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葡萄美酒庄园即便是在普罗旺斯,偶尔太阳也会藏到重重云层背后,天空呈现出巴黎上空常见的那种阴郁的铅灰色。在这种天气里,住在家中的贵客无法再懒洋洋地躺在泳池边享受普罗旺斯艳阳下的美好人生,因而会变得坐立不安、怨声怨气。“这样的日子你一般会怎么打发呀?”他们会问我。
起初,我建议他们读书;不过,对方明显流露出的心不甘情不愿的神色让我明白客人们的兴趣不在此处。他们想要的是某种更具活力的、更普罗旺斯的、更典型的度假休闲性质的活动——换句话说,是他们在自己家中所不能进行的活动。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找到了一项在阴天里消磨时光的好活动,带着客人们四处参观别家的房子——打着的幌子是他们有意在此买房置业。本地的房产经纪人看到这么些潜在客户找上门来,自然满心欢喜,热情非常。不幸的是,客人们一旦回家后就会重新回到现实的怀抱,把在阳光普照之地置办家业的想法一笑置之或是一古脑抛到脑后。可那些乐天派的经纪人们却会咬定我们轮番进行密集型轰炸,不厌其详地向我们发布各种房产信息,信誓旦旦地说这些房子如何尽善尽美,绝对值得我们代替外地的朋友去看一看。最让我和太太崩溃的是一位英国的朋友,曾让我们深信不疑他是真的认真考虑在此买房的。他说自己一直在寻觅一处与世隔绝的小山村,要在那里归隐山林。我们辛辛苦苦地搜寻了三个月,最终帮他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所在。可当我们打电话到伦敦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时,却发现他压根儿就不记得他的普罗旺斯归隐计划了,而且已经在威尔特郡买了一幢房子。
打此开始,我开始学得明智些、谨慎些了,而且终于找到了解决客人们在阴天里无事可干的问题的最佳方案:去一处或者几处葡萄酒庄园品品美酒。生活在一个漫山遍野葡萄累累、葡萄酒飘香的地方,真是人生一大幸事。吕贝隆丘、旺杜丘和普罗旺斯—艾克斯丘等葡萄酒名产区就在家门口,位于罗讷河谷的孔德里约、爱蜜塔日乃至哈斯多等名酒产区驱车前往也不过咫尺之遥。因此,从价格低廉的日常餐酒和各个酿酒合作社出产的本地酒到品质高贵、价格不菲的教皇新堡酒,各种档次应有尽有,绝对可以满足游客不同口味与价位的需求。
在普罗旺斯参观葡萄酒庄园既是一次赏心悦目、其乐融融之旅,又是一次交杯换盏、开怀畅饮之旅。一树树葡萄在主人精心的培育下枝繁叶茂、绿意葱茏;庄园里的城堡(无论规模大小)和花园尽皆别致可观。当然,品酒会也不一定总安排在宽敞气派的地下酒窖里,偶尔也会在车库里进行,不过,这种随意与不拘一格也正是葡萄园观光之旅的魅力之一。
而且,多年来与酿酒工人的交往使我深深感到这些人无论男女都是那么热情、那么可爱。毕竟,他们所从事的这个行业酒浓情更浓,给陌生的客人斟上一杯葡萄酒,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觉得宾至如归呢?一杯美酒下肚,主客间自然就会打开话匣子。而有时候,宾主之间甚至会就此结下一段深厚友谊呢。最起码,客人们也能在这微醺的愉悦中了解不少葡萄酒的知识。端起一杯酒,观其色、闻其香、品其味,喜欢就一饮而尽,不喜欢就浅尝即止:这些葡萄酒有的果香四溢、清爽柔和,有的甘洌醇厚、回味绵长,无论哪种口味,都能唇齿留香、令人陶然。
