂花糕,优哉游哉得等着她老爹回来。就在这时,这儿忽得有了亮光,玉欢一惊忙收了桂花糕,张望着是什么人。只见着一些侍卫点着火把熙熙攘攘,后又听得一人说话:“你们去前头望望,本王累了,要歇息。叫田公公留下便好了。”玉欢一听那人稚声稚气不用猜想也知道是南静王了。随后又听见他道:“劳烦公公替小王去前厅拿个盒子。”公公正欲说王爷一人待着甚是不好时,南静王却又添了句:“小王想一个人走走。”田公公便应了声喏退去。玉欢虽是听见他的声音,却至头至尾没见着他的人。待公公走后,只见一双小手拨开了她眼前的青草,抬眼,那粉娃娃笑得明媚,一双眼睛剔透灵气,对她叫道:“玉姐姐。”然后这粉娃娃又温柔稚气的问她,可是身子不舒服,怎没有去他的宴席。又问她,为何深夜跑到此地,惹得一群奶娘好找。又问她,若是乔公回来,怎躲得一顿骂。又问她,可否带他在园子里走走,好不迷路。玉欢被他一连串的话问得心烦,正欲回他,那粉娃娃又道:“小王告席时并未吃太后的长寿面,此时十分饿。本想来府里讨碗饭吃,又见得一班子下人急寻着姐姐,又忘了吃食。”玉欢满头黑线,只想你饿了想吃饭,何须绕得这圈圈套套。本着他是为了寻自己而错过吃的时辰,玉欢便带着他避过下人,到了园子后的一间小厨房里,九岁的玉欢颠颠撞撞,糊里糊涂得煮了一碗面送给了小王爷。那一晚,那姑娘甚是懵懂,那王爷甚是开怀。
待到束冠娶亲的年纪,小王爷依旧长得精致,衣**致,事事精致。只是玉欢从满地撒欢的丫头,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行为举止,端庄典雅,深得她姑母喜爱。
3:
寄寓四处云游时,路过济南,说是为了看一看那灼突泉,顺道来看一看玉欢。那日午后,南静王依旧在东屋里喝茶,寄寓被引向客房时正好路过东屋,瞥见了南静王。待玉欢前来叙话时,寄寓淡笑:“我险些将那人看成了橘颂。”玉欢撇头,想了片刻,嘴角忽有笑意道:“他二人确实有些相像。”寄寓后来问她,怎不知是将那南方公子当成了那北方王爷去?指不定你心仪的是那北方王爷呢。玉欢笑答:“我识得那北方王爷时六岁,细细数来,心中于他并无半分他意。倒是我见那南方公子时正为十岁,却是一见中意。”寄寓拜会乔公时,乔公眼前一亮,也学那些戏文里唱得似:“公子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家住何处,可有婚配?”问得那是一个细致。寄寓开始以为不过是乔公表示关切罢了,后头答着答着怎觉得是似在寻女婿。玉欢笑道:“我爹近来和南静王有些矛盾,见了谁都像是姑爷。”
玉欢与寄寓时常通信,见面时二人也会玩笑打趣。她笑他,朗朗清清,沉沉郁郁。他笑她,端端庄庄,落落寞寞。有人道他与三姑娘是知己,玉欢却自忖道,若说知己她与寄寓更贴切些。只是若她与寄寓成了知己那三姑娘又算得了什么?她从未问他关于三姑娘的只言片语,她总觉得那是他心中的一个洞,他自个儿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洞,别人问不得碰不得。否则等他忽然发现自己心中缺了一个洞时,你又要他那什么去填满,你又怎能保他不会惊慌,不会落寞,还会是你认得的那个仰天大笑的张寄寓。玉欢有时甚至觉得他很疲惫,他疲惫地活着,疲惫地笑着。她也想问问,究竟他对三儿是什么心情,但又觉这个问题于他而言过于沉重,过于压抑,索性不问。三儿病时,他曾写信给她,信中寥寥数言,不似从前。他对她道:我要与三儿成亲了。这句话不过八字,她念来却那般沉重,她甚至想象得出那人坐在桌前提笔写下这几个字的认真与严肃。三儿是他心中的一个洞,旁人碰不得,念不得。等她又到王府时,本欲上独孤山见见她幼时好友,见见她的知音时,发现竟迈不开步子。寄寓曾对她道,有得人注定是得鳏寡孤独的,他们一生都在逃跑在寻找,可自己也不知道在逃什么,在找什么。玉欢后来在读一本叫《浮萍杂草》的山野杂记时读到一个叫公羊鹿的先生常去拜访国安寺的住持元清大师,那大师送给他了茶陵郁的一幅诗偈,那诗偈中说“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封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原来他这一生在寻得是那颗明珠,原来他找到了他的明珠。原来,三儿是那颗明珠上他不忍拂去的尘埃。原来,他说他每每路过三清山时几欲落泪是那番肝肠。原来,都是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