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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玉在公羊家的三年中多从缙休学习诗词。秋玉甚是珍爱孟夫子的《夏日南亭怀辛大》: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月如笑她答:“好端端的喜欢那些个诗词做什么?”秋玉浅笑握着书卷,也不答她。只将那首诗铭刻于心。她有多少次想对她的郎君道:“莫怕,莫怕。你瞧,先世代代中有那么多人也是郁郁如此,但后世人人看他们不也是仰视姿态?”然而多数时候她只是静静望着他开着窗,焚着香,披散着头发静卧在竹席上,闭目享受着夏日中偶尔送来的清风。她时常打着扇子在荷塘前追逐蜻蜓,也常常用他从西园里采回的条叶编制着小船放入荷塘,她有时累了也会学他躺在书斋前的竹席上小憩一会。
那日,她醒来时,日头正好,他邀她去逛逛。她问去哪,他道走哪是哪。于是他二人相携着走到郊外,走至一山脚下发现一条隐蔽小路,二人便又顺着小路走,四周全是乱树杂枝,缙休拿着剑在前头辟出一条路,又牵着秋玉缓缓前行。等走到尽头才见有五寻多宽的一条溪水,二人惊喜于这偶然的发现,此后日日常来此处,引火做饭,嬉戏玩闹,多是欢乐。缙休还做了一竹筏放在溪水上,因着溪水并不湍急,竹筏只是浮在水面轻轻晃动。缙休在溪边作画,秋玉便在竹筏上小憩。画中唯有日光融融,唯有溪水潺潺,一只蜻蜓偶顾溪水,点在了秋玉的额头,于此,一副《夏日消暑图》已成,这幅画便被他铭在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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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聊宴席请在六月。虽说苏州和临安并不遥远,但因二人决定此路先将四周游览游览,于是便早早动身。赵聊每年在三月初三都会邀请当地的士林在流杯亭曲江流觞。这些年他在江浙一带声名大震,在当地人中威望极高。缙休未婚前也常常到临安去,与赵聊相谈几日,最后一次是赵聊请他到广信府送给三姑娘谢礼。他临行前,赵聊又说了些叫他谋职的话,缙休心知是好友盛情没有直言拒绝,只是笑着沉默,赵聊便当他已经同意于是在父亲跟前又保荐了他。
二人到达临安时,已是开宴当日。赵聊府中喜气洋洋,各路贵人往来不绝。碧娘梳着双刀髻,带着六支玉珈,绣菊死后,赵聊并未再纳妾,又见碧娘多年来勤勤恳恳便将她扶做正室,如今成了六珈夫人。各位看官,说这碧娘,这几年来生活得可真为美滋滋的,在外头她与赵聊可谓举案齐眉,在家里头她操持大小,井井有条。她虽说三十有余,却越显女子风韵,像那《芜城赋》中所写:“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唯一遗憾,便是膝下无子,只是那碧娘心地善良,性情高雅大方,多年来早将绣菊遗子,视若己出,如此看来也是家室美满。说这迎客之日,碧娘更是两头繁忙,这番村红又跑了来道:“小公子不见了。”碧娘一听将手中礼单连忙放了,问道:“怎么,不是**杏领着么?今儿家中人多,嘱咐了多少次,怎么几个人看个孩子还看不住?”说着又疾步走到后院去,见着春杏领着一班子人寻着小公子,春杏见了碧娘忙道:“今儿早上穿好衣服,他硬说是脚不舒服。我怕是新赶的鞋子不合大小,脱了准备叫人重新拿一双。就这一转眼的功夫,他又跑了。”碧娘骂道:“那鞋子衣帽前些日子便试了一次,不合的早就改了,哪有临时又不好的了。只怕他是嫌磕头走路麻烦,寻了机会,去哪玩罢。你们还在这找甚!”春杏听着不答话,一班子人也停了。说着只见一小孩跑到春杏跟前,对着碧娘道:“大娘别骂杏姨了,裕如错了,再不跑了。”碧娘见他垂头认错的样子,一肚子火气也消了,弯身抱起他笑道:“这会子心疼你杏姨了。你杏姨心软,什么都由着你。你若是再调皮,赶明儿我便将你杏姨送出去了!”裕如抱着碧娘的脖子,亲了亲她,撒娇道:“大娘也最疼裕如了。”碧娘望着他,想起了那个卧床的女子,这眉眼像极了她,像极了那个她当初心疼的姑娘,于是把他抱得更紧了。裕如这个名字是三姑娘取的,三姑娘在给赵聊的信中道:“丰足有余为裕如,自足常乐为裕如,宽容和顺为裕如,行事有余为裕如,镇静从容为裕如。他母亲所失,愿他此生所有。”
19:
碧娘才在正门迎了几方客人,书香又跑来道:“奶奶,东门有人找你。”碧娘纳闷,琢磨着是谁,来道东门一见原来是杨池。杨池是碧娘的表弟,表字云山,先从广信府的沈识清,沈神医学医。碧娘见了他实为欢喜,笑骂道:“你这孩子,怎么好端端的不从前面进来,跑来这做什么?”杨池红了脸笑:“我怕姐夫认不得我,在外头挡下来,多不好看。”碧娘又引他去前院道:“我说呢,这几年请你着实困难,好多年不见你的影子。怎么今儿有空,舍得来望望你姐姐我了?”杨池忙答道:“姐姐不知,师父这些年四处云游,着我守在广信府,一步不得离开。半月前师父得空回来,我才能来此地。”到了前院,碧娘又将杨池引见给赵聊,对赵聊笑道:“这是我表弟云山。”二人互相行礼后,碧娘又逗他道:“此番你姐夫见过你了,往后再来,不怕被挡了吧。”杨池摸头傻笑。
正说着,书笙便来通报道:“缙休公子携着夫人到了。”赵聊闻言忙出去迎接,他二人已经数年未见,此番相见,竟双目皆泪。宴席过后,赵聊约缙休在园子里赏月,缙休抚得一手好琴,赵聊吹得一手好萧,二人一琴一箫,相得益彰。秋玉和碧娘在一侧闲话家常,裕如不时也插上两句,席间欢笑不断。待到后头只剩得,星河耿耿,徐风阵阵,月上树梢,树影摇曳。赵聊放下箫对缙休道:“到凉州,路途窎远。”缙休闻言,仍不答话,琴声不断。赵聊起身,止了缙休的手,才见他两行清泪已划过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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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清早起来,赵聊亲去厢房扣门时,才觉二人已经离去。只桌上留着一张字条,上头写着: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赵聊深叹,终是无可奈何。
辞别赵聊,缙休与秋玉二人,便往徽州赶去。秋玉不知他为何要回徽州,本想问,又咽回心中。到了徽州,缙休带着秋玉到了一处农舍,缙休道:“张大哥一家专,制徽墨,手艺精湛。”说着递给了秋玉一件白布,嘱咐穿上,入了屋,屋内全燃着桐油灯,张文一家正收着墨灰。张文见了缙休,忙搁下碗,连忙起身问道:“你怎么来了。”缙休笑道:“要去赴职,特来看看大哥。”张文脱了外衣,叫内室炒了几个菜,在屋外的树下摆了张桌子,那棵老树旁便是一座桥,桥下有溪水流过。这等偏远之地也是他当年为官时爱好四处游走才所发现,他曾在张家宿过几月,记录了徽墨制成所需的步骤方法。酒过三巡,张文打了个酒嗝,拍着缙休的背泣道:“我以为你辈子都不会再到徽州了。”缙休眼眶通红望着张文轻声道:“我也以为。”
当日缙休被四方唾骂,又闻婺源瘟疫之重,便央求张文带他去看上一看。张文借了辆车说是去送府衙的墨,将缙休载道婺源。到了婺源,四处哀嚎不断,官府下令要封村,烧村,说是公羊大人下的令。张文绕了诸多路才进了村,缙休下车时,见一老妪倒在面前,正要上前扶起时,有人吼道:“他就是公羊鹿,那个狗官!乡亲们,就是他下令要活埋了我们!”说罢一拨人涌上前来将他扑倒,其中也有那个老妪,她拉着他的袍子哭喊道:“大人啊,老生死了不可惜。可我的儿!救救他啊!他没染上病啊!放他出去吧!”几个尚有力气的青年,拿了东西便往他身上砸。张文被隔在外头,看得心焦,忙道:“快拔剑啊!缙休!快拔剑啊!”谁知缙休听了这番话,却将剑丢到了地上。张文担心这番下去会出事便捡起剑向人群扑去将缙休救了出来。回去数日,缙休一只昏迷,高烧不退。待他醒来时,张文苦道:“你这是何苦呢!”缙休面容憔悴回道:“虽则他们中的人有的恨不得杀了我,有的恨不得将病染给我要我受受被活埋的滋味。但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却仍是在求我,求我给他们的孩孙一条生路,求我放过他们,求我不要屠村,不要烧死他们。”缙休望着张文,“即便他们认为我就是那个要毁了他们的人。他们仍在求我,大哥,那是恐惧到了何种地步?怕到丢了一切的恨意,只管见了个人便像是见到了活的希望。可我,给不了他们希望。”甚至,那绝望的造CD是他给的,下黄泉那日也许他们中的许许多多人都还会期待着那么一个人突然心意回寰救救他们,可是那种期待只会变成无望,当每个人都期待着活下去的时候,他要怎么对他们说,你们已经注定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