花一个下午时间,走访三四家葡萄酒庄园,待到兴尽而返时,客人们个个心情舒畅、笑容满面,车里装满瓶瓶罐罐的美酒,心里早把坏天气带来的郁闷抛到了爪哇国。不过,一行人中必得有一位不沾杯中之物的人,或者必得有一个甘愿自我牺牲、拒绝美酒诱惑的人。一路之上他得小心驾驶,当然也得滴酒不沾。我曾听说过去在普罗旺斯,司机的饮酒限制是餐前一杯开胃酒加佐餐半瓶葡萄酒再加餐后一杯消化酒。不过,这样宽松的禁酒令早已被废止了。
梯田奇迹即使在最好的年景,普罗旺斯的农业生产也是一项艰苦的营生。冬天里常常寒气逼人,夏日里永远骄阳当空,干旱走了洪水来,兼有干冷的西北季风时不时呼啸而来,卷走地表珍贵的耕土,落到相邻的葡萄园里,一去不复返。要是谁的这几亩薄田又恰巧开在40度的山坡地上,那除非他是世上意志最坚定的人,否则一准儿弃耕从政去,哪怕那是条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仕途之路呢。
显而易见的是,普罗旺斯农夫的先辈们不仅有愚公移山的意志,更有改天换地的才干,他们沿着山坡开垦出层层梯田,从此哪怕山高坡陡,也休想难倒他们。开垦梯田的步骤如下:
首先,在山坡上削土挖石,开垦出巨大的台阶,每级台阶的高度约与成人的腰部至胸部看齐,台阶之间修整出一块宽阔平坦的耕地。然后,在台阶与耕地垂直的一面垒起坚固的护坡石墙,同时还要修一条小阶梯供人上下。最后,在这层层台阶上的耕地上种下橄榄、果树、葡萄和蔬菜。经过一百多年来几代人的辛勤耕耘和灌溉,终于换来今天普罗旺斯高地满山遍野、层层而上的千道万道梯田。
它们不仅保证了农业上的年年丰产,而且绘就了当地最美的一道风景。更令人钦佩的是,没有推土机这样现代化的大型农机的帮助,普罗旺斯的先民们牵着马、赶着骡、扛着锹、挥着锄,完全凭借自己铁打的双手、钢铸的脊梁,流血流汗地创造出眼前这个奇迹。
码字人生对于艺术家而言,普罗旺斯实在是一处取之不尽的灵感之源。明媚的阳光、蜜色的村镇、绚丽的落日和那满山遍野的橄榄树、梧桐树,这一切的一切时时会令艺术家们怦然心动,创作出一幅又一幅的速写、版画、油画、水彩画乃至摄影作品,陈列在大小美术馆内或印刷在精美的图书****人欣赏玩味。
尽管作家们的书不会像画家们的画那样被收藏家高悬于墙上让欣赏者顶礼膜拜,但普罗旺斯同样激发了作家们创作的灵感。弗里德里克·米斯特拉尔、阿尔封斯·都德、亨利·鲍思高、尚·乔诺、马塞尔·帕尼奥尔、福特·马多克斯·福特、阿尔贝·加缪、勒内·夏尔、劳伦斯·杜雷尔,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都与普罗旺斯有着割舍不断的联系,作家本人都曾在普罗旺斯寻找到创作的动力,摆脱了文思枯竭的窘境。
究竟是什么深深打动了这些文坛之星呢?很可能每个作家的“触发点”都不尽相同。我从不愿妄自揣度别的作家的灵感来源,更不奢望能窥见这些文采风流的前辈们的创作心理。不过,为何所有作家——无论天才还是庸人——都能在普罗旺斯萌生创作的冲动?我大致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首先,普罗旺斯两千多年的悠久历史无异于一座历史故事与神话传说的宝库,血腥的、浪漫的、悲剧的、喜剧的、怪诞的……各类题材应有尽有。历史上这里曾是兵家相争之地。公元前一世纪,罗马大将盖乌斯· 马略曾与条顿人在现今埃克斯以东地区进行了一场惨烈的战争,结果二十万条顿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这块地方因此得名“陈尸场”,闻者无不心内悚然。自中世纪以来,在血雨腥风的战争间隙,普罗旺斯也催生了无数伟大的爱情,美丽小城雷波曾上演过无数骑士爱美人的浪漫故事。1309年到1377年间,教皇在阿维尼翁专权,宗教的狂热、艺术的痴迷和权利上的倾轧又在此上演了一幕幕人间悲喜剧。小城成为各色钻营之徒穷形尽相的舞台,无怪乎行吟诗人佩脱拉克要慨叹:“这里是恶棍们翻云覆雨的天地,人世间藏污纳垢的下水道”。回顾历史,普罗旺斯有那么多东西值得作家们去开掘,虽然早有前辈文人抛珠滚玉在前。
一般人总认为作家终日沉醉于自我的内心世界里,翱翔在想象的天地或追寻缪斯女神的身影,这种看法确实颇有见地但有失偏颇。即便是最勤奋的作家,也难免有看倦内心的风景的时候,遏制不住走出斗室、到大千世界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的冲动,他们需要一片更广的天地来换换脑子、汲取更多创作的养分。据我所知,没有什么地方比普罗旺斯更能满足他们的这种需求了。
这里的自然风光自有一种永恒的打动人心的美。总有那么些时候,我提起笔却发现笔尖干涩、难以成言。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攒出几行字,却干巴巴的了无生气,僵硬地躺在纸上仿佛一只只被拍扁了的小虫子。哪怕是组织一句通顺的话也成了难事,磕磕绊绊许久也不见得满意。这其实已不是文思不畅的问题了,而是一种内心深处的倦怠。所幸的是,我有一剂良方可医这种倦怠症:到山里闲走两三个小时,大多数时候,偌大的一片风景就我一人独享。舒筋活骨的同时享受金子般阳光、如诗如画的美景和一分超然世外的孤独感,怎不叫人神清气爽、灵窍顿开。回到书斋,我重新匍匐于案前,此刻的我即使没有文思泉涌,心中也对码字的人生多了几分乐观与从容。
另一处激发灵感的源泉是本地的大小咖啡馆,喜欢观察生活的人和爱耳朵的人会发现那里真是他们的天堂。普罗旺斯人天生都是大嗓门,除了谈论个人收入所得税,他们从来不会安安静静地讲话。几乎一切话题,从身体上的小恙到吧台后的迷人姑娘,都用最大的音量讨论,隔着三五张桌子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四乡八野的趣闻轶事,村子之间的恩怨情仇,以及邻居的背后捣鬼、甜瓜的价格涨落、游客的洋相百出乃至市长的施政纲领,都是咖啡馆的谈资——想了解普罗旺斯生活的点点滴滴吗?这里就是活的图书馆。而且,这种咖啡馆信息资源还配有时刻变化的视觉效果,因为大家在交谈中会不住地点头、眨眼、耸肩、扮鬼脸儿、做出各色各样的诧异或愤慨的表情,情绪激动处还会爆发更戏剧化的肢体语言。对作家而言,这也是一种非常宝贵的资源,他们可以将生活中人们的神态举止移植到作品中的人物身上。所以到咖啡馆去泡上几个钟头,假装看报纸借机观察世像百态,确实大有裨益。
隐居在普罗旺斯乡间还有一大好处,就是能为以写作为生的人提供一道舒适的隔离带。普罗旺斯远离出版商。远居纽约、伦敦或巴黎的性急编辑不可能“顺道”
上门拜访,打探约稿进度如何。我没有电子邮箱,可有电子邮箱又如何呢?邮箱主人大可对索稿催稿的信件不理不睬,这比应付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容易多了。这种策略同样适于处理传真。至于电话嘛,也可以一拔了之。一句话,住在普罗旺斯码字为生的人大可心安理得、游刃有余地把交稿时间往后拖。
更妙的是,住在普罗旺斯,我有大把的机会打着“工作”的旗号到处玩儿。以“寻找创作灵感”为由,我钻过酒窖、挖过松露、进过橄榄油作坊、参加过蛤蟆节、调查过蜗牛养殖场,还把普罗旺斯的教堂、城堡游了个遍。我观看或参加过的法式滚球比赛不计其数,去过的采石场、墓地、海滩以及稀奇古怪的博物馆更是不胜枚举。而且我得承认,以工作的名义下馆子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或许在某些人看来,我的这种生活纯粹是不务正业、放任自流。可我却心安理得地视之为“采风”,而且陶陶然深得其乐呢。
行走在普罗旺斯乡间常年行走在普罗旺斯山间的人时不时就会看到这些羊肠小道。它们曲曲弯弯如藤蔓般芜杂横生,叫人一眼看不到来处与去向。在过去,每逢夏季,牛群和羊群便会踏着这些羊肠小道,离开暑气逼人的平原地带,迁徙到地势更高、气候更凉爽、水草也更丰美的上普罗旺斯草场。
这些看似蔓生无边、盘旋迂回的乡间小路并非毫无规律可循:其走向半由山形地势决定,半由大小庄园的领地界限所限定。当年普罗旺斯的贵族大老爷们对待那些饥肠辘辘、看见什么就吃什么的“闯入者”绝无半点慈悲心肠,胆敢逾界者若是落入他们手中,一定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最终多半难逃一死。因此,谨慎的牧羊人会严密看守自己的羊群,不让它们越雷池半步。
有时,这样的长途旅行简直就是噩梦一场。根据1753年6月的一份精确记录,当年曾有一支15,809头牲畜组成的庞大牧群穿越朵昂思河前往夏季牧场。人们不禁会问:那些负责清点牲口数目的人如何白天黑夜地保持清醒?这支活蹦乱跳的大部队在行进途中如何保证不跨越禁区半步?
实际上,如此规模的牧群自有一套行军制度。在总把头的指挥下,羊倌们会沿着羊群行进的队伍等距离分岗望哨。整个羊群每30只被编为一组,为清点之便,每组的第30只羊会在脖子上挂个铃铛。随后,这支叮叮当当、浩浩荡荡的队伍就可以开拔了,编制还挺有模有样。不过,谁也说不清这样的建制能否在整个行军过程中保持不变,更加说不清的是倘若到了目的地发现羊群只有15,808只,羊倌们又该怎么办呢?
一口呼吸等于十欧元?
我曾在酒吧里碰到过一个人,他言之凿凿地告诉我说,普罗旺斯的空气是全法国,很可能还是全世界,最纯净的空气。这家伙人高马大,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我觉着明智的做法还是不要和他争辩。事实上,我也很乐意接受他的说法,还喜滋滋地把这个好消息讲给身边的朋友和远道而来的游客听。我常常这样给他们打比方:“每吸进一口普罗旺斯的空气,就等于往自己的健康银行里存进了10欧元。”直到有一天我亲自做了番调查,才发现事实的真相。
这个真相就是:罗讷河口省(Bouches du Rhone)、沃克吕兹省(the Vaucluse)、上普罗旺斯阿尔卑斯省 (Alpes de Haute Provence)和瓦尔省(the Var)的组合,与******、巴塞罗那、雅典三座城市比肩,共同荣获了“欧洲四大特重污染区”的殊荣。(消息来源:法国绿色和平组织)该地区除了饱受来自国道及高速公路的汽车尾气之苦,还遭受着滨海工业区的荼毒,这是一条蜿蜒于海岸线的重工业带,从马赛起一直延伸到福斯湾及拜赫的炼油厂群。
污染究竟有多重呢?到2003年8月,该地区全年中已有36天的污染指数超过政府规定的污染指数,即每立方米大气中颗粒物总数超过240。随着夏季热浪的袭来,污染天数还将增加。而且研究证实,大气污染并不仅限于制造污染者所聚居的地区,而是会扩散到60至90英里的范围内。
鉴于我们每人每天都会吸入总重约30磅的空气,上述统计数据确实令人不安。然而当我每天漫步于鲁伯隆山区(Luberon)时,实在难以想象大气污染为何物。这里空气纯美芬芳,山林郁郁葱葱、清新如洗,其间蝶舞蜂逐,鸟儿欢歌,小兽嬉戏,一切都充满了活泼泼的健康气息。难道是南部地中海吹来的干冷西北风卷走了污浊的现代工业之气,使我们免受荼毒?我得请教请教酒吧里的那家伙。他一定知道。